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始于夏日-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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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十分,直升机还在爆炸区域上空五十米处盘旋,邱十里没有换上伙计递来的衣服,只是坐在敞开的舱门前,一把机枪对着海面,倘若有哪个“幸运儿”在爆炸里活了下来,还浮出水面扑腾,他就会给他来个痛快。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邱十里哪怕立刻再次跳回那冰冷的海里,也要把他托出来,送上地面。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不可能了。
直升机逗留了十分钟,确认再无存活过后,沿原先的航路返回,即将与营救两位驾驶员的那一架汇合,一同回到马德普拉塔港。
邱十里脱下湿透的衬衫,冻得头痛欲裂,在剧烈的咳嗽和喷嚏中,他最后往回看了一眼,有残骸默然漂浮,再看更远的地方,或许称得上天涯海角的自由之处,那颗太阳终于挣脱重力,回到属于它的天空。
它如鱼得水,它的光芒锋锐冰冷,拔地而起,万丈万丈。
第八十章 (终章)
按照当前时速,返回港口还要至少四十分钟,邱十里双手抱着一只军用水壶,仰面靠着侧凳上的软垫。水壶里的热水已经喝完,可他身上还是没暖和过来,也知道再喝一壶八成照样没用,只能等血液循环把身体的温度带上去。一小半舱室被阳光照着,换下的衣裳慢慢蒸发出肉眼可见的水汽,他的头发也是,直升机内弥散起一股潮湿的闷热,邱十里还是闭着眼。
他这一动不动的模样太像是睡着了,邵三屏住呼吸往他身上盖薄毛毯,格外轻手轻脚,哪知刚一靠近,邱十里就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可以很冷很利,突然被瞪这么一下,纵是邵三也有点发毛。不过看清来人之后,邱十里的面色就很快柔和下来,“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疫苗的事稳下来了,三百五十支都找齐,也没碰学校,也没闹大,老大要您放心,”邵三顿了顿,又斟酌道,“嫂子,你再缓缓吧,等到了我叫你。”
邱十里把安全带扣扯松了些,活动了两下肩膀才给自己盖上那条毛茸茸的毯子,“不用。刚才我也没在睡觉。”
邵三点头,八仔也凑了过来,往邱十里手里塞巧克力棒,又别别扭扭地给邵三使起眼色。
“怎么了?”邱十里笑。
“老、老大要我们少来找您扯淡,说您现在需要,安静。”八仔说得煞有介事,斜眼觑着邵三,像在怪他冒出来扰人休息似的。
邵三立马觑了回去,邱十里又笑了,“没事。大哥还要在日本留一段时间吧?”
“是,后续还有好多事要处理,”邵三又点起头来,那满面的愁容看来颇为苦恼,“那个石油小少爷……真是什么都不懂。”
荣格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邱十里心说麻烦的确不小。荣格这人光是有钱,却是头一回接触这条道上的生意,江口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灰色产业一下子掉在面前,他很难不手忙脚乱。而按照时湛阳的脾气,自己牵头的事就会自己负责到底,这交接中的大事小事恐怕都得手把手教。
他想了想,最终只是借用部下的手机,给时湛阳发去一条报平安的信息。
距离纽约的音乐会还有四天左右的时间,邱十里默默盘算着,准备先去一趟阿拉木图,无论如何,这场复仇是杀敌了一千还是自损了八百,它终归是走到了头,他是活下来的那个,更是没理由软弱的那个,他需要回去给母亲一个交代。又从邵三那儿听说小萨满已经回家,他要前往草原的念头就更加坚定了几分。
直升机降落在港口,懒洋洋的海滨城市像是还没苏醒,之前的向导和船主还在岸边等待,身边还多了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
为首的大胡子和邱十里握手,握得热情洋溢,用西班牙语自我介绍说,他是这次打捞项目的负责人,期待接下来的合作。
“老大请来的,”装作向导的伙计连忙解释,“深海区打捞难度比较大,周期大概是两到六个月,费用已经支付了,捞不捞都是您来决定。”
“能捞上来什么?”
大胡子抢先道:“船只主体,我们可以保证40%的成功率。”
“人呢?”
