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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唇枪-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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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拣了一件睡袍披上。
    还没走进书房,便看见书房里漏出一丝暖光,应该是有人已经在了。
    刑鸣推开书房的门,看见虞仲夜正在书桌前练字。
    他怔了怔,眼前这幕画面确实很值得人发怔——虞仲夜的这一笔字太漂亮,墨汁一气呵成地泻在白宣上,如大水汤汤,淋漓酣畅。
    刑鸣有些年没想起刑宏了,但此时此地,他没来由地想起小学被父亲摁着脑袋练字的光景,刑宏的字也漂亮,而且寄望于儿子戒浮戒躁,也练出一笔好字。但刑鸣主观上就没意愿承袭父亲的优点,也不是字不好,就是显而易见的没耐心,偏好狂草多过篆隶楷行。
    刑鸣盯着灯光下虞仲夜的侧脸走神,虞仲夜未以目光回应,只是淡淡开口道:“还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
    书桌上的文件摞得很高,资料里的那些临时工,有些入职不久,有些拼了十来年仍未转正——刑鸣对此深有体会,拼背景、拼资历、拼学识、拼人气……电视台就是这么一个方方面面都在角力拉扯的地方,多年的媳妇未必能熬成婆,一不留神反会尸骨无存。
    好比他现在这样。
    坐在桌前,强迫自己定下心,从头开始翻阅,很快他发现这些资料不仅不如想象中那般枯燥,相反竟还有趣得很。
    比如他头一回知道,那个貌似除了聒噪就一无所长的阮宁高中时是优等生,曾以“播音主持”与“表演”双科第一的成绩被上戏录取;知道他毕业汇报演出的剧目是自编自演的《新铡美案》,大胆将传统戏剧融入现代话剧,那场演出轰动了校内校外,一时风头无二;还知道他业余爱好打网球,入选过市队,最崇拜的偶像就是费德勒。
    这点倒巧,刑鸣学生时代也曾代表学校去澳洲参加过比赛,不过不是网球比赛,而是数学建模竞赛,恰巧偶遇了澳网刚刚夺冠的费德勒。这位网坛传奇果如传言一般儒雅英俊,平易近人,还送了刑鸣一只签了名的网球。只不过刑鸣既不追星,也不太感冒这项运动,回国以后随手一搁,就找不到了。
    刑鸣也知道自己一直有个毛病,说好听点是不接地气,说直白点就是自恃清高,骨子里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装疯卖傻做娱乐节目的那些人,仿佛做新闻和做娱乐的人生来便有优劣之分,别人都在烂泥塘子里摸爬滚打,只有他刑鸣是天上顶上的一捧雪。实则他倒忘记了自己也是出身娱乐节目的临时工,而临时工往往比台里那些老油子更有拼劲与闯劲。
    刑鸣突然大悟,原先一直以为是老陈在背地里使绊子,直到今天才意识到留不住团队里的那些人,确实赖不得别人。
    刑鸣在电脑屏幕前专心致志,听见雨声渐渐大了,噼里啪啦的,使得这个夜晚比白天更闹腾,更亢奋。
    他悄悄从屏风后探出一点脑袋,确认虞仲夜仍在书房的另一边练着字。
    见人还在,心里莫名地就很安宁,那点睡意也一扫而空。直到天亮刑鸣都没阖眼睛,他与虞仲夜隔着屏风共处一室,居然也不跟对方搭一句话。
    窗外夜深天黑,窗内一灯如豆。比起被这个男人一次次做到高潮,他倒更享受于这样的夜晚。
    整理完最后一份员工资料,刑鸣冲了把冷水澡,下楼去吃早餐。
    餐桌上,他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主动聊起了新节目的策划案。虞仲夜多数时间只是听众,但偶尔给出一点建议,便能拨云见月,一针见血。
    “待人接物之类的我会改,眼下还是得把班子先搭起来,把合适的人选挑出来。”刑鸣向来不是扭捏的人,既能幡然醒悟,便能从头再来。他说昨儿熬夜整理临时工的档案,发现好些个都不错,有才能,有学识,有些还参与过大项目。
    虞仲夜看着他:“你说说看。”
    刑鸣按职位划分报出了几个名字,虞仲夜基本不持异议,直到那些犄角旮旯里的职位都有了人选,才问:“总制片人打算找谁?”
