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格-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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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连我要睡多久都知道。”甘栾再次闭上眼:“算了。”他说:“甘岚呢?”
叶靖突然站起来,椅脚往后抹了一截,发出一点点摩擦音,视觉上,甘栾已经不需要偏移眼珠就能看到叶靖,所以,他马上从叶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慌乱的余迹。
“在这呢。”叶靖挪开身子,现出他的身后。这不是梗着脖子硬拗眼珠就能达到的视线范围,要能够看到那个地方,需要最低限度的移动是朝床外方向微微偏头,甘栾试了试,果不其然一阵眩晕,天花板上突然多了好几个吸顶灯玩碰碰车,看到的甘岚,也多了几重影子。那些影子像聚散的魂魄,被本体呼吸吐纳,晃来晃去,令甘栾几乎看不清那张趴着的侧脸。甘岚披着他的黑色风衣,此时正好把脸转向床头,棕发沿着脸廓徐徐漫下,错开眼尾,露出眼下一片淡淡青黑。叶靖轻声道:“他刚睡着。”
甘栾不再看人,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觉得好一点了,他才说:“他为什么要守着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换个问法,有人教他这样做吗?”
“你晕倒他最着急,他差点杀了肖羽季。”
“哦。”得不到答案——明确此事后,甘栾便放弃了,他总是不爱折腾不爱浪费精力的。他抽出左手,看到手臂绑着绷带,新换过,洁白无瑕,但隐隐作痛证明了新的伤口。他说:“我想起一些事。我生过病,大概持续了一年多,是不是?”
“正因为我生过病,所以叶家才派你提前到我身边。你学医,你跟着我,都是因为那个病。虽然那时我已经好了。我自从好了,就不再记得那个病。”甘栾凄惨地笑了,像起褶的牛奶,他面无血色:“他们为什么不放弃我?”
“你那点小毛病,有我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叶靖耸耸肩:“现在感觉怎么样,想起什么了?”
与此同时,床尾的甘岚拿脸蹭了蹭手臂,细微地哼了一声。风衣往后落了些许,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甘栾看着叶靖:“把他挪到床上去睡。”
叶靖笑道:“摆到你左边还是右边?”甘栾没空跟他消遣,闭着眼道:“他的床就在里面。”
起初,甘栾的独白恰好掐入叶靖回来的脚步声。他就着黑暗不断地回忆,回忆那些被“痊愈”尘封的过去。一边回忆一边倾诉,道与叶靖,也说给自己。他靠着陈述,慢慢地完善细节。如同一条缓缓流经岁月的溪流,他的倾诉有着时间的脉络和线索。
“甘栩带走徐理的那天晚上,我把那块……蛋糕扔了,之后,午夜,那晚的月光很亮,我没有开灯,我在父母的房间里翻出一床被单。”
“那张被单上有一个故事,我认为它本应属于我。”
“我把被单披到身上,开始与人为敌,觉得所有人都对我有恶意。是他们夺走了我的故事。”
“我什么都不吃,因为我觉得任何来自他人的东西都有毒。”
“我开始啃草,拉肚子……后来我找到一种能吃的草,我就吃那个……翻墙到后山,漫山遍野的跑,在书塔里找到一本《春晴草木志》(注1),对照书本,翻出山上所有能吃的野菜、野果,再按上面的菜谱做给自己吃。”
“原来我会做菜。”
“怪不得我看到厨具,会有熟悉感。”
“老实说,那时候学会的东西,让我张罗一桌全素宴都绰绰有余……我竟忘得一干二净。除了春季的《春晴草木志》,我还攻克了其他季节,一共四本。我是跟着季节走下去的。那几本书都很旧,偶尔看到了,我却想不起它们躺在我手心的时候。我以为那些折痕,那些指印是属于别人的。”
“就像我以为那个故事是我的。”
“这两件事都是我认为的真实,但却都是假的。”
“被单上的故事里没有我,被饥饿囚禁,去啃噬那四本书的,才是真实的我。”
我走过四季,一无所见;正如我昼夜沉眠,一无所知;我的真实,就是虚空;我唯一拥有,即是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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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想起”是件如此令人眩晕的事。昏天暗地睡到看见床都想吐,几日过后,甘栾终于能够站稳脚步。因为已忆起那些啃草岁月,他站稳后第一件事就是辞了固定厨子,只留了几个钟点工的电话。难得头脑清爽,他问甘岚:“超市否?”彼时甘岚正被题海淹没,沉迷计算,无法自拔,想也未想,曰:“否。”
“嗯……行,那我一个人去了。”
甘岚扔了笔,抱住起身的甘栾,自下而上:“你要去哪里哥哥!”