“那不可能。”
邱十里转过脸,望着那片在日光下跳跃的碧蓝海面。或许替死人做决定是十分荒谬的,但他笃定地认为,江口瞬宁愿被鱼类啃食再沉入海底,也不愿骸骨所处的水域被捕捞船和大批陌生人搅得不得安宁。
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选择死在离陆地那么远的地方,他的死不是双脚着地的,他的安宁多么来之不易。
而许多事情本就无需水落石出。就像很久以前,在杭州寺庙前的山道上,时湛阳这样说:“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解决,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谈‘怎么办’。”这话当时听来总觉得有些无可奈何,而今邱十里终于摸到了些许其中的通透。大哥把两边的可能性都准备好,又把选择的权利交到他手中,现在就是他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算了吧。”邱十里再度和大胡子握手,“我们不需要了,谢谢您。”
随后,他便独自轻装出发,当即前往哈萨克斯坦。
与春寒料峭的潘帕斯平原不同,阿拉木图正值热烈季节,车子行驶在草原上,放眼望去皆是无边怒绿,天空被衬得很远。邱十里一路不停,途径之前借住的村舍,牧民们的毡房还在原处,靠近葱茏繁盛的夏季草场。
而小萨满正在浓雾区前等他,一人一马茕茕独立,再往深一点,那影子就仿佛看不见了。
“你好。”邱十里从车窗探出身子。他从守在这边的部下那里听过,这孩子最近经常待在基地里面,也不出来跟家人在一起待着,想必是听说自己要来的消息专门跑出来守。邱十里也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没有带回他在等的人,用力稳住心神,他把英语说得很慢,“你要带我进去吗?”
小萨满的脸侧也泛起浓雾,邱十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转身纵马,一袭红衣就要消失在那茫茫白色之中。邱十里连忙踩住油门,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同时在对讲机里叫停了那架要从基地出发接他的直升机。
又一次重走此路,这回是在车里,而非骑马尾随其后,邱十里已经记不起之前跨马飞奔的心境。至于萨满所说的“地下河的声响”,他也还是没能听到一丝,这浓雾中又存在引路的神明吗?影影绰绰,难以回答。
他就这样接近哈萨克人的圣地。那颗草原的心脏。眼前豁然开朗的时候,邱十里看到母亲的坟冢,看到自家的基地,像盔甲似的盖在那片珍贵的矿源上方。他也看到那条露出地面的咸水河,还是又浅又宽,如去年那般清澈。
他下车,小萨满也下马,背过他沿河边走,邱十里挨近一瞧,看到一张泪水纵横的脸。那些泪水哭了一路,此时着实充足,却经不起草原阳光的暴晒,好像马上就要散在风里了。
之后的两天多中,邱十里始终忙得团团转。这基地就要拆了,按照时湛阳的意思,铷矿既然已经安全,不如就让它永远埋在地下,邱十里也觉得保持此地原貌最好。各种结算和收尾工作都不简单,全部安排妥当之后已经是第三天傍晚,邱十里提着江口瞬的电脑,找到蹲在河边看马吃草的小萨满。
“他的遗物剩的不多,”顿了顿,邱十里又道,“我想,最需要埋下的就是这个了,要和我一起去吗?”
