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麻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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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是猪头脸子呐。”
王妈给他逗得弯腰笑,给他顺头发,“姨奶奶咱不兴这样自贬份儿,要说皖城头里别家的姨太太,我也瞧过不少,比得上咱奶奶的,没几个呢!”梁景笙不应她,晓得应她便要没完没了了,王妈顶会拍马屁哩。
不止是宅子账上的事儿,还有些步兵团的事儿得理,下边三个营长不服他归不服他,大点的事儿却也不敢自做主,出了事他们担不起,全搁副官送到前院书房。宅子里这位账房先生姓许,聘来有几年,账面上倒没什么问题。上头老子严厉,下头儿子便也不敢弄事儿,顾世炎十九了,正是最容易给女人骗的时候,账上却清清白白,至于大奶奶有没有私下里贴补他,顾麻子不管。二奶奶、三奶奶各自把膝头两个儿女带回乡下,支了两笔大钱,同去年的份儿一样,没啥错处。还有一大笔的,是三个奶奶同别家打牌输的钱。
顾麻子苦出身,宅子里明令不许抽大烟,打牌这项便准留下来。毕竟女人扎堆的地方,没点消遣便围着诉苦,苦嘛,是越诉越有,本没有的,也得给别人挑出点儿来,一觉得苦这心就空了,空着空着就要拿点东西填填,这大烟就吸上了。
皖城军每月给顾麻子开大洋,比起平头百姓子算多,三百大洋。抛开他的各处私产,养活这大宅子里的佣人、太太没大问题,但也就阔不了。军里不服他的,除了瞧不起他土匪出身,另一面儿呐是嫉妒,他不露财,但皖城军里人人都知道他阔,晓得他乡下有田,城里有铺子。领着三百大洋,要理的事儿不少,受的气也不少。管着步兵团的旅长姓夏,娶了七个太太却没个一儿半女,脾气可了不得,龟毛事儿多,每回顾麻子和其他团团长汇报军情,没个大半天不算完,好似他们是他家里姨太太,听他拿酸话刺耳朵。
顾麻子搁书房一待便是一上午,处理大多是掠寨子的事。军饷得发,这大烟就得种,可不是哪个寨子都答应给皖城军种罂粟,谈不了只能抢,一拨拨的兵过去,一爿爿的罂粟种上,开那粉的、红的、白的妖冶的花。这世道坏了,也只能更坏下去。
他在前院吃过午饭,伸着腰骨头回后院,远远便瞧着一地的笋壳。姨奶奶带头剥着,丫头、妈子自然不能闲,这可苦了王妈,一身白肉贴着褂子料,润润的沁出汗来,见顾招怀来了,苦着张脸:“当家的,你可劝劝姨奶奶哩,这哪能是她干的活哟。”她红着张大脸盘子,不像可怜四姨奶奶,倒像让顾麻子可怜可怜她。
再瞧梁景笙,哪还有个奶奶样儿,卷着袄袖子,在那儿默不作声地剥,头发丝儿都要给湿透喽。顾麻子搁丫头手里接过张椅子,坐他身边儿,低声同他说话:“你是怕院里妈子们不晓得你是个男娃娃,掰这一堆回来,得剥到啥时候?”
他又那样岔开腿坐,给顾麻子提醒这一下,并回来抬头瞧他,抹着脸上汗,一点儿也没把顾麻子的话听进去哩,粗着嗓子:“你有你的事儿,咋还不许我做自个儿的事啊,没你这样霸道的人。”
王妈给他的话吓一大跳,掐身边不晓事抬着头的小梅丫头手腕子。
顾麻子好端端问一句倒给他呛,先沉了脸,酸言酸语自个儿喃着:“是,我是霸道,可也居不了这院里头第一哩。”
梁景笙晓得他挤兑自己凶,扯着凳子凑到他身边,先软了声儿带点哄人意思:“笋子晒干,冬天给你烀肉吃,好不嚜?”
“嗳哟?”顾麻子扭头瞧他红扑扑的脸蛋,“我哪敢吃,菩萨才能吃呐。”他话音刚落,梁景笙凳子一挪,刺耳嚓的一声响,离远了顾招怀,埋着头继续剥笋壳,“不要拉倒,我晒干留给我娘哩,一条也不给你。”
顾麻子听清了,挪着凳子离近他,脚碰他的脚,“嘀咕骂我呐?”
