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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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栾问他:“她哭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她让我觉得,我也应该难过。”
秋千架上的铁链发出几声响:“所以,心软了?”
“我搞不懂。”
甘栾说:“你过来。”
甘岚显得很防备:“我不过来。”
平时甘岚黏得跟狗一样,现在竟然逆着毛不让他梳了!这简直威严扫地。越是如此,就越想较劲。这两个人身上的筋大概一个弹性,这个说你过来,那个说我不,来来回回打了十几球,也不嫌腻。甘栾抱着手晃起秋千:“行啊,你不过来那你走啊,走!”赶牛似的。另一个呢,那就是条倔牛了:“我不走!我要在这生根发芽!”
铁链子哗啦响,甘栾嘴上说着:“你不走我走!”屁股粘得死死的,晃秋千上了瘾。
甘岚回一句:“反正你去哪我去哪。”
“我在这里那你过来啊!”不就三步路的距离,尊敬一下“长辈”好不好!要不是体质刚健,甘栾早气得吐血三升。
天已擦黑,甘岚和他最后的倔强化为磐石死在原地。甘栾都晃腻了,准备起身,动作太快,秋千板子打得腿疼,令他不得不迈前一步,这是要输——他急中生智道:“现在我往前一步了,你也过来一步。”甘岚磨磨蹭蹭挪过来些许,甘栾趁其不备,抓着人就往秋千那边拖。对于甘栾,甘岚不仅是个瘦子,还是个矮子,他又有好几次抱娃经验,掐七寸掐的得心应手,只要能接触到甘岚,那就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把好手,势均力敌的形势急转直下,顷刻间变天,甘栾像抓小鸡一样捞起甘岚就放到秋千架上,可以算作心满意足了,准备事了拂衣去。原本是较劲闹着玩,哪知甘栾松手后,甘岚立马就滚下秋千,捂着耳朵紧缩一团,秋千架发出几声寂寞的脆音,蜷伏在地的甘岚如同遭遇克星的小妖怪,生气全无,怏怏如枯。
这下甘栾节奏全乱了:“甘岚?你……”他抓住甘岚冰凉的手:“……在害怕?”
“我没有我不是。”说话间甘岚已窜到甘栾身后,手还攥紧紧地。这小子热气直扑,像只刚出笼的软面馒头,还涂了厚厚的奶油,腻腻的奶香热乎乎的贴着甘栾,甘栾不自在道:“所以你勇敢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我认输我认输。”甘岚直拽着他往后:“回家吧甘老师。”
细数甘岚对甘栾的称谓,要分四个形态:习惯上比较偏爱叫哥哥,偶尔说溜了就只剩一个“哥”,要么“我哥”;严肃起来,或者说沉醉于他那套中二故事的时候,会直呼甘栾大名;十分入戏时,就直接叫“你们人类”了,很是有病;最后,心里特别虚,没底气的时候,则叫甘老师,语气谄媚,笑容人畜无害,就差头上顶圣光了。比方现在。
甘栾面无表情地伸手,猛摇几下秋千,“哗啦啦”一阵稀里哗啦的脆音,在这空旷的校园边边上响得特别清晰,这么着,刚刚还绷得直挺挺的甘岚一下就软了,抱着甘栾大腿不敢撒手,还可疑地哼了两声。嘿……甘栾抹平了嘴角:“你不是你没有?”他拖着大腿,以及大腿上的挂件,直往秋千那儿挪,拔河的劲都用上了,还觉得不够,腾开一只手摇秋千,作上曲,摇出节奏:“你不是?”……“哗啦啦”……“你没有?”……“哗啦哗啦”甘岚也跟着那节奏抖,不是乐的,但他说他“没有”怕,所以也不知咋的。后来甘栾感到大腿一松,再看时,挂件长脚跑了,追都追不上。到家后,甘岚还生闷气呢,对着一阳台的橙色玫瑰张牙舞爪,誓要生吞活剥这群甘栾的爱花。叫吃晚饭也不理。
牛皮糖学会闹脾气不理人了——甘栾只觉得新鲜,看来把这娃送出去放风还是有好处的,会生气,这不挺好的?一时欣慰不已,好比见着自家孙子蹒跚学步,慈祥到不行。下午那个气得要咳血的是哪位?不认识。
起头,那个矮子对着花丛狂魔乱舞,那双手伸过去又弹回来,欲掐不掐,再然后,就直接躺下了,身子横在花坛边,侧头看星星。结果,那群胖花一朵都没瘦下来。躺在靠椅上,咔咔咬着棒棒糖的甘栾,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串连环画。对于要违逆甘栾这件事,甘岚永远待在扬言阶段。便是这种胆小鬼,偏偏藏着一堆秘密,日日夜夜小心看守,防他到滴水不漏,一如惊觉的小动物,他的庞大身躯一旦靠近,这小玩意就装死。死得无怨无悔,叫人气恨。明明一爪子就能把他扣进土里,可是不行,因为一毁俱毁……自古以来,独占秘密的都是大爷,甘栾与甘岚,好比狂狮对上疯兔,红眼睛疯兔子怀揣大狮子的宝物装死,身躯盖得紧紧的,任狮王吼了多少声,围着转了多少圈,因为火气太大烫了多少次爆炸头,都奈何不已。真是太放肆!气得甘栾要驾崩。
