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扬卡的孩子们-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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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的最后一个人是普里亚科夫,两人冷冰冰地交换了几句客套话,瓦西里打开了录音机。
“报一下你的全名,同志。”
“维克托·阿列克谢耶维奇·普里亚科夫。”
“职位?”
“巴黎大使馆三等秘书。”
瓦西里照着总部批准的问题列表问他问题,观察着普里亚科夫的表情,问题并不重要,受审者脸上和行为上的细小线索才是他关心的。瓦西里这位中学时代的头号敌人丝毫不显得紧张,但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熟悉的憎恶和厌烦,坐在他对面感觉就像坐在冒烟的爆炸品旁边。
“你是否有不经许可和外国情报人员接触?”
“没有。”普里亚科夫挠了挠下巴,慢吞吞地加了一句,“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问你的老朋友呢,安德罗索夫?”
“除非被问到,否则不需要提供无关信息,普里亚科夫同志。”
“你的小朋友,他最喜欢和外国人厮混了,一个匈牙利矮子,问他。”
“匈牙利是苏联的一部分,注意你的措辞,同志。”
“矮子常常和英国人和美国人混在一起,你自己联想一下。”
“我会记下你的证词,但也会在正式记录上删去你刚才关于匈牙利的不当言论,并建议大使对你进行进一步的纪律调查,普里亚科夫同志,你可以走了。”
第二天的审讯更慢一些,因为涉及到真正参与了那次失败暗杀行动的外勤,一整天下来只处理了四个人。菲利克被秘书带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点。瓦西里让他站着,一言不发地更换录音带,毫无必要地整理空白稿纸,这才请菲利克坐下。
“全名?”
“彼得·谢尔盖耶维奇·奥辛。”
瓦西里放下笔,看着他,“全名。”
菲利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看了一眼录音机:“菲利克·安德烈耶维奇·奥尔洛夫,克格勃特勤处。”
“你是否曾经将任何机密文件带出办公区域?”
“从来没有。”
“你是否曾经收受外国情报人员的钱或其他形式的礼物?”
“没有。”
“你经常和外国情报人员接触,为什么?”
菲利克蹙眉,“我没有。”
“尤哈斯。”
“他不是外国人。而且我在见他之前得到过站长的批准。”
“他确实不是,但他经常接触的人是。”瓦西里翻开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文件夹,“你的朋友尤哈斯每周至少两次和英美使馆人员吃午饭,理由是‘招募线人’,得到布达佩斯和克格勃的许可。一周两次,太多了,你不觉得吗?而且‘招募’了那么多年,也没见他发展出什么线人,也许他自己才是那个线人?”
“我不知道,我不是反间人员。”
“他试过把英国朋友或者美国朋友介绍给你吗?也许是在某一次吃饭或者散步的时候‘意外’遇上了?”
“如果有,我会按规矩向莫斯科报告的。”
“你的意思是有还是没有?说清楚。”
“没有。”
“有人在‘奶奶的厨房’餐厅见过你、尤哈斯和一个陌生人同桌吃饭。”
“我不记得了。那个人记忆力那么好,你不如继续问他或者她。”
“那个陌生人是外国情报人员吗?”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菲利克的回答没一个是客气的,但看上去却好像非常温顺,甚至有点畏怯,略微低着头,双手平放在桌子上,但瓦西里不吃这一套。他盖好钢笔,审视着年轻的克格勃:“你好像不想配合调查。”
“我认为配合调查的最好方式是实事求是。”
“说说你那个版本的‘事实’。”
“我经常去‘奶奶的厨房’,使馆里的许多其他人也是,也许旁边的桌子就坐着美国间谍,甚至坐着通缉犯,我可不能一个一个查验他们的身份,不是吗?我只是去吃个午饭而已。”
“自然,你把你的打猎计划告诉尤哈斯了,因为你们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我甚至不会告诉你,安德罗索夫下士。”
“注意你的态度,同志。”
“我道歉。”
“请把你3月21日的行动完整复述一遍。”
菲利克照做了,从早上开始,讲到那个倒霉的夜晚,大体上和官方记录一致,只在某几个时间点有些细微的出入。这反倒证明菲利克没有说谎,因为说谎者往往倾向于“背诵”细节,过于精确,迫问之下就会露出更多破绽。出于保密需要,菲利克虽然提前二十四小时被告知有这么一个任务,但直到行动开始前三十分钟才知道目标的身份和下榻地点,就算他想泄漏秘密,也没时间这么做,更何况他自始至终待在安全屋里,另一个克格勃雇员可以作证。瓦西里重新看了一遍笔记,留意到一句令人生疑的话。
“他说你打开了窗户,然后他过来关上了。”瓦西里抬起目光,看着菲利克,“为什么开窗?你不抽烟。”
菲利克耸耸肩:“我已经在室内等了四个小时,暖气开得太足,很热,所以开了窗。外面是树丛,没人能看见我。”
“你受过特殊训练,难道不知道安全屋的门窗不准随意打开吗?”
