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落平阳-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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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我扶你回床上,不然会受凉的。”
男人缓缓坐起身来,背靠着土床,一脸麻木,冰冷的说:“现在不是夜里?”
“不是……”
“灯,点着?”
“嗯……点,点着。”
“我瞎了。”男人平静地得出结论。
冯洛焉其实方才就已发现端倪,然而他不敢妄断,也,也不忍下断论。
男人抬起自己左手,摊开手掌心,默默地注视着,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问:“我的手流血了?”
冯洛焉一听,急忙扯过他的左手一看,果真是被瓷碗碎片割出了一道血呼啦的口子,“好多血,天哪,我去拿药替你止血!”
“不必了。”男人的面部像是痉挛般抽动了两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凄冷地一笑,“看不见就不必管它了。”
“可我看见了,我得管。”冯洛焉隐约感觉到了男人莫名扭曲的情绪,语气稍稍强硬了些,生怕一个不留神儿,男人又出什么岔子。
男人坐在地上,像似极为疲惫的模样,苍白地闭起双眼,头往后仰,断了生气。
冯洛焉知道,男人一定是受不了失明的打击,才变得万般消沉,然而将他救起时冯洛焉也没发现他的眼睛有什么问题,这到底怎么了呢?
冯洛焉一边捉着男人宽大粗粝的手掌替他上药,一边还悄悄地观察男人的模样,修长的颈,饱满的喉结,凌厉的下颚,多么英俊的面容,此刻他不再是冯洛焉日日幻想的英雄模样,倒是成了郑老爷子常讲的浪子侠客,落拓不羁的神情和失意潦倒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为一坛苦酒。
“公子……”冯洛焉惴惴地想这么叫应该对的吧,说书里都这么叫,“公子你不要难过,这眼睛看不见,可能是暂时的,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连烧了好几日,这眼睛兴许是暂时烧坏了,过几日就能缓过来了呢?”
男人滑动了一下喉结,冷笑:“烧坏了,那怎么好得起来?”
“你!”冯洛焉气结,竟被他一句话堵得严严实实,好心好意劝慰他,反倒倒打一耙,“你别欺负我们乡下人嘴笨,我说不来话,劝人劝不好听,你别来气。可眼睛是你自个儿的,你得爱护,还没努力治过,怎知复明不了?”
男人这次索性连话也懒得搭理,冷面冷口地封闭起自己,毫无生气地瘫坐在地上,不愿再睁眼了解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事实。
冯洛焉也委实心闷,就像自己可劲儿地把热脸献上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他包好男人的手掌,站起来将缝好的锻袄结了线头,将衣服盖在了男人的身上,道:“要是不想再将脑子烧坏,赶紧穿上衣服爬到床上去,我要出门一趟,你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怎么乱跑呢?脚还烂着呢。
冯洛焉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无可奈何地推门出去。
☆、05孤胆英雄(1)
仍是那间漏着风四处溢着寒气的茅屋,只不过这一次冯洛焉将脚跨进来时,猝不及防地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又悲伤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腐烂的味道。
自己那颗跳动的心猛地被攥紧,冯洛焉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似乎预感到了,当他静悄悄地走近郑老爷子时,看到了他比前几日更加灰败颓谢的面容,双颊上松弛的皮肤微微凹陷,纹路斑驳,他是那样的虚弱,已尽了天年,垂垂老矣。稀薄滞重的呼吸声昭示了这一切。
像是有了感应般,郑老爷子忽的从衰弱的浅眠中探出意识,他睁开满是眼翳的灰眸,昏暗的视线看不清来人,但他可以猜到:“是……阿冯么?”
“阿爷……”冯洛焉跪在他的床前,靠近他,轻轻呼唤。
郑老爷子失神地望着屋顶,横梁上结满了蛛网,唯独不见蜘蛛,他预感到了自己的天命,道:“不要太难过,阿冯,阿爷年纪大了,该走了……”
冯洛焉默默地流下一串泪水,哽咽道:“阿爷,我会治好您的,一定会的……”
“傻丫头,哭啥呀?阿爷该走了,阿爷唯一遗憾的啊,是没见着,咳,没见着……”郑老爷子费劲地喘息,哆嗦着苍白的嘴唇,“没见着你们成亲啊,这群乖丫头啊,阿爷连一个的喜酒都没……没喝上……可惜啊……”
冯洛焉无声地流泪,脸颊上冰冰凉一片,他似乎也不甘地默认了这场死亡的来临,他的医术并不差,但对于很多病,也是束手无策。若是娘亲还在的话,说不定、说不定有救。但娘已去世了五年,这五年,也让他体会到世间的炎凉。
冯洛焉静静地陪伴了一会儿郑老爷子,待他再次睡去后,才悄悄离去。他无法承诺老爷子的遗愿,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嫁好,还是娶好?
