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三千里-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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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儿的?”将他引进屋,来不及让他参观新居,只匆匆地在客厅让了坐,迫不及待一般地聊了起来。
他笑了笑,只是道,“这麽大的事,恐怕早就传遍上海了吧。不过倒也没传得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笑了笑,并不告以实情,只是将同子曦说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
君禺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这麽回事──倒不知怎麽搬得那麽急?”
我苦笑道,“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事。这年月,不安不稳的,家母最近是怕得很,天天炮声不断的,生怕出事,硬著著急要搬家,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幸好我那朋友正得了这房子,否则真不知该怎麽办了。”
君禺对此表示理解,推了推眼镜,笑道,“伯母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这里倒是安全得很,不管怎麽样,都打不到使馆这边。”他微微的顿了顿,又道,“那,你那个朋友怎麽没搬到这里住?”
我笑道,“有家有业的,哪儿能说搬就搬?再说人家住的地方,总是安全些的。”说著,不禁就又想到了挽秋,卫童最近虽然很安静,但不见得就这麽收手。
君禺恍然道,“这麽说来,你那朋友也应当是个生意人吧。”
“也不然。”我思忖片刻,“应该说,他的父兄是生意人──光说我了,倒是你,回国这麽多年,怎麽都不声不响的。”
他苦笑了一下,道,“都是不得已的,三搬两搬的──哪儿如你这麽安定。”
我摇头道,“恐怕有人比你还不安定。”正说著,菊香捧了茶来,对我道,“二少爷,刚才梁少爷打了电话来,说──”
“说什麽?”我倒有些好奇挽秋究竟说了什麽惊世骇俗的话来,让一向天真无邪口无遮拦的菊香吞吐成这样子。
“那我──说了?”菊香迟疑道。
君禺一脸莫名,我笑道,“说吧说吧,一来君禺不是外人,二来我也没少被他骂,无妨的,说吧。”
菊香忍笑道,“梁少爷说‘告诉凌陌白那个不要脸的老混蛋──’”说著,她已经笑了出来,君禺也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我苦笑,“说──接著说。”
“接著──梁少爷说‘下次找人陪上夜总会找去,大半夜的也不怕吹出羊颠疯来,下次要是再莫名其妙地把我拽出去吹风,就把──就把那混蛋扔黄浦江里去凉快。’”说完,已经是捂嘴笑个不停,我挥了挥手,她逃似地跑了出去,还能听见依稀的笑声。
“陌白──这是怎麽回事?”君禺笑叹道,“被人骂成这个样子──哈。”
“我活该。”我苦笑著解释,大致的说了一下昨晚的事,隐去了必要的情节。
君禺摇头道,“你呀你──”
我连忙转移话题,重新将问题引到他身上,“君禺,其实──”
“什麽?”
我思忖著该怎样措辞,却终究没想到适合的词汇,只试探道,“清水信一──你在上海见到他了吗?”
君禺微微怔了一怔,仿佛很尴尬的模样,半晌才摆了摆手道,“相见不如不见──再说──”他苦笑了一下,踯躅道,“我们,见了又能怎麽样?”
我顿住,叹息道,“他──倒是一直在找你。上次碰见他时,聊起你,他说他找过很多地方。”当时清水是将地名说了的,可惜我已经忘记得差不多。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6
君禺点头道,“这我都知道的。他找不到我,是因为我一直在躲他。”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著我,一字一顿地道,“就算上野的垂枝樱一如当年,我们却早就不是当年了。”
他此言一出,我突然就有些怅惘。纵然不是感情多麽的深厚,纵然也不是什麽挚友,至少当年的樱花下,还有当年最纯真的梦想。
只得苦笑,当年事,不提也罢。
“清水一直在找你。”我淡淡地重复著一个事实,“你也不能总是躲著,说清楚了,大家都好办──说实话,君禺,我觉得他来中国,就是来找你的。”
君禺怔了一怔,“找我?为什麽?”