“我知道。”菲利克看着自己的手,“里面很热,还有一股汽油味,到底什么东西会发出那种味道呢?我觉得想吐,就打开了窗户。窗藏在树丛后面。”
“你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服总部吗?”
菲利克摊开手,没有回答。录音带在机器里沙沙地转动着。
“你经常在监视任务期间擅自打开门窗吗?”
“那不是监视任务,而且外勤有权随机应变。”
瓦西里交抱起手臂,“也许你是为了发信号,一个事先约好的暗号,只需要打个手势,甚至领带的颜色都可以向你的同谋传达信息,你受过这样的训练。”
“你已经在胡编乱造了,安德罗索夫同志。”
“我在探索各种可能性,这是我的工作。”瓦西里再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空的,但菲利克看不见,这个空文件夹是反间处审讯官很爱用的一个招数:“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同谋的名字,克格勃一直在监视这个人。你们什么时候见面我们也知道,我手上就拿着照片和文字记录,你还有什么想申辩的吗,奥尔洛夫同志?”
菲利克抬头看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连那种恭顺的神情也消失了。“我不知道你们拍到的是谁。”他一字一句地说,仿佛是个俄语初学者,用脚尖小心翼翼地触碰每个单词,测试它们是否牢固,“但那一定不是我。我不能想象联络站里有叛徒,但如果真的有,我请求总部把处死叛徒的任务交给我。”
瓦西里审视着菲利克的脸,许久,移开视线,重新拿起钢笔,“在你看来,这次任务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运气罢了。”
“是吗?”
“在‘旷野’里,什么都靠运气。”
“谢谢你,奥尔洛夫同志。”瓦西里的笔尖悬停在纸上,犹豫了几秒,划去了菲利克的名字,“你可以走了。”
——
也许确实是运气不好。瓦西里想,坐在旅馆房间的小写字台前,看着窗外被砖墙切断的一小块夜空。冷了的晚餐还在桌子上,笔记摊开放在旁边,用三种不同颜色的墨水做了标记。从书面记录上看,这次任务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人们的供词都能互相印证。从菲利克嘴里更加问不出什么来,他很熟悉克格勃的审讯风格,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嘲笑瓦西里的空文件夹把戏。
他得想个别的方法。可是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证明菲利克有罪呢?证明给谁看,总部还是他自己?靠的是直觉还是毫无道理的疑心?反间处是个以疑神疑鬼为荣的古怪地方,欢迎一切阴谋论,只要给他们足够的理由,他们甚至可以搜罗罪证指控路边的流浪猫是美国间谍。
瓦西里离开桌子,打开窗,让凉爽的夜风和街上的细微噪音一起吹进来。有人敲了敲门,他回来的时候给了门房一点钱,托他买酒和烟,应该是买来了。然而站在走廊上的是菲利克,一手拿着伏特加瓶子,另一手拿着软盒包装的香烟。瓦西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愣在那里,看着菲利克,好像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菲利克晃了晃酒瓶,“我能进去吗?”