“……超市。“
“超市……噢就是那个,超级市场?”
……
“我只有一次去超市的印象,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当时连字都不认识。”无关紧要的记忆,偶尔甘岚也乐意表达:“我记得超市门口有那种挑着大笼子……”他顿了顿:“……的小摊贩,卖一些小宠物,蓝色的小鸭子,雪白的小兔子,肥肥的小香猪,还有仓鼠。”
甘栾“嗯”了一声表示在听,今天他负责开车,没办法一心二用,比如一边开车一边研究甘岚的表情是否有破绽什么的。
“我一眼就看中了仓鼠。”
“为什么?”他觉得以怪物的脑回路,蓝色鸭子这种外星来的可疑物种会比较对得上电波。
“因为那只仓鼠一直在跑。”
“哦……仓鼠跑轮。”
“那是什么,那个叫什么?”甘岚指着窗外,甘栾抽空看了一眼:“摩天轮?”
“哦是,摩天轮。我见过它很多次,但总忘记它的名字。”
“这有什么难记的?”
“不难啊……”甘岚往窗那边缩了缩:“我只是想知道你看不看得到而已。”甘栾瞪了他一眼。
“我看到仓鼠的时候,远方有一座摩天轮突然转了起来。”他打开车窗,风灌了进来,在风声轰隆隆的回响里,甘岚头发飞舞,话语断断续续,就像在梦中、记忆中拼不齐线索的,隔着时光的旧人。旧人说旧语:“我就问……问我旁边的人,‘那个’,我指着摩天轮,‘那个中间是不是也有很多仓鼠在跑’。”
甘栾笑了两声,甘岚把窗户关了,风声实在吵人。在突然静谧的空间里,他说:“结果他说‘是的’。”
“毁人不倦啊……旁边的人是魔王?”
“你猜对了,你猜对的我都不会否认。”
甘栾:“……”这个怪人。不过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仓鼠和摩天轮,都很有趣。这是我当时的看法。看到笨蛋觉得有趣的有趣。”
“看到笨蛋为什么会觉得有趣。”
“因为笨蛋是可爱的笨蛋。”
“所以是可爱的功劳。”
“你赢了……可爱的功劳。”
甘栾感到没劲,无趣地哼了一声。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仓鼠喜欢这样跑。可是当时,我不是这样想的。我觉得它很笨,它永远都跑不出去,只要在跑,他就永远跑不出去。这件事很有趣。”
红灯。
让车停下,甘栾也看着甘岚:“你是想说……要想出去,停下就行,停止跑圈,就可以脱离圆轮。可是,一旦想出去,就会不停地跑起来。”
甘岚用力地点点头,他的手绕上车前挂件的垂须,随意拨了拨,细指如削葱:“就是这种感觉:想往前走,却在后退,一旦退缩,即会向前。这种无奈的规律,却涵盖了人类所接触的大部分际遇。比如说,喜欢会让人开不了口,失去信心,不敢触碰,可一旦涉及失去,喜欢就是不想放手。”
“看来你的人生际遇比你表现的,来的要丰富。”
“为什么?”
“是谁教你何为‘喜欢’的?”
“……这不是人之常情?”
“我可不会。我不觉得你天生也会。”
“那么你就是个自大的妄想家。”
“为什么。”
“我可不是你。”甘岚说:“这么单纯……又美丽。”
甘栾恶狠狠地扔给他一个字:“滚。”
他们去超市,甘岚什么都不懂,于是甘栾对他说:“你喜欢什么,就拿。放进推车。”
四下看了看,甘岚瘪瘪嘴:“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一有距离,甘岚就显得特别瘦小。甘栾与他隔着一辆购物车,可以垂眼看着他的脸。伫在原地的甘岚,有些懵懂的惘然。空空如也购物车,纵横交错的网格……真是冰冷。甘栾听到自己说:
“那么你好奇什么就拿什么。”
半个小时后,甘栾推着一座大山,老牛似的跟在甘岚后头,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对好奇有什么误解?”
他抽了根插得到处都是的长杆,说:“这个东西叫鸡毛掸子,掸灰尘用的。你为什么要拿十根?就因为颜色不同?你搞批发?你要开店?还是你觉得鸡毛掸子可以当魔法棒?还有这个,”他点点甘岚怀里的粉红色盒子:“抱这么紧干什么?你是要迎娶她回家吗?”
“还不是你不让我放。”甘岚很委屈。
“同学。”甘栾一杆子插进大山,指着山头道:“已经满了。而且,那是什么?芭比娃娃,适宜年龄:三至十岁。你是不识数还是不知道自己多大嗯?小公举?”