仗着好牙口,甘栾嚼碎了棒棒糖,他推开阳台门,靠门沿边上深沉。甘岚侧撑着头躺地上,留个条顺的背影给甘栾,稳如雕塑,特高贵特冷艳特没有听觉。甘栾蛮想直接问“你为什么怕秋千”,但可以想象这兔子会直接炸毛,毕竟第一次自主生气,这事得先揭过,采取迂回战术:问别的——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啊!——一句来自甘栾的绝望自问。
“为什么你也要难过——我是说下午的事。”他走过去,用下巴扫视甘雕塑:“是后悔了?良心发现?突然醒悟辜负了真爱?说完不喜欢才发现喜欢?”说完摸了摸脖子。
甘雕塑惜字如金:“不。”
甘栾让自己走远了点,不然他的脚会忍不住踩上这块臭屁雕塑。他想:那你自个难过去吧,都关我屁事。甘雕塑又说话了:“不喜欢。我不知道……我应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我不知道的。等我喜欢了我才会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证明我还不会喜欢。”
甘栾靠在墙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甘岚平躺下,用手臂遮住脸:“知道。”
可我不知道!甘栾冷冷道:“你知道就好。”他还能说什么。
甘岚给自己翻了个面,把背晾出来:“我明明不知道,看她哭了,却像是知道了一样。“他的指尖竖立着,在地板上涂画难解的图案。甘栾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糖,手心展开的时候,脆脆的玻璃纸齐齐发光,在昏昏夜色里,如同一捧宝石。他将亮晶晶的糖果一颗一颗往甘岚那丢,专门对着脖子缝。甘岚则像死鱼一样任他扔,触到痒处便缩一缩脖子,偶尔摸一颗藏到肚子底下,甘栾没接话,他也缄默,就这么剩到最后一颗,甘栾剥了糖纸。
一阵酸味……柠檬酸。酸得甘栾腮帮子都皱起来了。甘岚继续说到:
“我应该同她一样……我想起我……有一段时间,应该也是……要怎么说呢,好比阅读一本书,看到书里某个人被遗弃,然后他病倒了,浑身无力,躺在阴湿的地下室,面颊贴着冰一般的地面,看到这里的时候,那种冷意仿佛也传到我的脸上,然后我才惊觉,我与那个人的处境相似,我也困于一处阴湿之地,所以,我应与那个人感受到同样的冷意。”
“这就是我也应当难过的原因。要我说出来,我也解释得清楚。可我搞不懂,我就是不懂为什么我要给出这样的解释。”
“就像一个人,突然难过得哭了,他知道自己难过,但他找不到让他难过的正当理由。”
“他所伤心的,是不存在的事。”
“有时我们因为戏剧而悲泣,到头来流下的只是虚假的泪。因为让你难过的,都是不真实的东西。”
“都不存在。从源头上不存在,于是所有河流都流经虚妄,我的悲喜也只是假想投射的虚像。”
#下章预告:
“温行漪因为失去喜欢的人而哭,而你觉得,曾经你也应当如此难过。你说你不懂,说这件事毫无理由。可是在我看来,这显而易见。甘岚,这件事显而易见。”
第33章 虚实剧 其六
一句一句。甘栾一句一句听甘岚说着,然后,他开始在口袋里找糖,另一个口袋还是满的,所以他镇定自若。在这种时刻,常年在他口袋里占有一席之地的薄荷糖是必需的。每当他深思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一颗一颗掏出口袋里的糖,机械式拆开,扔进嘴里,嚼碎,继续,循环往复。这种可以轻易嚼碎的薄荷糖简直能为他续延生命。此等怪癖的形成,全怨他自己。一株草,一只动物,一个人,都是活物,都同样脆弱,如果他需要他们,这些生命都将成为他的弱点。他不想对“活物”有期盼。可他又是个依赖欲求的人,不能占有,不去占有,没有全盘操控的对象,他就会死。他靠霸占他物呼吸。所以他试图将目光盯上死物,于是,这种薄荷糖成了甘栾的弱点。没有它不行,活不下去,在这种时刻,不吃糖就会死去。管他怎么死,就是死。
甘栾一颗一颗地拆开包装纸,把糖扔进嘴里,嚼碎,薄荷的凉意掐紧喉腔,与此同时,甘岚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嚼碎,吞进心里。
“都不存在。从源头上不存在,于是所有河流都流经虚妄,我的悲喜也只是假想投射的虚像。”甘岚说。
“小骗子。”薄荷糖吃的多,连声音也凉薄。甘栾说:“你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骗子。”
显然,甘栾的话更叫甘岚在意。先前的千种风情、万般不解都如烟云散去,甘岚甩开深沉包袱,啪啪啪滚了三圈才到甘栾脚边,两手上举,圈住甘栾的小腿:“我又怎么了?”
