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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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邃七手八脚地把药瓶翻出来,陆商瞥了他一眼,数了几颗药片就着凉水咽下去了,“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
“嗯,”陆商掀开被子,“衣服脱了。”
黎邃:“……”
“不愿意?”
黎邃给了他一个平静的眼神,没说话,迟疑了两秒,慢吞吞地把浴衣脱了。卧室的灯光打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显得格外柔和。陆商让他转过身,伸手摸了摸他背上层层交叠的伤疤,动作很轻柔:“怎么弄的?”
这些疤痕有新有旧,有些黎邃自己都记不得了,“烟头是领班烫的,割伤是酒瓶划的,皱巴巴的那块是被开水烫的。”
“这里……”陆商的手滑到他的肩胛骨,那里有个丑陋的小圆孔,“有个疤。”
如果这时黎邃转身,他会看见陆商脸上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黎邃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小时候的,没印象了。”
陆商在那疤痕附近流连一阵,转而拍了拍他的肩,“嗯,睡吧。”
没有任何暧昧,甚至连尴尬都没有,气氛坦然得让黎邃忍不住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顺从地缩进被子里,看陆商熄灯躺下来,搭住他的肩,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闭眼就这么睡了,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长期处于复杂的成长环境中,黎邃从小就锻炼出了一身对危险高度敏锐的感官。陆商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情绪都要藏得更深一些,他虽然不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身体潜意识深处反馈出的讯息是,这个男人对他压根儿没那种心思。果然是想多了,他在被子里呼出一口热气,尽量让脑袋贴着对方的胳膊,身体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既不越矩也不显得过于生分。
四周安静下来,屋外有很轻的雨声,飘飘渺渺的,很不真实。怕吵醒身边的人,黎邃几次想翻身都忍住了,陆商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香味,非常好闻,黎邃在这气息中反而大脑一片混乱,挺尸一样躺到后半夜,才渐渐睡了过去。
这座城市的气候和宜人这两个字基本没什么关系,阴冷潮湿的雨天总是要持续很久,等到医院的风湿病患者排号都排到院门口,连绵的冷雨才有了收敛的架势,在这个夜里终于下成了雪。
黎邃醒来有一瞬间的错乱,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处,房间里没有人,床头放着陆商换下来的睡衣。
“吱呀”一声门开,黎邃迟钝地觉出一点紧张来,来人却不是陆商,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
“醒了?”她满脸笑意走进来,径直把窗帘拉开,拿起床头的衣物,“楼下准备了早饭,洗漱一下去吃吧。”
“谢谢。”黎邃记起来,这是陆家的厨娘,陆商叫她露姐。这个女人长得很和善,脸上总是带着笑,黎邃对她很有好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陆老板呢?”
“他去公司了,怎么,你要去找他吗?”
黎邃顿感意外:“可以吗?”
“不可以。”露姐笑道。
黎邃:“……”
“逗你玩儿的,”露姐似乎也挺喜欢这孩子,“陆老板交待过,让你在家里养脚伤,下午梁医生会过来给你针灸。”
等黎邃下了楼,才知道事情陆商交待的远远不止露姐说得那么简单,他还有一上午的识字课要上。
黎邃没有去过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对于国内系统的教学模式没有什么概念,好在陆商找来的老师也并不刻板,很快针对他的情况进行了调整。
他并不是完全不识字,只是字和音,音和意,大多数时候都联系不起来,这无形中反而给教学带来了一定难度。
“你这种情况,是不是有人教过你?但是半途而废了?”私教老师姓黄,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
黎邃想了想,答道:“好像小时候有人教过,后来……后来不记得了。”
黄老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中午梁子瑞如期而至,不同于以往的意气风发,今天的他看起来非常萎靡,连扎针都扎得哈欠连天。
“梁医生没有休息好吗?”
