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第1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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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停挂断电话,回头望去。
没有人看见他眼底闪动着怎样的神情,他就这么笔直站着,目送严峫回到正常的世界——
逆光勾出他侧身轮廓,从肩背到后腰犹如一把剑,在落地窗后投下修长的倒影,顺着礼堂地板向远处蜿蜒,却不论如何竭力前行,都够不到热闹的人群。
不能过去,他想。
他不能让人发现,江支队长坦荡平静的身影后,一个因为过于瘦弱而有些笨拙可笑的小男孩,正捧着比他半人还高的塑料水盆,蹒跚跨过门槛,努力走向盛夏苍白煞亮、蝉声喧闹刺耳的午后,渐渐融进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里。
“……淤血压迫神经,现在的情况非常危险……”
“开颅的风险非常大,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
“江停!江停你醒醒!”
“江哥求求你!”
“江队!江队!!”
……
是谁在叫我?江停想。
他从铁架床上悬浮而起,飘飘荡荡,飞向渺远广袤的夜空。
“江队!大伙约好下班去老牛家看球,你去吗?”
“晚上有事,不去了。”
“江队,周末火锅走起你去吗?”
“噢,你们玩吧。”
“江队江队,市里举办羽毛球赛,咱队里的人都报了名……”
“我有点其他事要办。”
熟悉的身影勾肩搭背,一个个散去,欢声笑语渐渐走远。
阴云层层集聚,潮湿水汽就像蛛网,覆盖在市局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里。江停穿过灰暗冷清的走廊,侧影在楼梯间一格格弯折拉伸,脚步声久久回荡。
他锁上办公室门,拉拢窗帘,独自来到办公桌后。几摞厚厚的资料从终年上锁的文件柜里抱出,写满了各种情报图表的笔记本被摊开,中缅地图上用红蓝两色笔迹标注了无数条隐秘小道;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荧光,映照在江停坚冰般的侧脸上,勾勒出黯淡光影。
“你在做什么?”听筒那边黑桃K笑着问。
“加班。”
“这么晚了,加班做什么?”
江停没有回答。
通话对面的大毒枭也不介意,温和地道:“我们有一批拆家被分局抓了,跟上次胡伟胜的事情一样,你想办法疏通下,别让‘蓝金’的事被警方察觉。”
江停语气波澜不惊:“好。”
他放下电话,然而就在挂断的前一刻,对面又传来黑桃K的声音:“等等。”
“……”
“你最近加太多班了,得注意下身体。你们市局附近雅志园有套公寓,一区B栋701室,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以后加班来不及的时候可以抽空去睡一觉,或者见人办事不方便,也可以过去那边处理。”
江停眉眼间没有一丝表情,说:“知道了。”
他搁下了话筒。
偌大办公室恢复了静寂,桌椅摆设蒙着淡淡的阴灰。江停抬起头,墙壁白板上写着十多个人名,密密麻麻的利益箭头组成了蜘蛛网,最中心是个方框,贴着一张扑克牌——
黑桃K。
他伸手慢慢地、用力地在牌面上画了个叉,钢笔尖随笔划变形,嘣!
笔尖断了。
红墨水喷在蜘蛛网上,像几道殷殷血泪蜿蜒而下,无声地打在办公室地面上。
“总有一天,”他心里想,“总有一天——”
日历被时光翻动,哗哗作响。
页面停留在了10月8号。
【明日交易时,所有大货及火力武装将运送至生态园基地——红心Q】
【接收人:铆钉】
屏幕上跳出窗口,显示信息发送成功,江停终于抬手关上了电脑。然后他起身从洗手间里搬出早已准备好的手套、鞋套、抹布和清洗剂,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整间公寓,将自己曾进入这里的所有痕迹彻底消除,连一片指纹一根头发一点DNA都不放过。
明天过后,黑桃K将从地下世界销声匿迹,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世上曾经出现过一个红心Q。恭州禁毒支队长江停和贩毒集团没有丝毫的联系,雅志园一区B栋701室将成为户主不明的“黑房”,被永远遗忘在这座巨大都市的角落,直到几年或十几年后随着拆迁化为废墟。
所有罪恶都将结束,一如噩梦从多年前的盛夏延续至今,终于随着时光彻底消失。
江停踏出公寓,关上房门,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他最后回头看了眼门板上悬挂的701三个数字,仿佛某道沉重的锁链被斩断丢在身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深深呼了口炙热的气,步伐轻快地走向楼梯。
叮咚!
