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教堂的倒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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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微信的时候,马萧萧还不知道,他马上就能见到徐广没端住是什么样了。
☆、三
徐广穿着格子睡衣,外面罩着系腰带的睡袍,胳膊下面夹着电脑和文件夹:“很抱歉打扰你。”
马萧萧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不用讲英语的……”
徐广笑起来:“我忘记了,蒋老师在不在家?”
马萧萧说:“和他说过了,没有关系。”
徐广说:“有个地方能坐着就可以,你忙你自己的,不用管我。”
马萧萧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楼上桌子椅子刚刚装好……”
徐广周一要去系里的lunch meeting,明天陪吕芳她们上车行看车,想趁今晚把阅读材料看了,结果Stt在家和中国女朋友打电话,声音有点大。马萧萧猜测,多半是听了半天双语乱炖的小两口吵架,来他这里躲一躲。
徐广看着他屋里的盛况,说:“这,这多不好意思。”
马萧萧拿着扫帚:“没关系,没关系,就当剪个彩,请坐吧,徐总。”
徐广忍不住笑,也不再推辞,打开电脑忙自己的。马萧萧去楼下找了二十八位乱码wifi密码纸条,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把一地扳手螺丝说明书收拾干净。去壁橱里拿了电脑,自己坐在床上用。
本地地名D字打头,昵称达村。村里的夜晚很安静,马萧萧常常想象,夜间从空中俯瞰下来,森林之中,他们的小区星星点点的灯,勾勒出一枚大光环,套着小光环,好山好水好寂寞。
中产据说也没有多少夜生活,牵狗跑步,然后回家陪着老婆孩子看电视。吕芳说她们系里聚会去过一个吧,几十号本地人民围着一个屏幕,集体唱K,互不相识,热烈鼓掌,简直天真可爱。学生的活动应该是很多的,大教堂前的广场上,白天总是摆着各种社团摊位,义卖,讲座,招募志愿者。然而马萧萧只能感叹两句年轻真好,就算在国内,读到博了,谁还对学校社团有热情啊。
所以难以融入。
出来得太晚了,老了。
伍钰昆回邮件,说希望他在秋季学期安排好进度,尽量在一年内收齐自己毕业需要的数据,春季学期结束之前确定方向,博后在这里做还是国内做。
年龄和精力是你最大的优势。伍钰昆总是说。
这话很伤人。
但马萧萧能理解。实验室的师兄师姐,有在职八年肄业的,有生了孩子产后抑郁的,有辞职离婚又延期的。
伍钰昆要是年轻个十岁,心高气傲些,门槛高了脾气大了,这些人也进不来。
马萧萧也知道,如果这些人进不来,那也就没他什么事了。伍钰昆一心想挑个老老实实一口气读上来的孩子,年纪要小,心思要少,家庭条件别太差,也别有什么盘根错节的背景,专心搞科研出东西。真正天分如何,倒成了其次。
马萧萧上学比别人早,爹妈原先是农村的,出来倒腾建材发达了,孩子没人带,上小学时年龄还不够,塞了钱进去的。下面其实还有个闺女,三婶不能生育,过继了,来往不太多,管马萧萧叫堂哥。名字也是爹起的,叫马清秋,快走踏清秋。
爹中学都没上完,却欢喜看两本闲书,有眼界。儿子功课好,没问题,硕士博士出国,供。读书种子是祖坟冒的青烟,挣钱不就是为这个,总不能让儿子和自己一样,天天敲板砖玩儿。
除了有点“独”,不用人操心,马萧萧全然不像做生意人家的孩子,白净净软糯糯的,没脾气,不出挑,不太会来事。爹妈出门不带他,从小也不让他碰那一套,金箍棒给他画个圈圈,安心念你的书去。
客观条件全符合。
然而马萧萧直到今天,依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导师想挑的那个人。
他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捋明白。
这里再适合不过了。外面只有偶尔路过的消防车鸣笛,和夜游少年骑摩托播放的说唱,一闪而逝。都隔着树,屋后全是树,遮天蔽日。
屋里一片安静,徐广不时敲敲键盘,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
马萧萧回了个师弟的邮件,刷了刷ResearchGate。国内此时是周日早晨,在这也没人会找他,电话不会响起来,一夕之间全然架空。
马萧萧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一会呆,想起来找东西吃,或者伸胳膊躺下去,都不太好意思。他是个非常容易拘谨的人。
他坐在床上,往后靠了靠,背顶着墙,余光看见徐广的睡袍一角从椅子边上垂下来,棕红色的暗花。
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只是四面白墙,空荡荡的,令人焦躁。
应该像以前homestay的那家人一样,拉一根绳子,用小夹子夹一溜画片。
马萧萧漫无目的地想。
张旭光肯定又要说他娘。
徐广合上了电脑,握着扶手,把椅子转过来一点。
马萧萧如释重负:“看完了?”
