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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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英国去俄罗斯需要在柏林中转,并知会当地联络站。当时,克格勃派驻柏林的最高级别军官就是瓦西里·安德罗索夫上尉,彼得按照正常流程给他打了电话,后者语气轻松,答应办妥一切书面手续,顺便邀请他在柏林多留一晚,“见个面”。
彼得自然把这一切都报告给罗克韦尔,两人都有些疑虑,但又没到警铃大作的程度。这是十月,不是夏天,也不是新年,彼得没有理由回去,近来也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专门开会的事。也许是陷阱,但如果是的话,瓦西里不可能邀请他在柏林多留一天。他们不能确定瓦西里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可以是放烟幕弹的主策划人,也可能毫不知情,只是想见见彼得。再说,瓦西里并不是突然出现的,他从1988年起就担任克格勃驻东柏林特使。即使是克格勃,钓鱼线也不太可能放那么长。
无论如何,除非立即叛逃,否则彼得不能拒绝返回莫斯科。出于谨慎,又或者出于他自己也没立即发现的敏锐直觉,彼得临走前决定部分启动应急方案,把那份伪造的、写着瓦西里姓名的避难申请放进办公桌抽屉。要是他安全回来,可以偷偷销毁;要是他回不来,那可以用作和瓦西里谈判的筹码。行李里还有一本英国出版的欧洲铁路指南,内附线路图。这本书很常见,出现在一个旅客手里根本不会引人注意。不过彼得的这一本指南,在特定页数有些看似无心涂鸦的铅笔痕迹,标出了一些不起眼的小站,只要彼得能逃往任何一个,用电报发出求救信号,六处就会派人捞回这只漂出去的浮标。
11月6日中午,彼得登上了去柏林的飞机。那是个阴天,太阳早早消失,云层把残余的光线过滤成脏污的灰白色。彼得提着行李穿过寒风阵阵的停机坪,刚钻进航站楼,就有人迎上来,用“奥尔洛夫上尉”来称呼他,自称“迪米特里”,是使馆人员,特地过来接他的,车就在外面。直到此时,彼得还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跟着迪米特里往出口走去。
看见汽车的那一刻,彼得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还有两个男人等在那里,抓住彼得的手臂,把他塞进后排座位,一左一右把他挤在中间。迪米特里负责开车,迅速穿过灯火初现的西柏林,途中只停了一次,向检查站的士兵出示证件和签证,随后继续开过无人区点缀着铁蒺藜的弯绕小径,驶入东柏林。
审讯地点就是东柏林,总部从来没打算慢慢等他回到莫斯科再动手。迪米特里和那两个沉默寡言的打手拿走了彼得的护照和行李,给他注射了某种药物。记忆在这里陷入断层,彼得觉得自己的意识被倒进一个用毛玻璃做的瓶子里,什么都是扭曲的,人影和声音模模糊糊。迪米特里冲他高声大喊,把一个接一个罪名砸到他脸上,要求他说出同伙的名字,不管彼得说什么都扇他巴掌,要是他昏睡过去,就往他脸上泼水。彼得也不确定自己说了些什么,脑子除了嗡嗡的回音,什么都没有。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他一时以为自己在莫斯科家里,发着烧。一时又觉得这里是101学校的训练室,被同样的光线所迷惑。所有抛给他的问题,他一概否认,否认,否认。你说错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非常忠诚。
他并没有察觉到瓦西里来了,有人碰到了他的手腕,彼得瑟缩了一下,等着被打,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解开他,迪玛。”
迪米特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可能表示反对。
“按我说的做。”瓦西里坚持道。
冰凉的刀片贴着他的手背划过去,割断了绳子。彼得小声呜咽,差点栽倒在地上。瓦西里扶住了他的肩膀。
“出去吧,迪玛,我来处理。”
“是的,长官。”
门关上了,然后是上锁的声音,两个锁。克格勃看来很担心他跑掉。瓦西里抱起他,放到床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彼得躲开他的手,昏昏沉沉地把脸埋进枕头里,想马上睡过去,瓦西里没让他这么做。
“他们不该这么对你的。”瓦西里按着他的后脑,凑到彼得耳边,“把整件事告诉我,一切都会得到处理的,我会带你回家,什么事都没有,好吗?”