江停摸出手机,是队里人的新消息。
【江队,忙了半个月了,明天行动结束以后大家想出去喝酒,你来吗?】
一丝笑意浮现在眼底,江停输入“好”字,刚要点击发送,想想又犹豫了。
他们会很惊讶吧,从来都冷淡拒绝的支队长突然要求加入聚餐,是不是显得有点奇怪?
会不会尴尬呢?会不会让所有人都感觉不自在?
或者他们也只是随口一请而已,要不要等明天见了面,再试探着问问?
“……”江停的大拇指悬空半晌,终于把那个好给删了,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输入——“明天再说”。然后他点击发送,把手机装回了口袋。
楼道外新鲜的风裹着咸湿水汽,拂面而来。
江停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向前走去。
云层低垂,落叶飞旋,巨大天幕下的恭州市华灯初上。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往前走,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海,穿过硝烟弥漫的现场,穿过轰然坍塌的烈焰与分崩离析的未来;他走过三年孤独沉睡的时光,伤痕累累的灵魂从地狱中苏醒,向恶魔扣下了扳机。
迟到多年的子弹呼啸着冲出枪口,掀起冲天血雾,喷洒在西南辽阔疆域之上。
这一次我终于办到了,他想。
他向后仰倒,闭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严峫撕心裂肺的呼喊从耳边渐渐淡去,灵魂带着强烈的不舍飘向远方。恍惚间他仿佛变得很高兴、很轻快,痛苦像潮水一样退散,他站在恭州市局大楼前的台阶上,回头向下望去。
“江队!”那些熟悉的身影还是勾肩搭背地,笑着冲他招手:“行动结束啦!跟我们喝酒去吧!”
“别总是整天忙工作了,跟大伙一起去吧!”
“是啊,可总算结束啦!”
“快来吧!”
……
江停笑起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笑得这么开心过,大步奔下了台阶。
风从耳边呼呼作响,明明几步就能跑到底的台阶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很快江停焦急起来,极力向前伸手,却不论如何也碰不到昔日的队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雀跃挥手告别,大笑着转身离去。
等等我,不是答应带我一起去的吗?
快等等我啊!
江停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堵住了。他拼命向前奔跑,但距离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缩短,只感觉五脏六腑燃烧般剧痛,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声音:
“……喂!等等我!”
“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
话音落地的刹那间,仿佛魔咒被解除,江停猝然顿住脚步。
他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台阶上,队友们静静地等待在台阶下。隔着短短咫尺之距,尘世的风从苍穹而来,夹杂着尖锐号哭,奔向遥远的地平线。
江停伸出手,掌心向上,他听见自己哽咽请求的声音响起:
“别丢下我一个……”
“我一直都……一直都想跟你们一块走……”
但队友们笑起来,一个接一个摇头,遗憾地回答:“不行啊,江队,这次我们是真的要走啦。”
“以后总有一天还是可以见面的!”
“你已经为大伙复仇了!快回去吧!”
江停固执地站在原地,滚烫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难道最后还要留下我一个人?他想。
“不啊,”队友们揶揄着冲他挤眼睛,他们似乎更开心了:“你早就不是一个人了,没发现吗?”
江停睁大眼睛,回过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多年前那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年轻刑警来到了他身后,面容变得更加成熟,身形变得更加坚实,饱含热泪的眼底紧盯着他,充满了恳求和希望。
那是严峫。
江停怔住了,随即严峫伸出一手来紧紧牵住他,另一手向远处的队友们挥了挥,像是个充满感激的告别。
可是……
江停挣扎回头,转瞬间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了,只有熟悉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夹杂在风里,飞向天际: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江队!”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时光飞快倒退,河水溯流而上,爆炸后的满目疮痍还原成昔日模样,累累伤痕化为乌有,英灵肩扛荣光奔赴天堂。
医院病房里,病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江停!”