徐广点头:“就差一点。不要紧,他们lunch meeting也很随便。”
“我们实验室也有,边吃边谈,除了沙拉就是okie,老觉得吃不饱。”
徐广说:“你们有lab,我们没有,人多一点,还好,东西也多一点。”
马萧萧直白道:“商学院有钱呀。”
徐广一只手肘立着支在桌子上,把拈着的笔换到左手:“和你们差不多,这边也是基础学科穷,你们这种跨学科的更吃香吧。”
“主要投入也大,上周第一次组会,讨论买个眼动仪,eye tracker,二十万,刀,老板最后还在weigh up,不知道狠不狠得下心。”
“硬件嘛,你们平时做实验,招被试?我看国内外都一样,学校里都是小广告,那天我还拍了一张,画着个大脑,是你们实验室吗?”
徐广拿手机翻照片,马萧萧把电脑搁了,爬到床沿去看。
一眼瞥见锁屏图,是个女孩子的照片,不像明星。
徐广弯了弯嘴角,似乎等他发问,但马萧萧没有问。
“这个不好玩,我这边还没有开始,等有好玩的叫你们,不过一般都要求是本土人,样本均匀。”
“什么样的好玩?”
马萧萧想了想,“以前我国内实验室做过一个,来做个CT,给三个小球,回去练双手抛接,小丑杂耍那种,过一个星期练会了,再来做个CT,看大脑发生了什么变化。”
“要是练不会怎么办?”
“不可能,只要大脑没毛病,天天练,一个星期肯定会。”
“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去做,可能过了一个星期,回来把球还给你们,然后请你们给我订个治疗方案。”
马萧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广在说笑话,好冷。他换个姿势,在床上蹲坐着:“哈哈哈没有的事,被试什么奇怪的人都有,学不会的真的还没有见过。”
徐广看着他笑,“你现在研究的就是这个?”
马萧萧又组织了一下语言,本着通俗易懂的精神,说:“不不不,我现在研究的是道德,给你看几个故事,让你做个道德评价,然后拿电唰唰唰,”做了个罩头的动作,“电你几下,再让你继续评价,看看结果有什么不同。”
徐广:“……”
马萧萧表示没有最冷只有更冷。
但徐广停顿三秒,好像一下子兴趣盎然:“什么样的故事?”
“比如说……”马萧萧说了个简版,“有人和朋友去一个化工厂参观,喝咖啡的时候,朋友找白糖,他就从咖啡机旁边的盒子里拿了散装的结晶,盒子上写的是‘自助’,结果朋友中毒死了。他的行为,你认为,应该受到多大程度的谴责。”
“道德评价的依据是行为意图还是结果。”徐广点头道。
“Bingo!”马萧萧鼓掌,很意外,“你马上就get到点了,厉害。”
“这应该是哲学家的事。”
“我在这边的老板就是个哲学家。但是很不幸,在我们的专业语境里,一切都受制于生理条件。”
“所以要用电唰唰唰电脑袋。”徐广学着他做了个罩头的动作。
“所以人是很脆弱的,所有的行为都有原因。”
“你确信?”徐广突然切换回英语。
“我确信,”马萧萧一愣,补充道,“in my shoes。”
“只是这生理条件如何落到每个人身上,生物学家知道,God knows。”
马萧萧想起那天他在大教堂前说的话,忍不住问:“你是……教友?”