    “我打算自己来。”刑鸣其实心里有个名字,但看了虞仲夜一眼,又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摸石头过河,试试吧。”
    “不知死活。”虞仲夜笑了,抬手在刑鸣鼻梁上轻刮一下。
    菲比又朝两个男人投去了异样的眼光,刑鸣巍然不动,已经能在这样的注视下泰然自处。他一面对虞仲夜笑出齐齐整整八颗牙,一面暗夸自己能屈能伸,能方能圆,出息了。
    早餐过后,刑鸣便坐着虞仲夜的大奔,一同去往明珠台。车窗打开着,天高气爽,一路花香沁人,清风拂面。刑鸣原先心情不错,但越临近明珠台便越感到不自在,吓退老陈当然是他计划之中的事情,但凡事有利有弊,他成了媒体圈内最为人不齿、也最易遭人诛伐的那一类人……或者直截了当地说,那一类贱胚。
    也不知道是虞仲夜体察并体谅了他的不自在,还是他本人也不愿意这份奸情大白于天下,还没到明珠园,虞仲夜突然开口:“这个路口,让小刑下车。”
    刑鸣悄悄吁出一口气,麻溜地开门下车,想了想又补一句:“我爸祭日要到了,这几天都得回去陪陪我妈。”
    虽是菲比口中绝无仅有的被允许在那栋别墅里过夜的人,刑鸣却没傻到相信虞仲夜待自己会与别人不同,他至今没被撵出门,可能不过是虞台长一时善心大发,但人总得有自知之明。何况吃了这么些闷亏,怕是再钝的人都会警惕不少。虞仲夜是千年胡椒万年姜,跟这样的男人过招不能直来直往,还得懂得适可而止,以退为进。
    虞仲夜说“好”,车便开走了。
    刑鸣如释负重,双手插在兜里,直到黑色大奔完全消失于视野,才跟上去。
    
    第13章
    
    刑鸣向虞仲夜撒了个谎,他没住回家陪母亲唐婉,而是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里。
    此后一周一切如旧,六点起床,晨跑,冲澡,吃早餐,收听CNN的新闻……然后去明珠台。仅有一点与往常不同,他的团队已正式进入“分家”阶段,导播摄像与后期差不多都已接受了调职,准备搬去别的工作场所。刑鸣坐在自己的主播办公室内,透过落地的玻璃门,望着他们抱着整理完毕的文件箱,走了一个,又走了一个。
    原先满满当当的工作区域只剩下一个阮宁,不想留的留了下来,想走的都走了。
    最后一个走的人是孙伟,他走进刑鸣的办公室问,要不要再多留一个月把工作交接了?
    “不用。”刑鸣的目光穿过孙伟身后的玻璃门,望见正朝自己走来的老陈。他看似全无芥蒂地微笑,对孙伟说,“好好工作,好好照顾家人。”
    老陈来了。比刑鸣预料的来得晚。他摆出一副恭候多时的样子,一见老陈跨门而入便起身迎接。
    “哟,小刑!”老陈走过来,满脸堆笑,看上去是来讲和的,“听虞叔说你病了,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托陈主任的福,没死。”刑鸣同样面带微笑地注视老陈,瞧着宠辱不惊,否极泰来。
    玻璃办公室外围聚着一些人,装模作样地工作或者交谈,其实就是八卦,想看看里头那俩会不会再次大打出手。
    “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虞叔没说怎么给你庆祝?”老陈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恨得几乎咬碎牙根,自己百密一疏,疏在做梦都没想到,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冰王子竟会死皮赖脸地爬上虞台长的床。
    “还有一个月,虞老师自有安排,我不心急。”刑鸣知道虞仲夜不可能记得自己的生日,但他偏就愿意狐假虎威,唬不住老陈,吓吓他也好。
    “你可得抓紧机会,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咱们台长亲民如子,大方得很,以前庄蕾生日,虞叔直接把《明珠连线》送给了她,捧她成了明珠一姐。”
    刑鸣居高临下地盯着老陈的脸,不作声。
    “台里那些瞎传的东西我早知道,想嚼舌根就随他们,我也懒得跟你们这些小辈计较。只不过,小刑你得清楚,我老陈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与面子,庄蕾能坐稳今天这位置可不是倚仗我。”在刑鸣面前,老陈不再是那个动辄与后辈拔刀见红的新闻中心主任,他和煦,温暖,笑得满脸的褶子熠熠发亮,“还有一件事情,你很快也能从别的地方知道,虞叔想要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东亚台的骆优已经确认要来我们台了,这回台里重金打造的《如果爱美人》就由他与另一位影视圈的当红小生共同带队。”