梁子瑞把头点得十分愤慨:“我和你家陆老板不一样,我是给人打工的,昨晚熬夜写了一晚上的试验申请,觉也没睡,累死了。”
黎邃对学历高的人总是有一种特殊的羡慕,并且这种羡慕被他以最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出来,逗得梁子瑞哈哈大笑。
话匣子一开,梁子瑞就忍不住逗弄他,捡了些美国读书时候的趣事说给黎邃听,讲着讲着自己又先笑成了一团。相比之下反而是黎邃淡定得多,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压根儿没听懂,只好一头雾水地配合着笑。
过了片刻,梁子瑞开始拔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听袁叔说起过黎邃,在性格养成最重要的那几年都有被虐待的经历,身上却一点儿没沾染上那种流氓匪气,实属难得。虽然偶尔也表现出拘谨,但并不扭捏,也没有反社会人格倾向,身上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从容感,这点倒是和陆商高度吻合。
也是命运捉弄,他要是能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能成大器。
“骨头没有大碍了,但淤血还没散尽,这两天不要乱跑,睡前热敷,有什么状况及时联系我。”
黎邃点头,回赠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
天暗下来,壁炉烧得旺了些,整个屋子都被烘得热乎乎的。梁子瑞走后,黎邃把黄老师留下来的课本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颇有些爱不释手,写完布置的功课,觉得意犹未尽,又在课本上找到了“陆商”两个字,用铅笔认真地描摹下来,写了一长摞。后来他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连陆商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
袁叔想过来叫他,被后脚进来的陆商拦了拦,示意他自己先回去。
黎邃的睡颜说不上多好看,但很安静,身体蜷起,双手虚虚地抱在胸前,半张脸埋在沙发里,是一个戒备的姿势。陆商在旁边坐下,从他怀里掏出课本,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些字,笔劲有力,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只是还不熟练,比划与比划之间显得有些生硬。陆商在字迹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目光又落到身边的年轻人身上。
黎邃的皮肤很白,不同于成年人保养出来的白皙,他的肤色更接近婴儿,一点瑕疵都没有。说来也怪,他身上那么多伤,脸上却一点未见,也不知是不是这张脸太完美,连施虐者都不忍心。
黎邃迷迷糊糊转醒,身体一阵僵,缓缓坐起来,“陆老板。”
“以后困了就去床上睡。”
黎邃“唔”一声应了,声音带了点鼻音:“我本来想等你回来。”
陆商顿了顿,轻声问:“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习惯?”
黎邃一个人独惯了,没有什么习惯不习惯这一说,但陆商这么问是关心他,他自然不会去反驳,组织了一下措辞道:“陆老板平时在家也是这样过的吗?”
“嗯。”陆商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明早我带你去公司玩儿。”
☆、第四章
第二天他却没赶上,陆商天没亮走的,也没叫他,黎邃醒来问了露姐才知道今天郊区有个重要的剪彩仪式。
“先把早饭吃了吧,桌上是才送来的新鲜牛奶,陆老板说你晚上睡觉腿有点抽筋,让你多喝一点。”
“我腿抽筋?”黎邃浑然不知。
露姐笑得挺隐晦:“男孩子窜个儿的时候不都容易抽筋吗,现在不多补补以后就晚啦。”
黎邃这才回想起昨晚迷迷糊糊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他是个对疼痛不太敏感的人,这种程度并不影响他睡觉,他自己没醒,两腿乱动,大概把眠浅的陆商给弄醒了。
“谢谢露姐。”黎邃不由有点愧疚,本来陆商身体就不好,他还吵人家睡觉,换个涵养不那么好的,早就一脚把他踹下床去了,哪里还会悉心给他准备牛奶喝。
“你还是叫我露姨吧,我这岁数,陆老板叫我一声姐我还能勉强受了,你这年纪呀,给我当儿子还差不多呢。”
“您认识陆老板很久了吗?”
“有快十年了吧。”
黎邃想了想,问:“那陆老板之前的那些,也是您照顾的吗?”
“之前的?”露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出了声,“之前的什么,你当陆老板是什么人?”
