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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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问我七月二十二日的时候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人证,有没有任何证明。
七月二十二日,大卫从律所一路飙车回家,连闯了三个红灯,回到他在湾景一号的23号别墅,十五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在他家门口,大卫提着一只行李箱出来了,上了出租车,出租车的牌照是玉A6754k,大卫在W酒店门口下了车,他问前台要了张18楼城市夜景套房的房卡,那是订房的人预留给大卫的,大卫是酒店这间套房的常客,订房的人是位张先生,他是大卫那群狐朋狗友里的一员。大卫拖着行李箱上了18楼,进了套房,半小时后他就被两个年轻男人从房间里扶着出来了,那两人一个替大卫拖行李箱,另一个在打电话。在大卫进入和离开套房的这段时间里,那间套房进进出出约莫十来号人。三人到了一楼,直接出了门,一辆牌照是玉A432E8的出租车已经等在门口了,大卫没有立即上车,他和扶他下楼的两个男人说了会儿话,拖行李箱的帮他把箱子放进了后备箱,另一个人给大卫点了根烟,他自己也点烟,抽烟,两人抽完手上的烟,大卫上了车,那两个人便回进了酒店。据玉A432E8的司机师傅回忆,大卫身上酒味很重,还一直说头痛,要开窗透气,原先说要去国际机场,车子开出两个路口后,他看了看手机,行李都没拿,就在白马大道和人民路的交叉口下了车,怎么喊都喊不回来。司机师傅把行李箱带回了总站,挂了失物,大卫的老婆后来把箱子领回了家,里面是些换洗衣物,大卫像是要去做短途旅行。
根据监控摄像显示,晚上九点二十三分,大卫沿着人民路走了一段,钻进了福禄巷,就此消失。再没人见过大卫。
七月二十四日,大卫的妻子报了警。警察经过一番调查追踪,发现大卫事前买了张飞美国的机票,也订好了酒店,但是人没出关,手机关机了,无法追踪定位。他们找到我时,谈话的氛围颇轻松,管所长先和我聊了两句,他道:“小关律师,你别紧张啊,这个事情嘛,我看就是小夫妻有了点争执,老公结婚了也不收心,估计是嫌老婆烦了,而且女人大了肚子,男的难免,你知道的……主要是他这个老婆在我们系统里有点关系,小关律师啊,就是例行问问话。“
我当然不紧张,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大卫了,就算他被人绑架,或者因为什么意外失了踪,就算他死了,和我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盘问我的警察一老一少,老的姓王,少的姓陆,老的负责抽烟,打量别墅,和管所长攀谈,少的负责记笔记,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问话。他问:“大卫之前因为帮你查过三中的事情,和他老婆家里人吵过架,闹得不太愉快,你知道吧?”
我摇头。
老王问:“三中什么事情?”
我说:“数学老师性侵女同学。”
老王点点头,问管所长:“欸,这个小沈律师别墅造在这么荒的地方,刚才一路过来也没看到什么监控啊?之前不是一直空关着嘛,他倒挺放心。”
管所长说:“小沈律师很放心我们这边的治安情况,哈哈。”
小陆又问:“听说大卫不准你继续查那个案子了,你还找新的证人去事务所面谈,被大卫发现了,你和大卫在会议室打了一架?”他看着我,继续道:“你当时辞了以前的工作,准备入职他们事务所了,结果入职被卡住了,你现在一直处于无业的状态吧?”
我看了看管所长,我不想把小艾牵扯进去,我说:“没到打架那么夸张,就是发生了点口角。”
小陆问我:“你老家是玉松的吧?”
我点头。
“你初中的时候你妈妈带你去看过心理医生,你们学校老师反应你不怎么和群,还有点暴力倾向,没错吧?”
我笑了:“您查得这么细致,所以我现在是嫌疑最重大的人?”
我开了句不怎么合适,但完全发自我真心的玩笑:“那我也不该去绑架大卫啊,我该去绑架那个三中的老师,他找人打了我一顿,为了吓唬我,不让我查案子,您看我手上的疤现在还没消,再怎么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绑架大卫干什么?“
最后,小陆问我:“7月22号,你在哪里?”