梁景笙眼睛给汗浸的亮亮的,抬头恼他,拿笋壳子丢他:“谁敢骂你,凶巴巴的,我烀好了,不、不让你尝!”顾麻子这会儿倒笑着,努嘴“哦哟”着,“瞧瞧,这是谁在凶?凶大王岭大当家的,你占头一份儿哩。”
梁景笙给他说得窘,偏过头去,背对着他剥。顾麻子正了脸色,走过去拉他,不顾他挣给牵到井边,给他洗手上的笋毛,头也不抬吩咐妈子,“去厨房抱些柴火来,把火堆燃着。”
“你以为我没剥过是不?”他对上梁景笙的眼睛,慢悠悠道:“先烧烧再剥,笋毛扎手生疼。”
“你这……梁景笙垂着眼,瞧他给自己洗手,“咋一会儿好一会儿凶的,让,让人摸不透哩……”
顾招怀只管笑,“往后你就摸透了。”
第12章
那夜的大雨给顾麻子挡了灾,打偏的子弹没伤着骨头,在他腿上留下两道疤。五月十五,梁景笙陪他到医院复查,回来路过八仙酒楼,让佣人上楼买酒菜。黑色汽车停在热闹街上,远些铺子的灯牌亮着,梁景笙趴在车窗沿,瞧巷子头的热闹地儿。
“城里十五不放灯嚜?”他扭头问。
顾招怀靠过去,身体笼着他,亦跟着瞧巷子头的热闹地儿,“不放。”垂眸他瞧梁景笙好奇地往那儿瞟,脸上带了笑,问他:“你晓得那是什么地儿?”
“不晓得。”他躲了躲,顾麻子的呼吸钻进他头发丝里,惹他痒痒。
“窑子,有钱人玩女人的地儿。”
梁景笙给吓一跳,惊讶居多,“窑子,就开这街头上呐?”
顾麻子退开,眯着眼睛笑,算是默认。梁景笙凑近他,有些赧:“你去过不?”顾麻子开半条眼缝儿睨他,“去过,吃酒,不过夜。”
仆人提着酒菜从楼上下来,钻进前边把车发动,驶过那热闹的巷子头。“十五不放灯顶没意思哩。”梁景笙喃着,眼里头沾点得意似的,凑过来同顾麻子说话:“我家那儿有条大河,又宽又深,夜里瞧着黑黝黝。每回十五我俩姐姐去放灯,娘都让我护着一块去。”
顾麻子烘他、糗他,“哟!你还能护人呐?”梁景笙没听出来,兴致勃勃同顾麻子说他咋样护俩姐姐。无非是乡下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儿,有不规矩的,却没那样大的胆儿,一骂就收了手。
离三个太太回娘家差不多一月喽,三人还没回来的意思,顾麻子也不写信去问。到宅子时天擦黑,进院迎面碰上个挑担子的人,管家在旁搭话:“乡下送东西来的,赶着回去。”
顾麻子忙往里走,梁景笙却顿住了脚,直往那人面上瞧。到顾麻子拉不动转头才晓得,“认识?”梁景笙没搭话,转过头有些慌,匆匆瞧眼顾麻子脸,不确定似的答:“瞧不清。”
两人甚少在北屋头吃饭,买来的菜还热着,王妈同丫头在桌上忙碌摆着,嚷着问顾麻子:“当家的要喝酒嚜?”顾麻子瞧手里的报,余光瞥打回来面色就不咋好的梁景笙,“不喝,菜摆好了,和丫头休息去罢。”
“嗳。”王妈远远应着,“洗澡水厨房给烧好了,留个丫头,待会儿去厨房让她们给提来哩。”
帐子里昏昏的,是熄灯要睡的时候。梁景笙晚饭没给吃上多少,恹恹的,早早上了床。他睡床里头,顾麻子睡床外头,吃饭时候他让妈子去问管家今日挑担子来宅子的是谁,方才回了话。
梁景笙身上的精神气头仿佛给抽了去,顾招怀凑近拿手肘碰他,他没搭理。他便又挪近,大身子要困住他似的,低声地叫:“四丫头?”