“当你好奇的时候,你会管年龄适不适合性别适不适合甚至你本身适不适合?你在好奇的时候,就已经跨越了这些艰难险阻,可以说,当你在好奇一件事的时候,你在伦理方面是无敌的。尽管有那么多口口声声的事,但那些宣言一句都没办法骗过自己。‘心’永远领跑于‘理智’。这是人类共有的,至善至美同时也至恶至绝的弱点。”
“不就一个奇丑无比的娃娃么,你想要就买,不用跟我扯什么伦理,人类的弱点……我知道你已经无药可救了。”总之,在正常的道路上,别想再看到甘岚的影子。事已至此,他也别再试图扭转这货崎岖的脑回路了。还是那句话:无论你是什么样。
车山堆得比甘栾还高,甘岚自然是够不上,垫着脚想把他粉红色的媳妇放上去,甘栾看不过,伸手接了。山放稳了,甘岚抓着推车侧边:“你就没有好奇的时候?”
甘栾斜了他一眼:“没有。”
“我认为喜欢,首先是好奇。我对好奇没有误会。”扔下这句话,甘岚扭头拐出了收银台。甘栾:“你的好奇山不要了啊!”
晚上甘栾露了一手,四菜一汤,寻常小菜,但色香味俱全:所谓秀色可拍照,美味可饕餮。凉拌什锦菜色彩均匀,闻得蒜末麻油香,但不得见,葱黄新绿,微紫橙浓,皆是娇艳欲滴,好似刚从菜园子里摘出来;铁板豆腐吱吱作响,汤汁鼓着泡膨起阵阵肉香,缘是那酱爆碎沫肉在招摇;糖醋藕片清透可人,搭配红绿椒片,新鲜秀色,引人食欲;仔排细细切成小块,一口能一个,先油炸,等肥肉焦成皮,再红烧,汤汁收得正好,浓汁徐徐铺了整盘,隐见盘底细腻花纹;白玉蛋羹浓香匀稠,银鱼白玉不分彼此,只有舌头能尝出其中玄妙鲜香。
料理肉类,甘栾是初试,但完成度也不错,看甘岚就知道。这货吃得合不拢嘴,第一次没跟你唠嗑废话,那嘴模样瞧着精致,实际上就是一个黑洞啊,菜呼呼呼扫进去马上没了影,于是甘岚就一直呼呼呼,呼呼呼,忙得不亦乐乎。当然,对于烹调的那位,此情此景最称心不过。赏了会以上奇景,甘栾突然说:“天才两个字怎么写?”
甘岚一边呼呼呼一边愣头青似的瞪大眼睛:“……?”
“天才两个字怎么写,你给我翻翻字典,再看看我的脸,是不是那两个字就挂在上面。”说完,甘栾笑眯眯地戳上自己的脸。
“哥哥……你是不是中邪了。”
以为甘岚会有好话那都是欠。甘栾:“那你把老子中邪做的菜都吐出来啊!”
饭后,甘栾从冰箱拿出下午烤好的重乳酪蛋糕,其表面烤得焦黄,在亮堂顶灯的映照下,光亮如一面铜镜。卖相完美。甘栾先切了一小块:“我口味比较浓……”
甘岚:“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还要!”甘栾:“你是黑洞猪吗!吃慢一点!”接着直接整盘蛋糕都摆给这只猪了。甘岚猪一边跪着一边流眼泪一边狂吃,还不忘嘴贱:“哥哥你给我当媳妇吧,那个丑娃娃我不要了。”
“敢情你还真想让她当媳妇?!不对,什么叫给你当媳妇,你欠治是吧?!靠,都不知道从哪吐槽好。”最后他说:“吃完这最后一口,你就去死吧。我批准了。”
“不死了不死了。”甘岚整个人蹭过去,小俏脸埋进甘栾的腰间,声音闷在里面:“你杀我我也不会死了。”
“哦?”
“我要吃……一辈子……”断断续续,不清不楚。
“滚滚滚,离我远点。”把腰间那颗蹭来蹭去棕色绒头往外推,甘栾突然醒悟:“你又拿老子衣服擦嘴,你是真的欠治了吧!”
……
书架上,曾经无人问津的“四季五时抄”系列草木杂文又重获眷顾。《秋忘萱枝录》增添了新的标记和注解,虽然字迹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书本记得,当年那双冰冷却温柔的手心回来了。
秋忘无限好啊……
只是不能忘。
#注1:《春晴草木志》,杜撰的,没有这本书。此系列一共四本,其余三本为《夏空汲叶书》、《秋忘萱枝录》、《冬藏深树文》,以后不再备注。#再注: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