我说:“就在这里啊,和大卫的合伙人,沈映,也就是我大学时的学长在一块儿,他给自己放年假,每年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放假休息一阵子。我们在家里玩了会儿游戏,下午去了超市,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待在别墅了。“
七月二十二日,白天,我和沈映在一块儿,玩了游戏,去了超市,在赤练峰散步,看到了一条赤练蛇,沈映会打蛇,打死了那条蛇,带回了别墅,剥了它的皮,取它的胆出来泡在酒里。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身本领。我没细想。沈映没喝那杯蛇胆酒,吃过晚饭,他上了二楼,我进了客房,看电视,洗澡,看书,入睡。睡到午夜,小艾过来了,他进了客房,睡在了我边上。他的脚很湿,浑身都很冷,我闻到他嘴里有酒味。
那两个警察没再问什么,他们走后,管所长留了下来,给我派烟,和我搭话,道:“小沈律师最近还好吧?”
我点点头。沈映有一阵没来别墅了,他在玉松有件案子要开庭了,我们一直是电话联系。
我想到小艾嘴里的酒味,我好像立即就能闻到。我问了管所长一句:“您和沈映熟吗?“
管所长说:“和他爸比较熟,当时天福宫塌方,要不是他爸出钱,天福宫估计早就没了,不过后来还是没了,一场火……他那个同学,也是我们寨子里的一个小伙子还想救火,哭啊喊啊,那火那么大,怎么可能救得下来,还是我把他给拦下来的。”
“同学?谁的同学?”
管所长说:“沈映的同学啊,他那时候在白马书院读高中嘛,艾家那个老大也在那里读书,不过他俩应该不认识,小沈律师是尖子班,小艾嘛……”
七月二十二日,沈映晚上八点离开过别墅,我听到动静,还特意留心了时间,但是三小时后他就回来了。
从赤练峰到玉松来回起码三个小时,要是他中间还想做点什么,这点时间绝对不够。
但是……
但是,我从来不知道沈映和小艾念的是同一所高中。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调查沈映和小艾的关系的。
沈映忙于案件,小艾又因为琼岭迎来了夏天的旅游旺季,天天见不到人,我趁此走访了赤练寨里小艾的左邻右舍,找到了寨里的长老,我借口小艾请我帮他调查他父亲的下落,收集他的过往,他的生活碎片。我还在管所长的陪同下去看望了小艾的母亲王韵美。
王韵美认不出管所长,管所长介绍我给她认识,她也转眼就忘,她的嘴巴总是张着,坐在床上,一双眼睛总是望着院子。她瘫坐在一片黑暗里,我提起艾红杉,她缓慢地眨动眼睛,说上几句,零零碎碎,情绪起起伏伏,时而温柔,时而愤怒。
“红杉啊……赤练神君,哎呀,别人抬着他,他的眼睛周围好黑,他身上都是红色的字,红杉……”
“他半夜三更爬墙回来!!”
“他不是个东西!畜生!那个畜生!!艾心啊!我的小心啊!”
管所长拉着我就走了。后来我自己偷偷摸摸去了艾家好几次。小艾总是不在家,王韵美有时昏睡着,有时半睁开眼睛,蠕动着嘴唇,盯着天花板。我努力从她的言语里拼凑出她和艾红杉的婚姻,小艾的童年,艾心的童年。
同时,我也在寻找艾红杉。通过各种人脉关系,我找到了艾红杉。他在青城山当挑夫,抬人运货,出卖体力,他组建了新的家庭,不再赌博了,抽很多烟,牙齿和手指都被熏黄了。我说:“小艾十七岁的时候,他们找他想重新办祭祀,后来沈怀素意外死了,天福宫大火,烧了,祭祀再没能办成。”
他点点头:“我知道。”
我看他:“小艾找过您吧?”
他问我:“小伙子,你真是要拍赤练峰的旅游纪录片的?”
我说:“听说办祭祀的时候,扮演赤练神君的人要在一间房间里打坐,七天七夜不能出去是吗?”