“嗳。”他闷声地应。这一应顾麻子就晓得他不开心,自打晓得他是男娃娃,他唤四丫头梁景笙就没搭理过,好嘛,今日倒应了。
“我腿疼。”他在被窝里说话,碰梁景笙的手,怕他听不清,重复着:“四丫头,我腿疼。”帐子里悉悉索索一阵,梁景笙没接茬,从被里钻出来跨过他,跳下床“砰”的一声响,帐子里蒙蒙的亮了,他要掀被子看腿,“哪儿疼?”给顾麻子逮住了手腕子。
昏蒙蒙的光亮里,顾麻子打量他,一张模糊脸呼吸声听得清清,“没疼,我骗你呐。”他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怕着,怕梁景笙恼,“我,我就想瞧瞧你的样儿。”梁景笙的确恼了,甩开他的手把洋灯灭了,胸腔里藏着团气儿一股脑钻进被子里头。
他不要脸的靠过来,要把人困在贴墙那面不大的地儿。梁景笙扭着打他,也不晓得打着哪儿,顾招怀铆足了劲儿往他那儿凑,他没想干什么,只是想晓得他为啥不开心哩。
“你别贴着我,热哩。”梁景笙给他闹不住,拿肩膀杵着他,不让他近。不说话不打紧,一说话便听出些不对劲来了,顾招怀伸手要摸他眼睛,给梁景笙抓住手,像个被欺负狠了的丫头,他转过来在顾麻子虎口咬,使了劲儿的,不管咬没咬疼,骂他:“没你这样的!晓得人不好受,还要说腿疼骗人点灯给你瞧哩。”
顾麻子听他骂人,低低笑起来,“你要吃了我的肉啊。”梁景笙本来就憋着口气,给他笑话没绷住,眼泪湿淋淋的下来,又凶又急,嗓子都给哽住,照着又咬了一口,“我、我往后再也,再也不搭理你哩,你人咋这样坏,净笑人的……”
顾麻子什么场面没瞧过,丫头、女人的眼泪珠子他瞧过,妈子哭天喊地他也见过,逗个年轻男娃娃哭是头一回,面上冷静着,心里头多少有点软,拿巾子给他擦泪珠子,“回来时候挑担子那人,你们村里的。”
梁景笙咬着嘴巴,眼泪在眶里打转,给顾招怀的话整懵了,半晌才呆呆地问:“你晓得我家在哪儿……听顾麻子不接话茬,揉他被自己咬着的地儿,颤着嗓子:“你,你是不,要把我爹娘都给抓起来哩?”
“你总把我想的那样坏,我早不做这买卖了。”帐子里闷,顾麻子摸他后头颈子,吓!一手的热汗,又拿巾子给他擦,有点后悔,“你咋没和他说话哩?”
梁景笙噎了下,声儿软,掺委屈劲儿:“你在旁边才没机会说的哩,人都匆匆的走了。”
顾麻子给他擦背上的汗,“咱回,伤好了就回。”梁景笙抬头在黑暗里瞧他:“啊?”
“等我腿好了,让你回去瞧你娘。”
“真的?!”他挪得近近的,和顾招怀手臂贴着手臂。
“真的,不骗人。”顾麻子这会儿恨给熄了灯,低头应他。瞧他昏暗里格外亮的眼睛,伸着指头去摸,有点肿了,一眨一眨动着,像蝴蝶在他指头飞。
“当家的。”梁景笙笑着唤他。顾麻子沉沉地应他:“嗳。”
“你人真好哩。”
帐子里有笑声,“方才还说我坏呐,我好,我哪儿好?”
“你,你就是好哩。”声音低下去,在帐子里模模糊糊,“没外头人说的那样坏。”没男娃娃这样直白地夸他,夸得他舒舒舒服服,梁景笙占了头份儿。
第13章
梁老太这辈子没觉自个儿命不好,丫头时嫁的男人没大出息却也对她好,磕磕绊绊过几十年,没病没灾没让她操过心,拉扯大四个儿女。没想打二丫头嫁人那日,这不好的才来喽,老幺儿给土匪掳了去。三丫头刚说了人家,这茬事儿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这年头谁都怕事儿,谁也不愿同大王岭那伙土匪扯上关系。
老幺儿那间屋她再没踏进去过,大儿媳妇儿日日进去打扫。家里头不敢提这件事,给土匪掳去不外两条路,宰了,或入伙,都不是啥好事,是想起来老太太便要掉眼泪的事儿。
他家今年育秧晚,插秧的时候便也跟着晚,大爿的水田,只有他家田里有人弯着腰,一茬茬的,把绿稻秧子插进水田里。
梁老秋搁田垄坐着抽水烟,烟气袅袅升着,沁到雾蓝的天远处。梁老太挨着他坐,卷起裤脚的小腿露出暗色皮肤,沾着黑色淤泥,老了,眼浊了,瞧着远处山岭好一会儿,才瞧入乡间小路走近来的两顶软轿子。
吓!好大的面儿,软轿子后头还跟着一列人,像是当兵的。梁老太拉自个男人裤腿,“瞧!路上那轿子后头,是不是当兵的呐?!”村里人惧当兵的,她声音带点紧张。
呼噜噜,呼噜噜……梁老秋抽水烟发出声儿,吁吐出烟气,眯眼睛瞧,“像是,但关咱啥事儿,咱没偷没抢没杀人。”
轿子在路上停了。梁老太倏地站起来,掐住梁老秋手臂一团肉,声音带些颤:“你听,是不!是不有人唤我娘哩?啊?是不?”她变了脸色,梁老秋怕她又想起老幺的事儿,手指头搁她眼角抚,“咋了?真有嘛?没准听错了。”
人老了,眼泪似乎也跟着浊了,从眼里头掉下来,脏兮兮的。她打梁老秋的手,语气有些急,藏着委屈,“你咋不信我,我这回没发梦,我听着了,我就是听着了!咱景笙叫我呐!”梁老秋是个笨男人,一个老了的笨男人,他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他心里头一样苦。
可这回是真的,没等他俩说完话,一声清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