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敬桥先生·思君十二时-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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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自拿了您的东西,万分抱歉。”
他便知道了。
他知道那孩子那一年是记得他的。
这么想的时候,日记本已经散的全然没了模样,三三两两摊在桌上,只见得有一页写着:
'……你是全天下最善意的物种…'
程敬桥在深夜里一颗心稀碎,点着长长的夜灯,坐在那里整理着这些混乱的纸页。门外猎猎冬风摇晃树枝,在清冷的晚夜里呼啸呐喊。程敬桥倚着夜灯,影子孤独又摇摆地映在墙面上,冰凉的夜,粘不起来了。
一页页没了顺序,一字一句尽是无情。
'……冬天是万分难熬的,仗打了一年,一年都没停歇这怒火。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仇恨更持久呢,我想来想去,应只有战壕里硝烟弥漫,而我却突兀念及今夜月色甚好,不知你是否安康。想来也就“爱恨”二字,有力摧毁世人。'
程敬桥念着这些,极力不让自己去多想,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颤着手,极力一页页翻着,顺着逻辑和思索,凭着猜测把应是两页一起的,小心翼翼地粘起来。断的绳扯破了好些页边,程敬桥便把这绳剪下来,也仔细存好。
他不做别事,像个修补文物的工匠,如虔诚的教徒,倚着夜灯,守着清晨,日日夜夜把这本日记贴在一起。翻找的时候却看都不敢多看两眼,竭力地要把那些字句,从心底避开去。
'……我倒是记得在你课上学得那首诗,‘十年浪迹八千里,一日思君十二时……生平无愧也无悔,唯恨当年一步迟’……我啊,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他根本不敢看。
程敬桥盯着一页,见那上面写着,'……我便把这遗书誊在这里'。
他这才意识到,那孩子是把他放在了什么地位的。他本来就泪眼模糊,这下低着头,那些泪就涌出来,一下溅在纸上晕湿了字句。他惊了一跳,赶忙用袖子把纸上那滴泪沾去,也顾不得自己何样狼狈,只借着灯继续去看。
他知道自己负了人,想起那梁易文追随他时明亮的眼来,这一刻就全然无法再抵抗,可他早已没了机会!
他是无情的,那些人都说的对,他冷血又麻木,静琬说得对,夏小山说得也对。
梁易文说得最是毫无偏差。
“我笑你无情。”
他想起那孩子来了,夜太深,冬太凉,你且笑我讽我责难于我,我便确实是这样自私自利自讨苦吃。他独自一人,心里的自责、悲怨也无人可说。
他怪自己。程敬桥倚在夜里,忍不住哭了起来。
梁易武听说程敬桥染了风寒,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托自己司机带了几幅中药来,合着一封信。
'承德太冷,腊月将至,唯恐先生病重。希望先生要么回北京来,城南的空房位置朝阳,适宜调养。要么去暖和的地方,风寒虽是小病,可也不好在冰窖里一拖再拖。'
随着信来的,竟是一张火车票。
一张去云南的火车票。
程敬桥捏了这张票,心下一阵悸动。他知道梁易武什么意思,这票塞到他手里,就是要他放了繁杂尘世,要他豁了这张脸,去见那位梁易文!
见梁易文。
这几乎是他此生经历,最难的一件事了。
在方小芙坟前掉泪,转身便回了大陆。和静琬离了婚,十余年只见过几面。旁人看他,怕是觉得他无情木讷、无趣乏味。可他自己却知道,他是触不得。他不能想,不能忆,想起就心里怎么样也盛不下了,他是这样没用又畏惧,白瞎了四十多岁的年纪,毫无长进。
然而,方小芙也好,陈静琬也罢,那些事凭个茫茫几年间,也能就此放下,可这件事……
……他连想想的勇气都要失了。
他说了太多绝情的话,又怎么能有脸面再去见他呢!梁易文若是恨他了,若是真得恨他了……!