我向後一靠,摊手道,“我怎麽知道──我既不姓清水又不叫信一。不过你想想,他一不是家中长子,二不是主战派人士,这是战乱,游玩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你说是不是?所有的理由都不可能,那你说他还能来干什麽?”
君禺半晌不语,只笑道,“你,恐怕多虑了。”
我端起茶浅呷一口,笑道,“君禺呀君禺,我究竟是不是多虑了,你心里还不是最清楚的?”
君禺半晌不语,我又道,“你现在做什麽呢?”
君禺叹了口气,叹息道,“在女校教书,刚调到上海来。谁知道刚来,就有了你的消息。”
我笑出声,“做教师,不错。不过在女校,压力很大吧。”
他点了点头,耸肩道,“无所谓了。反正现在──做什麽不都一样嘛,提心吊胆的。”
我点头,迟疑著问道,“你是不是──现在还在那个什麽抗日组织。”
“对,全称是──”
“停。”我急忙打断他,“清水再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他我没见过你的。”
君禺感激似地笑了笑,低声道,“我现在,没办法面对他。”
我静静地喝茶,没有出声打断他的思绪。的确的,怎麽见呢?诚然,是好友的,不仅仅是好友,而且是挚友──然而不但如此,也同样的,是日本军官和抗日分子,怎麽想怎麽可笑。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清水也不见得会一直找下去的。
也只能希望──他别在找下去了吧。
月亮斜斜地挂下来,破了夕阳的薄暮,黄黄白白的,映著阴沈的夜色,显得浑圆而可爱。夜色悄悄地弥漫了起来,一切都睡了,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仿佛是嘈杂的一般,铃声的突兀惊醒了夜的幕布,仿佛划开了一道雪亮的口子。
“凌陌白,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挽……”
“快点。”
未等我再说话,电话已经挂断。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时五十九分。
所有人都睡了,我尽可能轻的下楼。幸而当年学过驾驶,便直接驱车直奔梁宅。然而真正让我惊诧的,是梁宅灯火通明。
“凌陌白?”梁天奇看见我,仿佛很吃惊的模样,眼睛瞪得极大,像青蛙欲裂的眸一般,“你来这儿干什麽?”他的声音里不仅仅是诧异,还有著一丝的慌乱和半分的不可置信。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7
我正在踌躇著该不该告诉他是挽秋叫我来的时候,挽秋就已然出现了我的面前,用极其冷淡的声音道,“我叫他来的,你有意见吗?大哥。”最後的“大哥”二字,明显的加了重音,梁天奇的脸色更加的阴霾,却始终没说什麽,半晌,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望向挽秋,却发现他也正看著我,目光淡然,笑意清浅。
“不问我什麽事?”他走过来,在我面前站了,一双眼里无悲无喜,声调不高不低,他的喜怒哀乐的瞬间的转变,仅仅是因为他高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我无所谓地耸肩,解释道,“我来都来了,你会不告诉我?”
挽秋斜我一眼,冷笑道,“狡猾!”
我笑,摇头道,“这可不是我狡猾。”
挽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继续那个话题,只是道,“你觉得,今天晚上有没有什麽不一样的地方?”
我微微的怔了一怔,因为这不寻常显得太突出,他这样问起才显得突兀。半晌,我才道,“挽秋要晓得,我可不是盲者。”
挽秋微微的笑了一笑,淡色的唇抿成一道弧,片刻才道,“吓到你了麽?打电话的时候。”他补充似地跟上了一句,正当我要出声的时候他却制止了我。
“没我的事──”他微微的顿了一顿,显得苍白的脸上绽了孩子般的笑容,“那我们就躲起来,反正他们也不会来找。”
而我却始终没搞清楚是怎麽回事,挽秋话里的含义,我也没有听得太懂,但他最後一句话的意思我还是明白的,於是疑惑道,“你还想去外滩?”