彼得皱起眉,灯光让他头疼,瓦西里的脸一时很清楚,一时又被挡在毛玻璃另一面。他摸索着找到了瓦西里的手,握紧。
“我什么都没有做。”
“菲利克,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我没有背叛我的国家。”彼得重复道,在他混沌的大脑里,这很重要,只要继续重复下去,就会变成真相,“我没有背叛你。”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们会澄清这件事的。跟我说说卡罗琳·罗克韦尔。”
“那是谁?”
“军情六处苏联司司长,你的情报官。”
“我不认识她。”
“你可以信任我,小老鼠,我可以帮你逃跑。”
有那么一瞬间,彼得差点相信了这句话。瓦西里紧靠着他,很温暖,彼得能闻到他的须后水气味。药物拉扯着他的大脑,逼他投降,彼得竭力抵抗,攥紧了瓦西里的手。他很想相信瓦西里的话,瓦西里果真会帮他逃走吗?为什么?他没有理由允许嫌疑犯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跑,比起旧日情分,更有可能是狡诈的审讯技巧而已。
“我为什么要逃跑?我什么都没做错。”
瓦西里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从彼得掌心里抽回手,站起来,彼得伸出手,想碰碰他,把他拉回来,但瓦西里已经离开了。灯光熄灭,彼得蜷缩起来,陷入不知道是昏迷还是沉睡的黑暗之中。
——
有什么东西发出哐啷哐啷的响亮声音。
小推车的轮子,有一个不太灵了,在地上滚动的时候像受了电击一样震颤,发出难听的噪音。推车在门外停住,锁咔嗒打开,哐啷哐啷地进来了。彼得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仍然像个婴儿一样抱着自己,迪米特里的沙哑声音从门外传来,说的是德语,房间里的这个人答了一句什么,重新锁上门,把小车推到床边,摸了摸彼得的右手腕,转过身去准备药剂,玻璃瓶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叮叮声。
彼得睁开眼睛,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囚室。应该是个旅店房间,或者曾经是个旅店房间,窗户被封死了,一点亮光都透不进来。写字台上放着不知道给谁用的杯子,倒扣着。旁边有个放着发黄导览小册子的木筒,里面插着一支铅笔,散落着几个信封和便签纸。除了床和桌椅,没有别的家具。地毯被掀走了,露出光秃秃的地板。
那个毫无戒心的医生还在背对着他捣鼓针筒。彼得放缓呼吸,药物的效力差不多退去了,给他留下隐隐的头痛和虚弱感。他试探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轻微的酸痛,并不影响他表演。
穿着白袍的男人在床边坐下,用酒精棉球擦了一下彼得的手腕内侧,着手把针头刺进他的静脉里。彼得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一下,既狠又快,那人发出一声闷哼,倒下了,像袋水泥。
锋利的针管划伤了他的手腕,血沾到袖子上。这无所谓,眼下还有重要得多的事要关心,彼得爬起来,因为眩晕,不得不在原处坐了一小会。他跨过医生毫无知觉的身体,试了试门锁,没办法,只能从外面打开。他紧贴着墙壁站着,敲了敲门。
迪米特里打开了门,以为医生要出去了,一眼看到瘫倒在地上的人,手立即伸向腰间的枪。彼得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两人一起摔倒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迪米特里挣脱了,翻身把彼得压在地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彼得踹了他的腹部两下,迪米特里都没有松手。彼得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抓到一个翻倒的玻璃药瓶,敲碎在迪米特里的脑袋上,后者发出一声吼叫,掐得更用力了,几乎要压碎彼得的气管软骨。有什么冰凉的、细细的东西碰到他的手,针筒,彼得一把抓起来,用最后的力气把它插进迪米特里颈侧,把药水全部推了进去。