哭得久了,脸上绷绷的,一牵嘴角,皮肤好似干裂开一样生疼。冯洛焉知道冬日本就干燥,再加上天寒,皮肤就更容易皴裂。
他不停地摸着脸,沿沃雪的小道走回自己的小院。
推开门,屋外的光线涌进来,照亮了坐在地上的男人,他像座石雕,岿然不动,锋利的下颚隐藏在一片阴影当中,显得他整个人更加晦暗。
冯洛焉见着,勃然大怒,冲到男人跟前大骂道:“你、你还真的一直坐在地上?你不要命啦?你给我起来!回床上去!快点!”
骂完脸颊更疼了,可他顾不上,又弯腰去搀起男人,但是男人这么魁梧的身躯怎么是他这副小身板能抬得动的?几番拉扯,终于没能搬动男人分毫。
冯洛焉气恼之余又将方才剩余的伤心挤了出来,指着男人控诉道:“我费尽心思救起你是作甚呢?早知该将你扔出去,冻死在雪地里才好,枉费我一番心血,每日夜半三更还要支起眼照看你,早知让你烧死算了……早知、早知不救你了……”
哪有后悔药吃哟?冯洛焉干了不久的脸颊又被濡湿了,这回他忿忿地抹了把眼泪,又去拽男人结实的胳膊,冷声道:“滚,我要将你扔出去,你自己去雪地里自生自灭吧,瞎了个眼就要死要活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啊?真是太没用了!”
男人似乎听进了他的话,默默地将脸抬起来,看向冯洛焉,那双沉沉的眼渐渐地张开,只见里头空荡荡一片,没用任何神采与焦距,琉璃般润泽的眼珠也是幽深得没有边际,望不到底。里头倒映出冯洛焉气红的面孔。
一时间空气凝固了。
冯洛焉在见到男人的双眸的一瞬间,就心软了,顿时悔得肠子都烂了。他知道自己的话过激了,伤害到了男人。无论是谁,在得知自己再也看不见光明时,都是这般反应吧。而且男人看上去像是那种意气风发,相当骄傲的人,这种打击怎能让他不沉陷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冯洛焉软下嗓子,沙哑道。
男人垂下眼,表情淡淡的,自己摸索着四周,略显狼狈地爬回了床上,他动作有些笨拙地穿上冯洛焉替自己缝补好的锻袄,直挺挺地躺了下去,闭上眼,五官那般冷傲淡漠。
他犹如那些落魄的贵族,维持着穷酸的自尊,保护着自己最后的底线。
冯洛焉满怀歉疚地站了一会儿,知道男人不会再想理自己,就默默地走开,做自己的事去了。
雪停后,风仍疾劲地刮着,天地间一片灰白迷蒙。冯洛焉在药庐拾柴,将散落在地上的细柴一根根捡起,再用稻草捆成一股。半月前还瞧不上这些个细瘦的枝桠,觉得根本生不起一把火,如今才知它们的珍贵。家中多了个病人,几日下来,费的柴火简直抵得上他一人半月时日的。
如今大雪压地,足够埋人半截小腿,上哪儿去寻柴火?冯洛焉暗自发了愁,却是仍拾掇了些硬柴,搬回屋中,窝在灶前烧起晚饭来。
柴火在灶子里劈啪作响,熊熊燃烧,温暖的光照亮了冯洛焉的脸膛,他惬意地眯了会儿眼,随性地拿起铁钳子捅了捅灶内,撩了撩火势,顺便觑了一眼躺得笔挺的男人,在他有了意识之后,便再也不似之前那样,虚弱无力地仄歪着脑袋,而是微微向上扬起削尖的下巴,透出那种骨子里融合着的傲。
冯洛焉撩熄火头,起身去揭开锅盖,水汽噗地冒出,蒸架中间的水蒸蛋露出鲜嫩的真面目,冯洛焉兀自一笑,从一旁的陶罐里舀出些许薄荷粉,均匀地洒在了蒸蛋表面。
他裹着湿布巾将碗端出,又铲干净锅中的水,煮了些粥。待一切忙活干净后,窗外已是一片昏暗,冬日天黑得是极快。
就着一碗水蒸蛋,冯洛焉也是心满意足地搜刮净了碗底,饱腹的感觉会让他觉得幸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能吃饱,难道不是一种幸运么?
