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_雨疏海棠-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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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很可爱。”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是谁,邵清明抬头,那人逆光站着,模样也模糊,隐约见过去的眉眼。
“还记得我吗,邵清明?”她向他点头,“两年多了啊,好久不见。”
第三十三章
如今这个优雅高傲的女人,曾坐在邵清明的前桌,上理化课的间隙,常常开小差在课本上画小人。后来去了艺术班,却不是因为爱好,而是因为追随。
王涵意说,秦好对那个人,是一见钟情。从此一往情深,作茧自缚多少年,也是个看不穿的痴人。
“也是”——这个词用得好,不仅眼前人是,他自己也是。两个相同而相斥的磁场天定不和,他过去不愿意醋,不愿意争,如今有了孩子,更无甚戾气。
新欢旧爱,不存在什么输赢,谁放不了手,谁就忍受折磨。
“你好。”邵清明镇静道,即使明知秦好不是过来叙旧的。
不说记得,也不说不记得,一句敷衍的“你好”算什么?要是这人说句记得,问她怎么回国了,哪怕只一句“好久不见”,她也能顺水推舟得多。
邵辉的回国,让她有点过分急切了。那种珍之重之的东西即将失落的惶恐,使秦好莽撞地将所有刺都树立起来。
她很有侵略性。
秦好点了点头,硬是端出被朝拜的架势,勾唇笑起来:“你变化很大,”她扫了眼邵清明身旁两个吃东西的孩子,又道,“想不到在这碰见你,我正在附近陪邵妈妈买东西。”
“是吗,”邵清明微微一愣,很快回神道:“我知道了。”
秦好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笑容有些僵。
邵清明的回应就像是在说生人勿扰,她头一回有了搭讪失败的尴尬感。她几乎不能确定邵清明是否真的记得自己,他看起来更像是不认识,确不好点破的虚伪。
可是秦好不甘心。
在外两年多,近一千个日日夜夜。每一次日升日落,都是她陪在邵辉身边。她无怨无悔。但女人的敏锐让她察觉到邵辉的心不在焉——男人根本不接受她,她连告白都不敢。所有喜欢都被迫压抑掩藏。她是所有人面前的勇士,却是他一个人面前的懦夫。这种耻辱,她不会说。
而邵清明,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占据她梦寐以求的位置,以不屑一顾的姿态。
她犹记邵辉第一次在新年派对上醉酒,在同学眼中是邵辉女朋友的她理所当然将人扛进房间,以为自己蛰伏一年,终于得到命运的垂怜而有了良机,却听见邵辉喃喃不断地叫哥哥。那一刻对她的打击和震撼太强烈,她想不到邵辉三缄其口的心上人会是邵清明。那晚她坐在房间沙发上回忆高中生活里的点点滴滴,越是想找到她胡思乱想的证明,就越是得到心凉透骨的真相。
邵辉当初做得再隐蔽,也抵挡不住有心的揣摩——遑论他爱邵清明爱得太明显了。
穷追不舍这种事,只会让不爱的人更不爱啊。她怎么能……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才好……她当然不甘心。
“今后就回来发展了,以后该还有碰面的机会,就请你多指教了。”秦好自说自话,很客气的样子,“在外累死累活两三年,就是为了回来,还是国内好啊。”
“爸爸,你们在说什么?”邵牧等了半天,才算插上话,“我拆不开,这个我不会。”小家伙高举着那个包装严实的点心,塑料封装上全是小孩撕拉啃咬后的痕迹。
“你都做爸爸了。”秦好假惺惺感叹了一句。
“嗯。”邵清明专注地撕包装,又转身拿纸擦手,“秦小姐忙,清明就不留你了,别让伯母等急了。”
他终于笑了笑,用一张邵辉朝思暮想,而她恨之入骨的勾人脸蛋。秦好拽紧肩侧的包包皮带,随意告辞离开。
“阿姨再见!”邵忞还礼貌地问候了一声,转头对着爸爸道:“爸爸,阿姨好凶。”
邵清明却出了神。
“爸爸!”邵忞一个劲儿地喊,“爸爸!爸爸!爸爸!”
“嗯?”