新鲜空气涌进肺里。迪米特里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眼睛上翻,昏了过去,脸朝下倒在地上。彼得咳嗽着,一时间站不起来,跪在地上喘息,眼前一阵阵发黑。过了好一会,他着手搜索迪米特里和医生的口袋,拿走了证件和零钱,拿起扔在地上的黑色长外套。他的行李堆在墙角,那本铁路指南还在,彼得撕下一张便笺,给瓦西里写了几句话,和列车时刻表一起塞进信封里,留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走廊上空无一人,这确实是个旅馆,但早已废弃,墙纸像坏死的皮肤一样剥落,地板四处开裂,凹凸不平,像噩梦里的场景。一个守卫看管着门口,根本没察觉到从后面潜来的彼得,轻易就被打昏了。
他穿过东柏林破落阴森的街道,裹在长大衣里,低着头,缩起脖子,抵挡从小巷里涌出来的寒风。他要去的是火车站,并不是说那里的检查站比其他的宽松,而是因为那里西德人更多,更容易蒙混过关。
彼得用迪米特里钱包里的西德马克买了车票,掏出了医生的护照、医师执照和通行证,故意挤进人最多的队伍。时间是11月8日晚,夜色已深,士兵人手不够,超时工作,已经很不耐烦,看到西德护照就草草翻一下,盖章,放行。医生显然经常来往东西德,士兵瞥了一眼证件上的一长串记录,打量了一下彼得身上那件法国生产的大衣,挥手让他过去了。
等到斯塔西的人慌慌张张打电话给瓦西里,告诉他嫌犯逃跑的坏消息时,彼得乘坐的火车已经驶出墙外,在夜色中开往瑞士。他将会在苏黎世下车,换乘破旧的区域线路,去一个冷清的、在路线图上几乎看不清的无名小站。
——
已经过了午夜。这个苏黎世郊外寂静的小站里,连雪都停住了。气温还不足以积雪,落在铁轨上的雪片都化了,轨道湿漉漉的,映着站台微弱的灯光。
原定九点四十五靠站的、从布达佩斯出发的慢车始终不见踪影。倒是一列从萨尔茨堡开来的瑞铁火车到了,慢吞吞的,一点也不着急。这班车只停了两分钟,继续往东进发,天亮之前就会到达马赛。
只有一个旅客下来了,因为腿上有伤,走起路来不免一跛一拐,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衣服上还有干了的血迹,像个流浪汉。车站办公室的门开了,柔和的灯光洒出来,照亮了旅客的脸,勾出了另一个人的轮廓。他们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靠近对方,仿佛两人之间横亘着一堵墙,漫长的二十年,和一个世界。
菲利克关上门,往前一步,说了第一句话。
“瓦西里。”
第五部 :终点站
第31章
“抬起头,看着别人的眼睛。”瓦西里站在他身后,手指托起菲利克的下巴,让他看着镜子,“这样好多了,不是吗?你要是不想被别人当小孩看待,就这样看着他们的眼睛。不要往下看,你总是躲开别人的目光,像认输似的。”
于是菲利克在镜子里看着瓦西里的眼睛。他身上这套西服是新的,买来没多久,是他人生中第一套正装。盛夏的热气从打开的窗外涌进来,实在不是试穿西装的好时候。瓦西里借给他领带,手把手教他怎么系。在镜子里,菲利克看起来像个惴惴不安的餐厅侍应,瓦西里低声笑起来,侧过头吻他的耳朵,菲利克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年长的男孩发出不赞同的哼声,再次托起他的下巴。
此刻在昏暗的站台上,他又感到了那种催促他低下头去的畏怯,瓦西里的目光总是有这样的效果,让菲利克在心里像小狗一样蜷缩起来。不过他没有这么做,那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很多年前就不在了,菲利克直视着瓦西里的眼睛,没有挑衅的意思,但也不退让。
“瓦西里。”因为对方沉默,他又说了一次这个名字,好像在呼唤失踪的人,在雪野里,夜晚,方向不明,他得叫出这个名字,逼迫寒冷和阴影交还那个被吞没的人,“我很抱歉我这样走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第一他不感到抱歉,第二这句话听起来轻飘飘的,仿佛菲利克只不过是在一场沉闷的晚宴上不辞而别。瓦西里动了动嘴唇,好像很多言辞同时挤在那里,他不知道先放哪些出来。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很用力,手背露出了青筋,菲利克站在原处没动,抬着头,等着挨一拳。
“叛徒。”瓦西里开口,词语从他的唇齿之间擦过,像有毒的飞虫。
“我确实是的。”
“为什么?”
“或许可以说为了诗歌。”
瓦西里盯着他,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换个说法吧,为了自由。”
“我没空听外国的陈词滥——”
“瓦西里。”菲利克说得很轻,几乎可以形容为温柔,瓦西里停了下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