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云天-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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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牟,”仲崇堂叫了他一声,偏着头,仿佛使劲用脑袋想了想,道:“别去。”
“事到如今由不得你,”牟渐春回头笑了笑,平声说道:“不论你是死是活我都要解这个毒,解不了我不甘心。”
牟渐春这一趟离船而去,经年未归。朱律隔上一月两月上船来送药,都是牟渐春留下的方子,都很难喝。仲崇堂时好时坏,清醒时候越来越少,糊涂时候越来越多。朱律跟初五凑着商量,不好时候就给他加重分量,要是精神些就减去一些,勉力应对。
只是仲崇堂仍旧一天天地衰弱,一天天地失了心智。
到定波湖的第三年,牟渐春仍是杳无音讯,每每问起朱律他也回答不出。担心得太久,倒也不那么急切地想要结果,初五有时想起牟渐春或许早已不在,仲崇堂也只能这么渐渐离去,更恨不得时日再慢一些,那一天再也不来。
翻过年来初六也五岁了,把他生日安在自己生日后面一天多半给他算大了几个月,不过他长得快,虽然脸瘦瘦的皮猴一样,但是个子一直蹿重得抱不动,算大就算大了吧。
初六近来更难管了,满船乱窜,招惹隔壁船上的鱼鹰,打不过又哭。动不动往岸上爬,还想驾着船到湖上溜一圈,李合情他们管不住,得沈为富来凶一下他才肯老实。初五实在喊不住就把他扔水里,叫他游着玩。初五教会了他凫水,不免也教了几样招式,练功时候初六总看着,依样画葫芦也学会比划一些,初五怕他自己练坏了,捡着粗浅的入门功夫教了几套,不过是强身健体,就算崇堂先生醒着也不能一点不让学。初五想是这么想,仍旧瞒着仲崇堂和苏水朝。
苏水朝事务繁忙,过来得越来越少。
忽红叶跟着魏大娘练功,渐渐也来得少了。
定波湖的人们还是一切照旧,焦重望过几天来看看,问问牟渐春回来没有。贺均梅还在岸边第三间房子,每日都从窗户望过来几次。许得升给初六做了几支笔,还带了几本旧字帖,叫他蘸水在甲板上练字,不费墨。
初六不闹的时候初五就教他认字,初六学了好些个字,说话也说得越来越清楚明白,只有“猪锅锅”这个叫法不肯改正,初五毫无办法。
时日忽忽过去,由秋入冬,从春至夏,又到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节。
这天,濛濛微雨之中,一艘小船自开山峡穿湖心而过,缓缓到了渔船近前。船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是朱律,大的却是个没见过的,斜眉凤目,高冠素袍,修长的一道身形。船至近前,这人提着朱律轻飘飘就跳上渔船,几乎不闻声息地落在甲板上。
初五匆忙看了一眼岸边,值守的李合意并不在,或许跟贺均梅说话去了。旋即掉头看回他两个,两人面色肃然,朱律手中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油布包,不大。大的那个人带着朱律往船舱走来,一边低声说道:“我是王凤玉,你就是初五吧?我们送药来了。”
“……牟神医呢?”初五把他们让进船舱,一边问道。
“没了,留下来的只有这一副药。”王凤玉说着,跟朱律一道跪坐在仲崇堂身边,仲崇堂仍旧昏睡,他看一眼朱律,叫他把药包打开。朱律两只手都微微抖颤着,眼中噙着泪,仍是轻手打开了药包,里头有几颗丸药。王凤玉一手拿起一颗,一手扶起仲崇堂,撬开牙齿喂进嘴里,跟着手势变幻,一抬他下巴往后一送再以掌缘贴着喉咙往下按,一点点把药给他顺下去,转头问道:“这得吃多少颗?”