他说:“不止不能出去,”他抽烟,说着:“感觉很多人在看着你。”他吐出一口烟,“还好没再办了。”
他没说下去,我也没问下去。
我还走访了白马书院,打着为自己的亲戚考察学校环境的幌子见了几个老师,我找到了沈映的母亲梅笍,借口自己是玉松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打算编纂一部博物馆藏品志,很想了解对赤练寨天福宫的保护和琼岭当地文化作出了突出贡献的沈怀素的生平,梅笍接受了我的“采访要求“,她还主动帮我联系上了沈怀素的几位姐姐们。
于是,我以母亲病重为由和沈映道了别,沈映给我办了场送别的宴席,请了律所一干同事,去粤菜馆吃饭,小艾没有来,他只是发短信给我,问我,你要走了吗?
我回他: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他说:当然了。
我看看沈映,他在吃菜,看手机,偶尔和边上的人说一说话,触及到我的目光,举杯作势敬我酒。
我没有留下来。
我去了趟新加坡,沈怀素的三姐在家里开茶话会,找来她的其余几位姊妹,她们一起接受了我的“访问”。我没能找到沈怀素的初恋,那位法语老师,不过我和他在研究所的同事们吃了顿饭,他们中不少人都当上了教授,术业有成,提起沈怀素,对他的学术研究没什么印象,但都对他对天福宫那暗室壁画的迷恋印象深刻。
我在新加坡的图书馆翻阅旧报纸,搜寻关于沈家的八卦新闻,他们是个大家族,新加坡是个小地方,我看到一个女孩儿在英国为沈怀素自杀,也有小报写沈怀素药物成瘾,女孩儿是他的“毒友”,但是这份报纸还写猫王至今在世,披头士被外星人抓去开演唱会。
我还是回到了玉松,我和鹿鸣悠见了一面,在他的叙述中,沈怀素的形象越来越丰满,一度我产生了种错觉,我对沈怀素的了解比我对沈映的了解还要深入了。
我看到鹿鸣悠书架上的《人与自我认知》,我问他,知不知道男孩A就是沈映。
他笑笑,给我倒茶。我们在他家的院子里喝功夫茶,我又问他,知不知道沈怀素经常打男孩A。
鹿鸣悠说:“我父亲给我取名字,取鸣悠,怀素的父亲给他取名字,叫怀素,到了我们的孩子,希望孩子有出息,成个人才,叫他培达,孩子出生在太阳高悬的中午就叫他映好了。”
他给我看鹿培达的照片。
我在上海找到了鹿培达的一位前女友,花花,花花现在是个大画家了,在上海有自己的画廊,常在那儿办画展,我去看了她的展览,其中,我看到了一副油画,那画布上只有一双眼睛,眼睛的四周是漆黑的,那眼睛像卧在一条黑色的大河里,眼神坚定,很像小艾。
我给她看小艾和沈映的照片,那回我伪装成私家侦探,自称受人委托调查沈映,正在追溯他和小艾的过往,我还提起,沈映身边的人不时就会失踪,比如鹿培达。
花花耸了耸肩:“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和鹿培达以前是男女朋友吧?”
“高中的时候谁没交过几个男朋友女朋友?”她一抬眉毛,点烟,抽烟,说,“鹿培达这种人不失踪才意外吧?”
她笑起来:“再说了,现在这个社会谁不是失踪人口?大侦探,你问问自己,你真的在这里吗?你真的在上海吗?你知道上海一年人间蒸发多少人吗?忽然有一天,你认识的人就不见了,再正常不过了,你为他难过一会儿,说不定掉下几滴眼泪,可是,”她顿了顿,“就像新闻,四十五秒过去,切回直播间,亲切的新闻主持人的样子回来,你就又投入到下一段新闻里去了。”
她指着小艾的照片,问我:“是他失踪了,他的家人委托你找他?“
我点了点头。
花花轻笑:“他要是失踪了,我建议你直接去沈映家里找一找。”
“怎么这么说?”
“有一天,我和鹿培达还有他的几个朋友在一间校舍,废弃的校舍,以前是什么残疾人学校吧,不知道谁找到的那个地方,就成了他们那群人的据点了,沈映带他过来,他叫他小艾。你知道那些小孩儿,除了欺负欺负别人,谈谈自以为是的恋爱,还有什么可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