他受不了。宁愿不见。
夏小山又来信了。
'前两天在梁公馆赴了晚宴,才晓得梁家有那样好的厨子,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在北京这些年竟第一次尝梁公馆的菜,实在负了我的好时光! 梁大公子与我问起你去未去云南避寒,我说你去甚云南,你这样硬的一副心肠,人心怨恨皆不避,还避什么寒?
可梁大少不依我,要我劝你,说云南暖和,人心也软。
我便应他,劝劝你——
你且去呗。
你且去吧。'
程敬桥摇摆不定,实在不知道就他算去了、见到了那孩子,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踌躇着,不能决定。那张火车票就夹在那本耗费了他大半个月才粘好的日记本里,裁了碎边,贴好了角,用胶仔细粘齐了,又用一根细线重新整整齐齐地缝住,才再包裹了油皮纸。
他守着这本日记和那几封信,没脸去。只求着、盼着,想让时间把这些都抹平。
过了几日,他的一个故友竟然路过承德,知道他在,便来看他了。他们好多年没见,上一次见面,还是战前这人要转移自己的一批书,前来求他帮忙。这人是夏小山的师弟,二人同庚同学师承梅庵,和程敬桥也算半个师兄弟,进了屋二人便叙起了旧。程敬桥见了旧友,近些时日的阴霾总算能稍稍有点解脱。
“你和小山还有联系吗?”程敬桥问,他是知道早年二人因着一点矛盾闹翻了去,时任道还递了辞呈,那往后二人一句话都没有讲过,近些年才稍有缓和。
“我这一趟去北京,也会去见他的。再见了他可得好好收拾他了,前些日他来信给我,说我们师姐带了块金华火腿来,要分给我们师兄弟二人,他与信我,‘白日里吃了一口,夜里又吃了一口,清早起来就没了,这火腿不行,太不经吃’。合着又吃了我那份!”
程敬桥听了笑起来,时任道也笑,数落起自己师兄来,“那性情真是捉摸不透,学术上那么清高,吃上如此厚脸皮!”
“我也不明白,小山是与众不同啊,”程敬桥回应,“早年你们二人闹矛盾,可心焦了我,明明他的关系更好帮你转移那批书,你非来找了我,我还不是得找他?又不敢让你知道,可累坏我了。”
“他当年为校章的事怪我,写了绝交信给我。做到这个地步,我还如何跟他交好?他后来问我,怎么不直接找他去转移这些书,我说你说得轻巧,都绝交了,绝交信都写了!你猜他回我什么?”
程敬桥立刻问,“回什么?”
“那个混蛋哟,说,‘绝交信怎么了,我再给你写封复交信不就好了嘛!’看这,看这厚脸皮!”
程敬桥一听,二人双双又忍不住笑开了去。
“您可得学学他,潇洒自在,”时任道笑够了,感叹起来,“我不行,我心里万分想与他重归于好,却无论如何拉不下颜面,我从小家境、学历各方面都不如小山,在这一层面上,妄自比他自卑许多。他就不是这样,自在之意实为难得,小山与我等之不同,怕也就是这里了。”
程敬桥一听,忽的觉得这些话令他莫名——“莫名“心中大动。他猛然想起自己日记里的那张火车票来了。
腊月将至,他畏缩在这里,在这寒冷的承德,心不是硬的,而是濒死的。
要是问他愿不愿意随性而活,他当然愿意,这事要是小山遇到,就定然不会是这样一个可怜、可恨的结果了。若是小山,他必然就会去了。他必然会在那儿说着,要去就去,怎能辜负了好时光!
时光且不能辜负,更何况人心。
这么想着,程敬桥的心在颤动,他对云南,对在云南的那人,都满怀着思念和渴求。这些渴求源源不断地翻滚出来,每每遏制在心口才会觉得此情此感难以忍受。可放任自流时,那些感情便推挤着他,让他渴望。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想念,这是爱意。
时任道走了,他把那票拿出来,看着,看着。
‘便写封……写封‘复交信’吧。’程敬桥怯懦地想着。他的心在颤抖,腊月降至,但他相信,云南是暖的。【 http://。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