徐广:“不,我是党员。”
马萧萧:“……”
徐广:“我本科学数学,现在学经济,国际贸易理论,研究服贸促进,国际新形势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带一路’战略。”
马萧萧:“……”
徐广看着他笑,“很没意思吧。”
马萧萧说:“还好,比股票好懂……你们专业有人炒股吗?最近跌了。”
徐广:“……”
马萧萧说:“学经济会不会有人问你股票涨不涨?我本科学心理学,别人一见面就问我,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徐广:“……”
徐广说:“你当初为什么选这个专业?”
马萧萧:“报的是金融,被调剂了。”
徐广:“……”
马萧萧绷不住了,举手投降:“你想吐槽我吗?”
徐广看着他笑:“我可以吗?”
马萧萧垂手:“你随意,没关系。”
徐广:“你好像条小狗啊。”
马萧萧:“!”
徐广:“你这样蹲着床垫没问题吗?”
马萧萧:“!!!”
马萧萧闪电爬起来,在床沿上坐好。
徐广哈哈大笑,说:“你太可爱了。”
又是英语。马萧萧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讲英语了,这话要是用汉语讲,尴尬死了。
“有女朋友吗?”
马萧萧摇头。
徐广似乎在等他问那张锁屏图,但是马萧萧依然没有。
“Stt经常和他女朋友打电话?”
徐广摇头,“不很经常,他女朋友明年要过来念硕士,打算结婚了,但是我觉得他……怎么说,按中国女孩子的标准,太mean了,我当面也这么和他说的,比如女朋友和他抱怨箱子重,他说那你就少装点东西啊,为什么要和我讲。我说你不能这样,”切换英语,“女孩子其实不是要依赖你,只是想充分地确定你对各种事情的态度……”
挺懂的啊。
马萧萧说:“美国人思维比较简单。”
徐广赞同:“没心没肺的。”
“挺好的。”
徐广看看手机,说:“可能吵完了。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谢谢你。”
果然是吵架了。马萧萧说:“不客气,我自己在家也没事,有空来玩。”
徐广转椅子,往后蹬,正要站起来,一声巨响,轰然滑翻。
刚才椅子的一个滚轮没有拧紧,松脱了,骨碌碌滚到墙角。
马萧萧狂汗,过去扶他。徐广说:“不要紧……你抬抬脚,踩住我衣服了……”
马萧萧继续狂汗:“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手没事吧?”
蒋老师在外面问:“Are you OK?”
马萧萧说:“没事!谢谢!没事,摔倒了……”
蒋老师推门进来:“啊,是徐广,你没事吧?壁橱里有碘酒。”
徐广说:“您好……没事……”
蒋老师说:“这里的气候不好,容易发炎,最好涂一下。”
马萧萧说:“你坐一会,我去拿。”
徐广腾出没擦破的那只手,把他手用力一抓,说:“不用了。”
☆、四
马萧萧坐在大教堂的台阶上吃午饭。
教堂大门紧闭,挂着牌子,婚礼演练。
来了一个月,他还没有机会踏进教堂一步。
他们实验室在西校区的边缘,离住处步行不用一刻钟。只有到东校区上写作课,过来倒校车,才在教堂附近转一转,沾沾人气。
平心而论,马萧萧更喜欢东边。新生宿舍和人文学科都在那边,开阔的大草坪,文艺复兴式的红砖建筑,雪白的穹隆圆顶,门前包着一排胖乎乎的多立克式罗马柱。
像一个巨大的微笑。
第一次去,透过车窗,望见草坪上有人打球,支着两个圆环做篮框。下车发现,不仅打球,人人都骑着把扫帚一颠一颠。平地魁地奇球,哈利波特飞到了现实里。
马萧萧忍不住笑起来。对面一阵惊呼,鲜红的Quaffle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他俯身捡起来,用力抛回去,喊了一声Chaser。应声接住的是个姑娘,金发高高拢起,长腿,戴着彩色条纹的护膝。
对面吹着口哨鼓起掌来,冲他竖大拇指。
黑白红黄,彩色的头发和瞳孔,年轻人都长着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
马萧萧在实验室问Rachel,本科一年学费多少。
四万刀,要换专业或者修双学位,一个学分一千刀。
Rachel本科换过两次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