“我给他号脉,没异象就再喂一颗。”朱律道。
“成。”王凤玉接过药包,挪到仲崇堂身后,叫朱律专心号脉。
初五跟初六都趴在近前又不敢打扰,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朱律满头都是汗,全神贯注在脉象上,许久不闻一丝动静。王凤玉盯着仲崇堂看了又看,虽然形容枯瘦倒还有个人样,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再抬头看到两个日夜照看他的孩子,扯着嘴跟他们笑了笑。
“这药……有救了吗?”初五轻声问道,每个字都抖颤着。
“不知道,”王凤玉神情就有些惨淡,低声道:“这一年来,我跟着牟渐春四处追踪覃中吕,放出话去,有几样珍奇药材可以给她,没招来她倒招来不少旁的麻烦。一起跑了无数地方,三个月前牟渐春独自出走,不见了。我把经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找到,回去他的药庐也没有他。一直等到昨日他终于现身,一语不发,拿出这个药包就倒地死了。他是毒发身亡,这三个月中多半找到了覃中吕,以自身试毒验药,最后制出这么一副药。只是他自己也死了,连这药怎么吃都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仲崇堂实在未知之数。”
初五听到中途就哭起来,不敢出声,默默地哭了一脸泪,初六伸手上来给他擦擦。那边朱律也吸了吸鼻子,自行抹一把脸,道:“再喂。”
王凤玉看他一眼,虽然疑心他年幼,也只有他这个半大郎中是活人里最明白仲崇堂伤势的,于是抬手又喂下去一颗。如此往复,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将一包五颗药丸都喂了下去。号脉、喂药,并不是如何费力的事情,初五初六还只是看着,到最后一颗药喂下去四人却都累得脱力一般。
初五颤颤地端起一碗温水,初六站到一旁搭手给他端平,初五一勺一勺喂仲崇堂喝了。
随后四人再也无事可做,只是跌坐在周围,一道盯着仲崇堂。
岸上李合意早就回来了,一开始弯腰看下来,后来也跳下船站到船舱跟前守着。贺均梅远远看见,也从房中出来站到李合意身旁。到天黑时候,焦重望、李合情、沈为富同苏水朝都来了,忽红叶也跟着魏翩跹来了,齐齐站到船头船尾,一艘渔船满满都是人,都殷切地看着船舱里头。
要不是许得升每年都加固一回船身,得让这许多人把小小渔船踩沉了。
仲崇堂始终没能醒来,深夜时候略微挣扎了一阵,手足抖颤,不一会就没有动静了。众人悬着的一颗心高高提起又跌落,一直守到天明再也没什么动静。
“是不是我哪里错了?不该这么用药?”朱律小心地问道。
众人没有一个能答他,这是世上仅此一副的解药,却没人知道究竟能不能解。王凤玉坐在一旁叹气,初五抱着熟睡的初六不便挪动,苏水朝凑到近前,小心地拍了拍朱律,道:“不,不怪你。”
朱律转身趴在他肩上呜呜哀哭起来。
一夜过去,一天也过去了,仲崇堂仍旧那么睡着,仿佛再也不会醒来。苏水朝叫侯府的人先走,魏翩跹把守在初五身边的忽红叶硬提回去了。贺均梅顶着乌黑的眼圈看了仲崇堂一眼,脚步沉沉地走了,仍是回到岸上第三间房子。
焦重望叹口气,跟苏水朝低声商议了几句,也上岸走了。
第三天清早,王凤玉乘船离开,说要去另寻神医。第三天夜里,苏水朝把朱律领走了,临去让初五别灰心,说再想办法。初五送他们上岸,陆续见众人散去心中空荡荡也不知想些什么,从前今后,来来回回,最后模糊地笑起来。
这几天断续飘着的雨到夜间就转大一些,哗啦哗啦地下,一阵风过来一片冷雨浇透,初五醒了醒神,想想仲崇堂又大睡三天,还得再喂他点吃食,别饿坏了。低头进船舱,初六扑出来张手抱到他腰上,一边闷声叫道:“猪锅锅!”
一条胳膊尽力向后伸直,指给他看。
初五一怔抬头,却见仲崇堂坐直身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清楚明白地喊道:“初五。”
初五纵身扑过去紧紧抱住,初六也凑上来一起抱住,两个都呜哩哇啦地乱喊,仲崇堂一时听得乱七八糟,只是一手抬起不住地拍拍他们。初五许久才平复下来,匆匆跟他说了这几日的事,急着问道:“崇堂先生!你好了吗?”
仲崇堂并不答他,只是叫初五对面坐正,自己一手揽着初六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初五有些疑惑,问道:“崇堂先生?”
