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练-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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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老师,那女人不知检点,引诱了荷尔蒙旺盛的年轻小伙子,又抛弃了他,要去和一个外交官结婚,她是沈怀素的初恋,因而伤他很深,害得他忧郁,茶饭不思,消瘦,不再相信任何人,质疑任何好意,害得他产生了浓烈的报复情绪——他向三姐求助,他要破坏家庭教师和外交官的关系。
沈怀素的五个姐姐都很宠爱他,三姐为了这个最年幼的弟弟,义无反顾地做了外交官的情人,她最后变成了那外交官的老婆,跟着他一块儿去了法国,现在他们有了三个混血孩子,一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男孩儿不久前和自己的钢琴老师结了婚。
三姐和外交官的婚礼办得非常体面,沈怀素还给那家庭教师发了邀请函,他在邀请函上写:老师,我要去法国留学了,想再见见您,您知道我对您的感情。
那家庭教室盛装打扮来到了酒店,哭着离开了。沈怀素挽着一席白婚纱的三姐的胳膊在酒店大堂亲热地和她打招呼,目送着她狼狈的背影幸灾乐祸。当晚,他在他的日记里写,他头一次被这样的快乐击中,它“难以形容”,“难以界定”,充满罪恶感又让人欲罢不能。但就像世间的所有快乐一样,这强烈的快乐也不是永恒且长久的,反而因为它的强烈,它消失得更快,随之而来的失落感也更巨大。他好像再找不到这样的快乐了。
和沈怀素关系最亲密的五姐时常想起沈怀素的十七岁,他就要去伦敦读书了,他度过了仿佛足有他一生那么漫长的一个夏天,他每天都精力充沛,完全不用休息似的,想尽办法娱乐自己,打牌,下棋,策马,泛舟,玩爱情的游戏,享受肉体的刺激,他带回来一个又一个漂亮女孩儿,但他对未来似乎充满迷茫,好像一种空虚正趁着他青春时,趁着他长得不赖,足够有钱,储备了足够多的文化知识,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尝试过之后,占据了他的生活。这种空虚从他的一举一动,从他给每个女孩儿的吻,甚至给每个男孩儿的眼神中流露出来,他大约早早地明白了世间不存在什么永恒不变的美丽,也不存在什么持久的快乐。但五姐也强调,沈怀素并未因此想要麻痹自己的神经,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拒绝药物的刺激,他极度注重自己的形象:抽烟的人会有焦油熏黄的手指,吸毒的人会掉光牙齿,头发也会失去光泽,脸上还可能长出疱疹,毒性会影响他们的后代,他们的孩子可能只有三根手指,一只眼睛,是瞎的,是哑的。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后果,他是沈家的公子,他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地过完这一辈子。他的孩子自然也必须是漂亮,聪明,受万众瞩目的。他就这样过着极自律又放纵的生活,试图探究出什么,试图钻研出什么——反正,他那时候自己也说不清。
与此同时,他的父亲母亲,姐姐们,女友们,密友们不断地向他输送饱满的爱意,他就像一株吸饱了水的芦荟,可他长不出密密的枝叶,开不出美丽的花,那么许多营养无处发泄,只能将他的身体撑得越来越满,只能胡乱抽出很多旁枝。生命依赖水,细菌也需要水,因而在这样的营养液里,沈怀素滋生出了倨傲,任性,偏执,喜怒无常,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坏脾气。当然这些性格缺陷,在他的三姐看来仍旧是那个家庭教师的错:一场错付的爱情很有可能毁了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沈怀素在英国时,有一回,一个女孩儿在他的公寓前自杀了。沈怀素对此不以为然,又是他的家人出面处理了后续,他的母亲和父亲说,怀素在国外学坏了,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管用什么办法,无论如何都得回来。于是沈怀素大学毕业后,几经周折,最终还是回到了新加坡继续进修。