“我说阿姨——”
“明明和木木喜欢和爸爸在一起吗?”他问了个不着调的问题,两小孩呆呆望着他猛力点头,齐声说喜欢。
“无论怎样都和爸爸在一起吗?”邵清明爱怜地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如果你们长大了,爸爸不能无所顾忌地宠你们了,你们就不会这么说了……”这一句说得很轻,一听就知道他陷入了某种遥远的情境。
秦好回来了,那邵辉……他不敢想。血脉至亲,血浓于水……这几个字眼吓得他几乎立刻就想逃。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如果知道自己还有个爸爸,会不会好奇,会不会向往?如果邵辉用更好的环境和条件来诱惑明明和木木,他们会不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而他一无所有,他无可挽救。
那才是深渊,深渊正凝视着他的凝视。
“我们要永远和爸爸在一起。”邵忞被他吓住,挂着眼泪就扑进他怀里。
邵牧也皱着小脸望他。
“乖孩子。”
邵清明亲了亲他们的脸颊,感受孩子们的依赖,心神稍定:“等夏天来的时候,爸爸带你们去看海好不好?木木不是很喜欢海吗?到时候我们就住在海边,每天都可以看见大海,好不好?”
“真的吗?”邵牧抱住他的手臂,脸上写满惊喜。邵忞也破涕为笑。
“嗯。”邵清明的声音有点空了,从两个孩子的眼睛里,似乎就能看见那片海,“我们去海边,到了那里,再也不回来。”
那时涵意百般劝说他留下来的这座城,最终,还是留不住了啊……
……
再也不回来。
自打起了这个心思,邵清明反倒平静了许多。孩子们依旧闹腾得不行,好不容易逮到他不早出不晚归的闲暇时间,自然是央求着让他将城市公园都转了个遍。钱平舟邀请他去展厅观展的当口,肖成又打电话来让他过两天去陪酒。
再次坐上钱平舟的车,已是近一月之后。展览历时一个多月,往来观瞻的多是富家子弟和艺术类学生,展览偏向个人向,名气不大,是以,人也不是很多。
前厅简介,后有三楼,分画、摄影、现代雕塑艺术三部分。邵忞和邵牧一下车,就被钱平舟叫人带到三楼去,果真是去“骑马”。
再一次,两人独处。
邵清明抿唇拾阶而上,慢悠悠晃到了二楼。这整一楼都是钱平舟的作品,山山水水,风土人情,他一张张看。
后面人亦步亦趋。
——他明白他的意思。
钱平舟是个利落的人,直来直往,心思良善,和他在一块,向来是明人不说暗话。在两个人的缘分里,钱平舟足够坦荡,对邵清明有什么心思有什么意愿,都是一一摆上桌面讲的。说宽松确实宽松,说紧迫也真真紧迫,那么一个相与的“度”,钱平舟大部分时间都掌握得很好,只是一攻一守,赤裸的等价交换也常表达出厮杀的气氛来。从前邵清明有多吃这一套,如今,就有多避如蛇蝎。
而他,一开始就是遮遮掩掩的。身份是假的,他自己姓什名谁都不知,年龄也有出入,孩子是亲生却办的收养,对外又说是离异单亲。他的谎话一个套一个,时常自己都恍惚不知实处。他不是钱平舟眼中那个年少轻狂后归于平静的人,至少他自己觉得,他如今也还在疯狂之中。只不过飓风中心,有天朗气清的假象罢了。
梦里常回高中那几年,眼里各种人的影子。记得的不记得的,熟悉的生疏的,为敌的为友的……梦里梦见就睡不踏实,醒了,又只知道自己有那么个梦境而已。
明明才二十一岁,再超前,也不该是这般二十六岁的光景。孤单支撑的这几年他太累了,可依靠两个字,又让他陷入更深刻的惶恐。
对于钱平舟,邵清明是有欲望的。这和情爱不同——他只愿意享受关爱,不愿意付出任何感情。这太自私了。
两人不说话,一步步走到人体摄影的区域。
顶窗的一张,是素面背板上鲜丽的人体肌理。男人的身体在镜头下放得很开,体态舒展轻松,像是醉的,又像是醒的,曝光和构图都得当,是很中规中矩又具有艺术感的一张。
“后面都是人体区了,”钱平舟上前一步和他并排,“我带你去看我最完美的作品。”
第三十四章
要邵清明说,艺术馆是世界上最糟蹋地段的地方。不过弄艺术的人,都不了解柴米油盐的甘贵。钱平舟拉他一路走过的三个场馆,无一不是空旷的,在这寸土寸金的市区,一日租金就不知多少钱。
他们就此一点说不和。平时钱平舟带邵忞邵牧出去玩,也总是挥金如土。邵清明偶尔说他,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实际上他是欣赏不了富家子弟的艺术的,在他的观念里,人在需要精神文明之前,首先要有物质基础。
最后一间,空得近乎奢侈。而在那张图幅中等大小,占据整一面墙的修饰和打光的照片面前,站着一个长发男人,西装革履,长身玉立,背影有点熟悉。
——挺拔直立,气场压得人喘息不能。
“邵大画家。”他看见钱平舟往前走了几步,口气浮夸:“今天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才回国,不到别的地方先走走?”