是啊,你又怎么了。你怎么老是“怎么”了。甘栾蹲下身,指尖插进甘岚的发间,漫不经心地梳着:“我听说,喜欢这件事,都是从不承认开始的。你说说看,你强调了多少次你不知道怎么才叫喜欢?”
“我……”甘岚正面仰躺着,满眼盛星辉,水光凌乱,他的错乱一览无余。
甘栾不等他回答:“还有,今天你去过教务处……你就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吗?”
甘岚坐起身,抓了抓头发:“那个老师让我背校规,我不会,他就让我在教务处待到会背为止。”他淡金色的发尾徐徐铺开,如同余晖下的麦穗,微动的齐整。因为背光,他的眼珠显得更为深黑。甘栾望着他纤尘不染的澄澈眼神,他想到,这个甘岚就是用这种眼神对他撒谎的。多完美。他的语调完全变了:“你有那么多事都瞒着我,偏偏还老来表忠心,你是有多心虚?嗯?”
甘岚似乎愣了会,才缓缓反驳:“我没有……”不知道他否定的是哪件事,甘栾已经不想听了,骗子的话谁想听?!浪费时间!他逼近甘岚:
“你不懂?你懂的。只差个人来揭穿你。”
甘岚平静地望着他,眼波不兴。但他坐直了,两手齐齐平放在盘起的小腿肚上,脖颈向上生长,仰望着忽然站起的甘栾。正如他曾经对甘栾说过“看清我”,他或许不害怕被“揭穿。”就像一名预言者,不含旁情地凝望宿命。
他的深黑在等待审判。甘栾垂着眼,他们的视线相交又相错,他透过甘岚凝视深黑,而甘岚像是目视虚空。
“温行漪因为失去喜欢的人而哭,而你觉得,曾经你也应当如此难过。你说你不懂,说这件事毫无理由。可是在我看来,这显而易见。甘岚,这件事显而易见。”
“但这件事从源头上就不存在。”甘岚说:“我是一个怪物,不要拿你们人类的规则推测我。”
“你失去过喜欢的人。”穿过刘海,他的掌心贴上甘岚的额头,微微前推,让甘岚扬起下巴,目光平视过来。
一望便知,就像沉寂在阴暗巷尾的一潭死水,甘岚的目光就是这般,一望便知。他说:“我没有,我不会。”
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实在是太碍眼,甘栾张开魔爪,像揉面团似的给他搓出来几个表情,恶狠狠地问到:“你喜欢谁?”
甘岚酸着张脸:“我说了我没有!”
他掐了他的脖子:“你喜欢的是谁!”
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甘岚突然起身,像头小牛似的一头撞向甘栾的头,正中!给甘栾撞懵了,还退后了一步,接着,甘岚续了一招踮脚抓衣领,把甘栾抓回来拉稳了,自己却退后一步,低下头:
“我只有一个信念,哥哥……我为你而活。如果有人能伤你一毫,我要他们死。假使我再也见不到你,我的退路即是死。我的未来只许有一个面向。此生穷尽,别无他路。”
夜风来袭。大片橙红抖落茶香,笼罩他们,香意醉人,世间如一尊飘飘荡荡的酒壶,他与他沉浮其中。
——那个脚趾蜷曲,赤脚站立,仅仅占据一格地板的少年。他固执在原地,落落难合。他的眸子溢出海的味道,他的眼尾缀有红痕。他像一个流离失所的妖怪。
——和那个眸色黑沉,低头看向少年的人。用情的局外人。因他人悲苦而流泪的伤情诗人。假痴的观者,一遍一遍模仿伤痕。他嘴角含笑,眼角冰冷,他想温柔,可是寒霜更偏爱他。他是眉目含情的冷血动物。
戏里戏外,真实虚妄,他们沉浮其中。
“你到底,”甘栾朝甘岚走去,他的声音浸没了醉意:“要我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