挽秋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没给我好脸色,我赔笑道,“那麽你说的是什麽地方。”
挽秋很坦然的样子,理直气壮地道,“就躲在这里呀!他们忙他们的去,你陪我就好了。”他说得随意,听在我耳中,却又已经是另一番含义了。
不过挽秋说得倒没错,偌大的梁家虽然灯火通明,但佣人却都不见了,碰到零星的几个,匆匆的叫一声,“少爷”就迅速地去了,我倒是更加的莫名了起来。
挽秋却只是淡淡的,神色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那般的清淡,清淡里隐约地带上了几分的讥诮,尖的下巴映出了几分的刻薄。
我本以为,挽秋的房间会同他的人一般的清淡。
挽秋的房间,造型很是古怪。四面墙,只留出了门和窗,其他的地方都被打成了书架。窗台旁有一张桌子,床在房间中央,两把折叠椅。东西虽然不多,但一眼就觉得乱。
“这麽多书?”我惊讶道。满满的一屋书,至少也要有几百本。挽秋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鄙夷地斜了我一眼。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挽秋却不理我,只脱了外衣自顾地往床上一躺。
我也不指望他能和我说什麽,只得看书脊上的文字,然而不看还好,一看竟是吓了一跳。
从柯南.道尔到程小青;从醉西湖心月主人(笔耕山房主人)到曹梦阮;从但丁到雨果……甚至涉及到欧洲古典哲学的范畴……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看到了一本《圣经》……然而不但有《圣经》,竟还有手抄本的英文版《古兰经》。
我不由得目瞪口呆起来。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是一个这样博学的人。在这样一个文化流通闭塞的年代里甚至还可以有这麽多的外文书,不得不说是神奇的。
作家的话:
☆、故国三千里48
甚至有很多书的书脊上的文字我都完全看不懂,要知道,我的德语和法语相当的粗陋。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麽了解他,没有我想象的那麽明白他。
挽秋……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麽,但却并没有什麽表情。我回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斜倚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只那一双眼波光流转。
我歪头瞥见书桌摊著的书的封面上那熟悉的文字,微微的怔了一下。
“《绿衣之鬼》”他突然间开口道,“江户川乱步去年的作品。”他微微的顿了一下,又道,“到现在,有五部作品依旧没办法得到。来往不是很容易,宪兵队检查得太严,出入都不方便。”
我很是吃惊地望著他,他却淡淡地道,“其实,以前我就认识你。”
我愣住了。
挽秋嘲讽似地一笑,淡淡道,“事实上,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你了。毕竟,凌千岩不仅仅是一次提到过他的弟弟。”
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他却继续道,“这些书,一部分是苏七帮我弄到的,一部分也是你哥帮忙的,他总是觉得他对不起我,你知道为什麽吗?”
我讷讷,然而我自然是不知为何的,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开口。
挽秋淡淡地道,“如果不是你哥,我不会认识卫童。你哥……一直觉得心中有愧,所以干脆逃到了日本去。”他笑了一下,几分轻蔑,几分怜悯,“至於麽?我都没说什麽……他就那副样子?我若是说几句其他的,他不就得一气跳了黄浦江?”
我想说些什麽,却只觉得口中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只仿佛濒死的鱼一般张了口。
他又笑,那一笑间芳华万千,“傻子。”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漠然道,“一开始挺讨厌你的。後来发现,其实你不是那麽值得讨厌。”
我苦笑道,“这……我能认为是夸赞吗?”
他理直气壮地点头,“当然。”
我笑著叹息,又摇了摇头,“你……”其实很想问他,当初他接近我,是否与大哥的事有关系;其实很想问他,当初他接近我,是不是另有其他的目的。但终究没有问出口,也终於不想问。我想我是了解挽秋的,挽秋做事,向来与原则无关,只是由著性子,想了什麽,就是什麽。如此的别扭,如此的任性,也如此的──让我不可自拔的深爱。
☆、故国三千里49
“过来。”他突然道。
我怔了片刻,如他的愿。
我在他身边坐了,他突然靠过来,一口咬在我肩膀上。隔著衣服,我都可以感受到他牙齿的锐利。
幸好人是杂食性的动物,若是肉食性的动物,那牙齿会比这尖利得多。幸好……想过之後又想笑,对自己离奇的思考感到好笑。
然而却没有笑出来,诚然是因为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