还剩半碗水蒸蛋,冯洛焉终究不忍丢下身后那个冷傲孤独的男人不管,盛了饭,又把水蒸蛋覆在饭上,端着饭碗来到窗前,轻声道:“公子……吃饭了……”
男人浓密的睫羽轻轻一颤,暴露了他根本没睡着的本质,可他也不答应,闭着眼继续躺着。
冯洛焉知他醒着,却是不愿睁眼起来,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公子,你既然选择活下去,为何连口饭也不愿吃?不愿被冻死,却高兴饿死?难不成死相会好看些不成?今日你沦落至此,想要重新出人头地,还是要靠这口饭帮着的,对吗?你的爹娘若是知道你这般亏待自己,他们得有多伤心?像我,我娘死了五年,这五年都是我一个人撑过来的,再难捱也好,我始终记得我娘临终前与我说的,活下去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冯洛焉自顾自动情地说着,眼角红红的,想起娘亲他总是没来由地难过,语气愈发温柔体贴,似乎要把男人彻底感化似的,林芝曾经批评过他,唠唠叨叨像个老太太似的。
男人噌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盯着被子,轻轻地扇了几下睫羽,不言不语。但冯洛焉高兴地想,自己的劝说果真是有作用的。于是提起裙摆坐到了床边,用勺子挖了块饭,送到男人嘴边,“来,张嘴。”
男人脸绷得死紧,像是遭受了什么极大的侮辱,几番咽气,终于冷梆梆道:“我,自己来。”
“不行,你现在不方便。”
“我自己来。”
冯洛焉也很坚持:“这时候逞什么强?我怕你将饭粒全落到被子上,满床的饭菜味。”
男人意外地通情达理,犹豫了一下,张开了自己的嘴,冯洛焉很欣慰地将饭喂给他,“来,第二口,张嘴。”
这种小娃子般的待遇让男人极度不适应,等饭喂完了,男人苍白的脸上竟浮起淡淡的红晕,显得有些羞涩。
冯洛焉十分欢喜男人的乖顺,说道:“这样配合就对了,公子,早日养好病,才能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啊。”
男人茫然地眨了几下眼,问:“这饭,尝起来为何有些清凉?”
冯洛焉道:“啊,我在蒸蛋上撒了些薄荷粉,清凉提神,入口也清新一些,是吧?”
“薄荷粉?”
“唔,是啊,我自己种的,晒干了再碾成粉,加在粥里,也格外清爽。明早做给你吃,要吗?”冯洛焉十分爱好药入菜,轻快道,“这薄荷粉具有醒脑明目的功效,保证你白天不打瞌睡。”
男人眼角一抽,脸色立刻冷了下来,道:“明目?呵,我还需要么?”
冯洛焉“啊”了一下,知道自己失言,“放薄荷粉做菜是我的习惯,你别在意,公子,莫要往心里去。”
男人冷若冰霜,失魂落魄地垂下头,自弃道:“我为何要怪你?眼瞎的是我,受难的是我,这该是我的惩罚,应得的!”
冯洛焉心酸道:“你别这样说,这眼又不是你自愿瞎的,指不定,指不定还有救呢?”
“你救吗?”男人冷嘲热讽起来,凄然地对天大笑,“哈,哈哈,谁也救不了我了,我该一死百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哈哈哈哈……”
撕心裂肺地狂笑,崩裂了胸口的伤,男人猛地捂住胸膛,痛苦地拧起眉来,“啊……呃……”
冯洛焉恼怒地斥责他,连忙扶他睡下,“你这是要作死了,你知道吗?!刚好的伤口,想再裂开吗?你想疼死吗?”
男人绝望地闭起眼,呢喃道:“没救了,这是惩罚,我活该……”
冯洛焉又是气恼又是酸楚,却不知该如何劝解男人,只得默默地抿着下唇,坐在一旁眼见着男人沉沦进悲伤的漩涡。
☆、06孤胆英雄(2)
伤药捣烂时,正好热水也滚沸了,冯洛焉拭一把额头的汗珠,拿起铁钳捅了捅炉子下的煤灰,同时拣出了烧得发红的炭块,泼了些冷水浇灭火星子,一缕缕白烟伴着滋啦作响的声音冉冉升起。
又到了换药的时间,冯洛焉将热水舀到木盆中,适当添了些冷水,伸下两根手指试探了一下温度,恰好。他将木盆端到床边的凳子上,轻轻叫了几声男人:“公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