姓邵?回国?邵清明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小半步。
“嗯?”
男人稍稍侧偏了头,面容不显,似乎还专注于那张照片。对钱平舟的寒暄,只是心不在焉地回应了声。
是诚心的专注——邵清明直觉那人根本不在听钱平舟的话,不然不会全身上下除了脑袋,就只有发尾摆了摆。
可空气好像被那摆动的弧度搅起小小的漩涡。
“你这幅画……”男人开了口,声音低哑得很,说了几个字又顿住,似乎陷入了某种浓烈波动的情感。他往前走了一步,左手抬起越过围栏,指尖几乎就要触上那张照片,却始终离了毫厘之距,就此顺着照片里的光影,下滑打了个旋。
“L'amant,”钱平舟走到他身边,将男人的手推开,“我第一次将照片从相机里导出来,就想到这个词,这种身体,是艺术追求者天生的情人。”
男人扫视他一眼,目光微微冷。
“情人?”邵清明听出男人的不悦,又悄悄退缩半步,“你的感情太过于了。”
钱平舟无谓地嗤笑了声。
他眼前的这个人,姓邵名辉,小他三岁,却被封为业内传奇,收获称颂表扬无数。本是个才高学广的有为后辈,实际也无甚关联。却因邵辉批评过他大二那年的摄影作品明暗比例不对,就此触动他大男人主义神经,两人多传不和。
外传不和还是委婉说法,钱平舟内里对邵辉那时一百个看不上,夙怨是一方面,文人相轻,又是另一方面。
而邵辉今天来,却是来抛橄榄枝的。不曾想,看见了这么幅作品。
一眼就明了。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压住内心的暗涌,又忍了多久,才忍下心中几何倍速膨胀的怒气和欲望——照片里的身体他熟悉,那个花瓣模样的胎记他忘不掉,而拍照片的人他也同样熟悉,钱平舟的才赋就在于此,他的每一张照片都被赋予了感情,了解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男人对爱人的占有欲望,即使躲藏在明暗曲直之中,邵辉也太明白了。而镜头下的那个人呈现的,更是全心的信任和交付,像只无所觉的食草动物,毫无保留的献祭命脉,对摄影者予取予求——情人?他们是情人吗?做过了?在一起?那钱平舟为什么会让邵清明去陪酒?还是邵清明撒谎了?当初他朝秦暮楚地背叛了自己,多年之后,当然也能熟练地玩弄他人……
邵辉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去恨,去爱。几年来他都忘不掉,何况放下这种事,哪有说成就成的道理。
过去两人在床上耳鬓厮磨的画面、餐厅里邵清明和女孩说说笑笑的画面、远处包厢里大腹便便的男人对邵清明摸腿揉腰的画面……还有不曾发生的,他想象出来的,邵清明无所顾忌躺在别人身下,或压在女人身上的画面……邵辉几乎要疯狂。
“清明?你到哪里去?”钱平舟转身对身后人叫了一声,又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海归画家,邵辉,这位是我的模特,邵清明。”
锐利的,和慌乱的,两相对视,意外交错,风起云涌。
……
“如果我将再遇见你,在多年以后,我何以致候?
唯沉默,与眼泪。”
卡其色套头衫,水洗牛仔裤,旧版运动鞋——这些,是邵清明莫名其妙突如其来想起的东西。因为钱平舟说只是个人展,因为钱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