瓦西里侧过身,让他到房间里来,关上了门。
第21章
房间里只有一个玻璃杯,所以他们轮流从里面喝伏特加。瓦西里把所有写着字的纸都收起来了,放进提包里。菲利克看着他拉上拉链,把提包塞进衣柜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椅子也只有一张,菲利克直接坐在桌子上,肩膀靠着开了一半的窗户。瓦西里注视着他的手,不是特意要看的,大概是因为菲利克的手离他最近,而他正好需要一个锚点来拴住多余的注意力。菲利克的指甲剪得很短,皮肤没有日晒的痕迹,如果让一个陌生人来观察的话,这个陌生人首先会断定手的主人不从事重体力劳动,也许是个教师,科学家,甚至政府官员?不过这双手的中指指节上没有老茧,又不像是个握笔的人。陌生人到这里多半就卡住了,但瓦西里可以接着猜下去。这双手有很多用途,当苏联需要安静的时候,它就捂紧说话的嘴。苏联需要纪律的时候它守住笼子。要是有鸟儿侥幸逃出去,这双手就拿起狙击枪。瓦西里想知道菲利克习惯用哪只手用枪,当他的小男孩看着瞄准镜的时候,心里会想什么呢?
“如果你想抽烟,我不介意。”菲利克打破了沉默。
“你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菲利克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低头看他,瓦西里却仍然盯着他的手,“瓦西里,你真的把我当成嫌疑犯了吗?”
“我是来工作的。”
“不,现在不是。现在你只是和我在一起。”
瓦西里移开目光,拿起酒瓶,想往杯子里倒,半途改变了主意,直接对着瓶口喝起来。菲利克拿起半满的玻璃杯,碰了碰酒瓶,把烈酒倒进嘴里。
“我还以为你不喝酒。”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瓦西里想问,却没有开口,又灌了一口伏特加,给菲利克倒了一杯。他们沉默地喝着酒,好像这是某种宗教仪式开始之前的标准流程,需要先等酒精软化路上的尖刺,才能继续往前走。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瓦西里说。
“什么不太一样。”
“你和我,喝酒。应该在达恰里,白天去钓鱼,晚上好好地坐下来谈,烤鱼,切点香肠,厨房里煮着茶,而不是。”瓦西里模糊地冲逼仄的旅店房间打了个手势,“这个。”
菲利克笑了笑,瓦西里现在看出来了,他的笑是功能性的,和标点符号一样,仅用于填补对话里的空白,控制句子节奏,没有其他意思。
“瓦西里。”菲利克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双手把瓦西里的右手握在掌心里,“你和我都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了。我今晚不是来‘谈’的。”
词语堵在喉咙里,瓦西里咽下一口酒,设法把它们咳出来:“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问错问题了。”菲利克捏了一下他的拇指,“正确的问题是,你想我做什么?”
瓦西里能想出很多个答案,比如“我们不该”,“这很危险”,最正确的那个是“离开这里,别再靠近我”。克格勃深深钉进脑海里的恐惧也冒出头来,这个房间真的没有安装窃听器吗?菲利克可信吗?但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特别响亮,盖过了所有杂音。
“过来。”他沙哑地说。
菲利克滑下桌子,跨坐在瓦西里的大腿上,从他手上拿走酒瓶,放到桌子上。瓦西里小心地抚摸菲利克的脸,额头,脸颊、鼻尖和下巴,掌心滑到后颈,用力往下按。菲利克顺从地弯下腰,吻他的嘴唇。这就像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在黑暗中,地下酒吧外面,靠在偷来的车上,两人的舌尖和鼻腔里都充满了烈酒的气味。菲利克很快就喘息起来,胯部紧贴着瓦西里,隔着裤子和他互相摩擦。
“继续。”菲利克贴着他的嘴唇说,“给我下命令,我会像小时候那样听话。”
为了看对方的眼睛,瓦西里打断了亲吻,抓住菲利克的肩膀,把他推开。两人都在喘气,菲利克的眼睛是蓝色的,瓦西里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个世界上存在柔软的冰块吗?如果有,那菲利克的眼睛差不多就是那样。瓦西里拉起菲利克的手,逐一亲吻每个指节,“小老鼠。”
“是的,瓦西里。”
“解开领带。”
菲利克的手指发着抖,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把领带扯下来,丢到地上。
“外套。”
外套也落在地上,然后是长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