“江队!”
“医生!快叫医生!!”
欢呼四下响起,更多的是喜极而泣,走廊上马翔苟利抱头痛哭,杨媚抽泣着软倒在一个劲抹鼻涕的韩小梅肩膀上。
江停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落在对面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里,彼此瞳底只能看见对方的倒影。
“……”江停动了动嘴唇,手术后戴上的氧气面罩让他发不出声音,但严峫眼眶通红地微笑起来:“我明白。”
江停眼底也浮现出笑意。
纵使千疮百孔,年华老去,我还有你寻遍千山万水,踏破生死之际——
再次相聚之前,谢谢你带我回到这人世间。
第154章
案发当晚; 所有受伤人员被紧急送进山下最近的县城医院进行初步处理; 个别伤情严重的特警被省里特派直升机连夜空运回建宁第一人民医院; 这其中也包括严峫和江停。
严峫一路上抱着昏迷的江停哭得声嘶力竭,进了医院大门还不愿意上推床,一定要拉着江停的手亲自送他进手术室。他那活蹦乱跳的劲儿; 连闻讯赶来的曾翠翠女士都不由怀疑吕局谎报了伤情,然而严父却知道其中利害,冲过去就把儿子摁上了检查床。
果然仅仅几分钟后; 严峫突然开始大口咳血; 身体痉挛,随即陷入了昏迷。
这是坠崖造成的冲击内伤; 当时可能完全没有感觉,事后却会突然发生非常危险的情况。所幸严父有先见之明; 手忙脚乱的护士立刻冲过来把严峫推进手术室,经过抢救之后严峫于第二天上午脱离危险; 恢复速度非常良好,第三天晚上就可以自己颤颤巍巍地扶着走廊墙扒ICU大门去了。
江停躺在ICU里,他的情况不那么幸运。
他脑子里的那块淤血就像连环定时炸弹; 在坠崖时不知道撞到了哪里; 落水上岸时眼睛应该还有光感,之后就看不见了。这还只是连环炸弹的第一炸,医生说如果采用保守治疗的话,视力确实有可能恢复,但第二炸甚至第三炸可能几天之后就会爆发; 威胁生命的速度会快到根本来不及采取治疗,因此最好现在就治标治本,立刻开颅。
然而开颅手术的危险性不言而喻,江停自己已无法主宰命运,也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家人了。
严峫替他做了这个性命攸关的决定。
建宁市第一人民医院在这方面的技术还是很成熟的,严家除了财力支撑和术后护理之外帮不上本质性的忙,只能将一切交给现代医学和玄妙的宿命。
数天后,副院长亲自主刀进行了第一次开颅,术后检查显示情况并不太好,随即又进行了第二次开颅;江停的生命指征一度降到非常低的程度,术后医生委婉地告诉曾翠,病人应该是在半个月之内脱离昏迷状态,否则情况就会变得非常难测了。
难测是什么意思呢?
严峫不敢去想。
他天天去ICU守着,有时在门里,有时在门外。杨媚陪他一起守,马翔苟利韩小梅高盼青等人只要有空也来。日子在焦灼中转眼过去,江停拖到了半个月期限的最后一天,才终于在所有人的我带中,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你爹修路造桥积了大德了,以后要好好孝顺爹妈,知道吗?”曾翠翠泣不成声抹眼泪,同时用因为无心打理而早就脱落成一块一块的尖尖美甲揪着她儿子耳朵。严峫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被揪得龇牙咧嘴,然而自知理亏,忙不迭跟他妈赌咒发誓写保证书,然后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把他妈送出了医院。
江停那天醒来后,旋即又陷入了昏迷,医生说那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了,需要在深度睡眠中进行自我修复的缘故。好在曾翠翠女士可以托关系给儿媳妇住单人VIP病房,进口药不要钱一样往里砸,考虑到江停原本几乎完全垮塌的身体底子,他现在的恢复速度已经算非常喜人的了。
唯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