小萨满抬起深垂着的脸,点点头,兀自摘了红马背上的鞍子,又默默背上一把弯弓,邱十里注意到,这两样东西做工都相当精细,鞍面上的镂空花纹以及弓身拗出的鸟翅形状都能称得上是艺术,应当是小萨满最好的那套,平时不会使用。
但他并未多问,只是与这少年一同淌过浅水,来到清净的对岸。
母亲坟边已经立起一座新碑,连土坑都已经挖好,伙计们可谓是效率十足。邱十里打开乌木匣子,放入电脑,又把匣子合上放入土坑,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站直身子,侧目一看,只见那马鞍与长弓也一块进了土坑,小萨满揉了揉眼睛,直接用手拨土埋了起来。
这是哈萨克人的传统。受传统萨满教影响,他们认为人死后还要骑马,还要射箭,哈萨克人离不开马背也离不开弯弓,于是小萨满把这些送给了江口瞬。
邱十里默然无言,也没用铁锹,跟他一块上手,两人动作都很麻利,填好了又用手掌使劲拍打,夯实那片潮湿柔软的土壤。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邱十里看看黑红的天边,又看看母亲的墓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要说什么呢?要请求赞赏还是请求理解?这一切都是责任,也像是必然,沿着不同的轨道移动就走到不同的终点。而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江口瞬来说,谈遗憾都毫无意义。倘若真的存在另一个维度,他相信江口瞬和母亲已经相见。
“你要在这里留一会儿吗?”他低头问。
小萨满还是蹲在那儿,红衣的下摆被风吹得乱飘,他默默点头。
邱十里没再多说,独自走到河边。河对岸还是那副热闹情形,一众专家和雇佣兵在忙着撤离的事,就宛如揭开一块老痂那样理所当然,邱十里觉得自己就像是“隔岸观火”,不自觉掏出手机,给时湛阳拨了个电话。
不出三秒,对面就接通了,这将是最近几天他们第一次因工作之外的事通话。
“兄上,”邱十里捏了捏鼻子,他大致算了算,东京时间不到夜里十一点,还不算太晚,这才放下心来,“你那边在忙吗?”
“忙完了,今晚就登机,”时湛阳声音带笑,“ナナ还要再忙两天吧。”
“没有,撤基地的事都弄好了,等天亮我就能走。”
他可不想耽误期盼已久的那场音乐会。
却听时湛阳问:“现在在做什么?”
“……刚刚把东西埋下去,”邱十里按住鼻梁,“对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台电脑了吧。”
“嗯。他的战友。”时湛阳道。
邱十里蹲下,探手碰那河水,比想象中凉上许多,“小萨满不愿意走,早晨他给翻译写,说我们撤开之后他还要留在这里。我想……他的确很伤心。”
“你呢?”
“我还好。”
这话说得邱十里心虚,这么多年了,他知道自己总能被大哥看清楚,哪怕仅凭声音。时湛阳果然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瞬在出发去阿根廷之前,和我见过一面。我告诉他我找到了合适的骨髓配型,手术成功的话,他至少会有治愈的希望。”
邱十里愣了愣,江口瞬的配型有多难找他是知道的,他甚至给自己做过检查,连他这个双胞胎都配不上,如果要找……大哥怕不是找遍了全世界的骨髓库。
“找了多久?”他问。
“从他和我们谈计划开始。”时湛阳道,“去年六月吧。一个英国机构可以提供。”
“可是他不要。”
“是啊,是啊。”时湛阳呼了口气,“他说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最好的结果。我没有拦他。”
“在船上的时候……他很坦然。”
“ナナ,你觉得可惜吗?还是觉得无力,”时湛阳问得很柔和,也很认真,“一个你想了很多办法却还是改变不了的结果。”
“兄上会觉得更可惜吧。”邱十里说道,心中默想,大哥总是这样,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做上远远多于自己的事。
“不会。我不想改变什么,包括结果,”时湛阳平声道,“江口瞬这个人……我很尊敬他。我想让他顺利地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闻言,邱十里半天没有说话。想做的事——那当然也包括死。他忽然想到,大哥是自己周围最珍惜生命的人,凡事扯上人命,总是他想得最为周全。
因为死亡是丑的,制造死亡是痛的?不尽然。是因为大哥见过太多生死所以才明白这道界限值得珍视,一个人要站在哪一边,他都该是自由的。正如生命不能被随便剥夺,死亡也不该被轻易贬低。
这并非推脱,更不是冷血。只因自由做出选择才是最为难能可贵的机会,尤其对于活在刀口的人来说,死在哪里,又如何死,往往身不由己。而给予将死者选择的权利则是生者最大的美德。
黑黑白白经历许久,他竟才明白这个道理。
“哥,你还在吗?”邱十里问。
“我在,”时湛阳道,“ナナ没有哭吧。”
“没有,”邱十里忽然笑了,“你在羽田机场吗?”
“我已经到飞机里了。”
“嗯,从东京飞纽约,是往西边走吧。”邱十里又问。他知道时间充裕的情况下,自家的私人飞机往往会选择费油的那条路,从而避开热门航线。
“我这一班是,”时湛阳存心逗一逗他,“我也许会路过你?我们会看到同一片夜空吗?”
邱十里还真被逗得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