这下轮到黎邃愣了,试探道:“他总不会只有我一个吧,或者不是住在这里的,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一边说一边想到了李岩,李岩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身边美女如云,小三小四跟深宫六院似的,每天恨不得要翻牌子决定晚上睡哪儿。当初陆商提到包养,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多半也就是这些小三小四中的一个,博得大老板一笑后弃之如敝屣,可现在露姨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反而觉得有点紧张。
露姨被他逗乐了,说:“你这小脑袋瓜子每天在想什么,陆老板是正经人,和外面那些花天酒地的男人不一样,我在陆家待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和谁走近过,更别说带哪个人回来住。”
说完,她见黎邃一副仍然不相信的样子,又道:“你别说,我这人呐,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心里有点疙瘩,我前夫就是个浪瓢子,土话就是花心的意思,我才带着闺女和他离了婚搬来这里,如果陆老板也是这种人,我断不会服侍他这么多年的。”
黎邃一阵愕然,他只知道陆商和他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不同,陆商不喜欢热闹,也不屑于流连胭脂俗粉,多数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但他的确不知道他私生活竟然这么干净。
“你呀,就安安心心地住着。”露姨给他夹了两块萝卜糕,安慰道:“他呢,就是身体不好,身边也确实缺个人照应,我之前劝他找个姑娘,他说他跟姑娘天生没缘分,直到上次见他带你回来……嗨,这不是去年过年,老袁喝多跟我多说了几句嘛,没想到是真的,不过啊,姑娘家家的,还真未必照料得好他,我看你就挺好。”
露姨的话说得有点含糊,但黎邃听明白了,陆商不是心血来潮想玩点新鲜,他是天生的同性恋。在黎邃漫长而复杂的成长过程中,对于性向这一块他一直是有点错乱的,他并没有觉得男人喜欢男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光在酒吧这几年,他就见过不少。在最初的认知里,对象是男是女,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多大差别,黎邃没有喜欢过谁,也没有被谁喜欢过,陆商是第一个和他产生交集的人,很幸运,也让他分外不安。
“别发愣,快多吃点,一会儿陆老板来接你了。”露姨催促。
陆商人没来,让司机开了辆车来接他,一进大门,抬头就看见大楼上一个蓝色标志,下面是“东彦集团”几个大字。高层的办公室设在顶楼,袁叔只送他到了电梯口。他一个人从隔断中走过去,刚到中间就迎面遇上了从会议室出来的人流,走在中间被簇拥着的就是陆商。
黎邃第一次见到工作中的陆商,他穿着深色西装,立在人群中显得冷静又严肃,偶尔侧头聆听,又或出手打断,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那双严峻的眼睛远远捉住他,锋芒收敛了几分,招呼身边的一个女秘书,“小杨,带他去我办公室,拿点水果给他。”
女秘书立即应声,陆商周围的人都因为这突兀的打断纷纷停了下来,向他投来打量的视线。
“我还有一些事要办,你去我办公室等我,嗯?”错身时陆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邃心里一紧,赶紧低头“嗯”了一声。
女秘书给他端来一大盘草莓,还倒了咖啡,黎邃没喝出香来,只觉得有点苦。
“看来你喝不惯啊。”说完她又出去换了杯奶茶,进来的时候发现黎邃手上多了几个毛绒玩具。是一堆绿壳乌龟,有五六只,模样一致但大小不同,全家福似的。
这是另一位高层那七岁小女儿的心爱之物,临走时落下了,黎邃盯着散落各处的小乌龟许久,莫名犯了强迫症,趁人不在,一个一个拣出来,叠罗汉似的将它们堆得整整齐齐。身为秘书,还要劳烦客人给她收拾玩具,自然是她的渎职,她正准备灰溜溜地收起来,被陆商阻止了。
“给他吧。”
女秘书受了惊吓,浑然不知陆商是什么时候起出现在门口的,后者却没有看她,目光径直越向她身后,表情深沉而专注。八卦传闻在她脑中电闪而过,顿时只觉五雷轰顶,当即脸色煞白地推门出去了。
“她怎么了?”黎邃抬头问。
陆商一脸漠然地关了办公室门:“今年新招的实习生,做事是有点毛躁,别介意。”
“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黎邃,你介意我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吗?”他在黎邃对面坐下。
小乌龟在他手上抖落,黎邃第一次听陆商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