“哦,”仲崇堂从初六脑袋上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初五,到该走的时候了。”
初五急着要问话,仲崇堂经年没用的一只瘫手竟而抬起来,示意他噤声。另一手仍是落在初六脑袋上,轻轻滑落,搭在他脖颈后头。
“这孩子身世不同一般,我把他带出殷鉴山庄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是将来他惹出什么事情,都是我的罪责,我一定亲手除了他。他这几年没过什么好时光,却也都是捡来的时光。我再也看不住他了,得全数交给你了。你肯定是要带着他走的,可是,初五,你能不能也担起他一生罪责?要是你不能,我现在就杀了他,免得你将来为难。”仲崇堂道。
“崇堂先生!”初五一惊叫道。
初六半懂不懂地听着,只看初五神情紧张,抬头想挣开仲崇堂去找初五。仲崇堂手下加力,紧紧攥住他后颈,初六疼得连声叫起来。
“我死之后,你们度日必定更加艰难,留在定波湖不是长久之计,恪靖侯不用再拿我威胁仲家,也未必再容三尸门后人。离开定波湖更是处处凶险,你要是护不住初六,一道死了是你心甘情愿。可是他要是被三尸门人抓回去,将来做出什么行差踏错伤人害命的事情,你能不能亲手杀他?”仲崇堂声色更厉,不依不饶地追问。
“崇堂先生……”初五哭得脸都扭着却没掉泪,强忍下来,到这一刻不容他再示弱,一定得答。初六还在仲崇堂手底下扭着,硬生生吓哭了,来回看着他们两个。
“初五,你答应吗?”仲崇堂又问了一句。
“我答应你!要是初六将来有什么行差踏错,我亲手杀他!”初五高声喊道。
“好,那我就放心了。”仲崇堂朝他招了招手,初五挪到跟前,一手抱住初六一手紧紧揽住仲崇堂。初六呜呜地哭了好一阵,窝在他们怀里静下来。仲崇堂抬手拍着他两个,手势越来越轻缓,终于没有。
从三年前上了这艘小船,飘摇至今,最后仍是三人依偎在一处。
初五大睁着眼睛,一滴泪也没有,许久许久,初六摇了摇他手臂,说手麻了。初五这才起身,扶着仲崇堂躺平,叫初六搭手一道把尸身密密实实裹起来,把油布四角用钉子钉在船板上,又拿了几块木板把船舱两头都钉住封死。
放初六在船尾,他自己冒着大雨爬去船头,点了一枚炮仗,一星亮在漫天大雨中晃了晃。
岸上的贺均梅多半看见了,不一时有一艘形状相似的渔船靠拢到船尾,初五解缆起锚,渔船缓缓离开码头。后面那一艘渔船填进原位,驾船的舒卷泊好那一艘船,跳过来这一艘船帮手掌舵,初五扬帆。
渔船缓缓离岸,驶向湖中,回头时候隐约看见沿岸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雨大,也看不清哪个是哪个,都来送仲崇堂一程。
船过开山峡,两侧山岩壁立,半山站着李合意同贺均梅,静悄悄目送。船入渭水,又在大风大雨之中来到江面上,远远一艘大船接着,王凤玉站在船首相候。
舒卷抱着初六上了船,再回来渔船接初五,初五摇摇头,道:“沉船吧。”
仲崇堂早早交代过,也葬不回祖坟,不如就葬在这江湖之中。两人跳下水去,一道凿沉了渔船,眼看着江水汩汩涌上,这一艘渔船渐渐沉下,渐渐没顶。到底没能把渔家娘子的船还回去。
舒卷拉着初五要他游远些,别被激流带进去。
初五忽地一跃扎进水中,仿佛有意追随沉船而去。初六扒在一旁大船船舷上,看见他入水不出,大声哭喊起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
倒是头一回把这四个字喊得清清楚楚,喊得雨中水中一遍遍回响。
舒卷屡次扎进水中翻找不到初五,王凤玉急着叫船夫下水一同寻找,初六喊得喉咙都哑了,扒着船也想跳下来,让王凤玉一手按住。大船跟前的水面忽然翻起一道浪花,初五探头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随波浮沉,仰头看着初六。
第八十三章
初五领着初六在下游北岸下船,一道走了。
王凤玉要留他们,初五不想给他家中惹麻烦,坚持要走,王凤玉本就有些心灰意冷,也没再强留。从此兄弟两个江湖流落,走遍了大江南北。虽然自在,却过得更艰难了,虽然艰难,却过得十分自在。
有时也讨饭,大多时候初五能寻个帮工的活计,会烧饭会木活会做炮仗会许许多多杂事,手脚灵便又殷勤,总能喂饱两个人。只是怕人追杀,每一处都不能久留,新到一处又要重新找事做,实在过不下去的日子,把刀鞘上宝石抠下来逐一典当了。
后来初五还学会赌钱,这个来钱容易,凭着眼尖手快赚了一阵,跟人打了几回架,让初六闹得赌不下去了。
初六越长大越不听话不说,还爱管着他,动不动就看他不顺眼,臭着个小脸给他看,十分烦人。早知道他长大远没有小时候那么乖巧可人,不如当初就扔了。他还不许初五提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