    老陈说了两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但表达的意思却很简单,刑鸣几乎瞬间心领神会,虞台长自有弱水三千,自己绝非那唯一一瓢。
    但至少老陈打来电话的那个晚上,他已经得到了一个许诺。
    虞仲夜没打算白嫖自己。那天他金口一开给了老陈那么一句话,总算是顾及了同床之谊、合奸之情,对自己仁至义尽了。
    老陈自认终于在气势上压过刑鸣一头,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还特别大度地表示,新节目好好弄,缺什么、差什么,自己这个新闻中心主任一定全力配合。
    刑鸣也不表现得自己狭量,谈笑风生地送老陈去往电梯口。外头围观的群众没看着想看的戏码,悻悻散去,唯独阮宁看出刑鸣脸色不对,送走了老陈以后仍立在电梯口不动,似在走神。
    “老大……”阮宁以为刑鸣又被老陈摆了一道,上前安慰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新节目咱好好弄,弄死他……”
    刑鸣如梦方醒,转身就往回走:“台里有几个临时工不错,我看了他们的简历,也看了他们的作品,虽然资历欠缺,但都挺有灵气。你拿笔出来记着,我都要约来见一见……”
    阮宁刚刚摸着笔,刑鸣已经一口气说了许多,节目名称、职位工种、姓名性别、时间地点……刑鸣的语速天生比别人快,除了播音主持时会刻意放缓,他平时说话,尤其是工作的时候,常常不是惜字如金,便是惜时如命。
    阮宁手拿纸笔,颠颠儿地跟在刑鸣身后,一路奋笔疾书,但根本来不及记录。
    “老大,等一等……”
    刑鸣止住话音,转脸看着阮宁。
    “老大,你能不能再重复一遍……我没记下来。”
    “这有什么难度?”刑鸣变了脸色,冷冷盯着阮宁的眼睛,整片工作区域的气压都随之低了。刑鸣不喜欢人浮于事,所以他的组永远是新闻中心里人最少的,但工作效率却是最高的。他自己能够做到一目十行,入耳不忘,便也以同样的标准要求手下人,但在很多人看来,这些要求便成了刁难与苛求。曾有一次,他跟一个资历颇深的新闻采编人员为加班时长呛了起来,刑鸣投机取巧,花二十分钟完成了那人一周的工作量,然后点着对方的鼻子,让对方主动辞职滚蛋。
    “老大,你再说一遍,”阮宁当然也记得那件事,于是陷在尴尬与恐慌里,“这次我保证都记下来……”
    刑鸣盯着阮宁看了片刻,脸色缓和一些,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跟阮宁说,你也进来。
    这阵势真把阮宁吓着了,他心惊肉跳地跟在刑鸣身后,看见刑鸣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件什么东西,潇洒地一抬手,抛了过来。
    阮宁反应也快,扬手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网球,球上还有费德勒的签名。
    刑鸣努力令自己和蔼地笑了笑,说知道是你的偶像,一直忘记带给你。
    “老大!我爱死你了!”阮宁由惧转喜,几乎当场涕零,做出一个要扑进刑鸣怀里的姿势。
    “滚,我是直男。”刑鸣抬手阻止阮宁过分靠近,面上笑意倒自然不少,“你在台里的时间不短了,这次新节目也是你的机会。你虽然还没考出记者证,但我会先给你顶着,新节目的外访单元就由你出镜。多参与,多学习,参考实例是成功捷径,你考虑好自己的发展方向,在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帮你,我想你总不愿意一辈子都给人当助理。”
    这话说得漂亮,但其实多半也是碍于现实,眼下赞助商还没着落,节目经费有限,没钱再请新人。
    但阮宁不知道,脸孔上的喜气浸润眼角眉梢,点头直如蒜捣。刑鸣勾着手指召唤阮宁靠近,伸手就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说,现在把我说的话都记下来,上点心,再记不住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阮宁记下了全部的工作内容,离开办公室前还一步三回头,不时以感激的目光瞟向刑鸣一眼。
    刑鸣微笑着冲他摆了摆手,然后起身,反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目前他正计划着重新组建一支团队,被人落井下石挖墙脚的事儿,这辈子不想再遭遇第二次。刑鸣提醒自己收敛脾气,做个恩威并施、善解人意的领导,最不济也得记得组员的名字,熟悉他们的喜好。
    他发现原来所谓领导的艺术,也不是那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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