沈怀素学习的是一种古老的,已经死去的语言,早就没有人在使用它了,因为那家庭教师,他迷上了语言,而在大学学习的过程中,他越来越坚信使用得越是频繁的语言被现代生活腐蚀得越严重,越难窥看语言的本源,他还相信语言是道德审判的工具,他时常回想起家庭教师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里听见他和她道“您好”时露出的慌乱无助,近而怨恨的神色,他相信,如果他们只是互相对视,谁也不说话,无论他脸上挂着多虚伪的笑,多得意洋洋的表情,他都不会再见到那样复杂的表情。
眼神可以逃避,而声音,会变成咒语。
天福宫的壁画就是在沈怀素对语言如痴如醉时走进了他的生活。
那是在一次聚餐会上,沈怀素的一位研究民俗的友人鹿鸣悠去了玉松采风,拍下了几张照片,展示给大家看。照片毫无摄影技术可言,又因为光线昏暗,成像也很不理想,但或许正是因为它们的模糊,不清晰,才显得更神秘,更诱惑。
照片里照的就是天福宫暗室里的壁画。
沈怀素不止一次和人描述那些照片,他还要到了副本,甚至拿到了原本的胶卷。他用一台幻灯片机,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看这些照片。
壁画并不精细,内容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被水流卷起的白骨,沉入水下的破船烂舟,水花里的火苗,扭曲痛苦的女人,挣扎的骷髅,还有一条蛇,一条蛟龙,缠斗在一块儿,还有一个头发很长,眼睛四周画得很黑,眼睛更黑的男人。那白骨的上方,沉舟的顶部,火苗和女人的四周另绘有蛇行一样的红色花纹,鹿鸣悠说这是当地的古语,已经失传很久了,谁也看不懂,但是祭祀的时候,主持祭祀的长老会依葫芦画瓢的把它们画在人身上。
沈怀素问他:“这些壁画是谁画的?”
壁画上找不到署名,据鹿鸣悠推测,属于隋朝时的风笔。
“隋朝?”
“结束了混乱的朝代。”
“很短暂的一个时期。”
他又问:“这个男人是谁?”
“这是当地信奉的一位神仙,传说一条赤练蛇修炼成精,后来做了很多善事就成仙了,每年九月的祭祀就是为了感谢他做过的好事举行的。据说以前会来好几千人,敲锣打鼓,又唱又跳,很热闹。”
鹿鸣悠又说:“可惜现在没什么人参加祭祀了,壁画也因为维护不当,好些地方都看不清了,玉松太潮湿了,你要是感兴趣,下次可以和我们团队一起去看看,我们在帮当地修复壁画。”
不久,沈怀素就以语言研究学者的身份跟着鹿鸣悠一块儿去了玉松。
但到了玉松,一来水土不服,二来没日没夜地造访那绘满壁画的暗室,沈怀素生了病,还住进了医院,整个人浑浑噩噩,接近半昏迷的状态,鹿鸣悠赶紧联系了他的家人,沈怀素的三个姐姐赶到,将他带回了新加坡。可回了家,沈怀素的病情也不见好转,他又心心念念想回玉松,特别是祭典日期将近时,他想得愈发厉害,可身体却无力支撑,就只好在家里发脾气,砸镜子,砸时钟,但凡能显示他枯槁的模样的,能告诉他时间的东西全都叫他厌恶,他恨得厉害,疲乏的肉体拖累了精神,他整个人都在某种边缘摇摇欲坠了,真的在家里放了把火,这把他们全家吓得不轻,母亲哭哭啼啼地说,怀素的魂丢了,必须要叫魂。父亲听闻泰国一位大法师法力高强,只是早就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为表诚意,父亲亲自飞赴清莱意欲邀法师出山,孰料飞机失事,父亲遇难,母亲听闻噩耗,悲痛难抑,竟也跟着父亲去了,家里只得由大姐主持大局。那段时间,整个沈家被一种恐怖的气氛所笼罩,提到玉松都好像见了鬼,避之不及,泰国的法师请不来,大姐便找来了当地最有名望的禅师,天天在家抄经念佛,另请了许多帮佣,把沈怀素看紧了,连房门都不让他出。沈怀素身体虚弱,有意反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过了父亲和母亲的头七,又过了小半年,沈家名下新修了不下五座浮屠后,沈怀素似乎把玉松忘得一干二净了,再不提,不说了,他的身体也逐渐好转,到了85年,在吉隆坡偶遇鹿鸣悠,得知天福宫坍塌,沈怀素立即回家,带走了不少现金,回了玉松,也就此在这里扎了根,不久便与和家中一向有生意往来的梅先生的独生女梅笍结了婚。
梅笍个子不高,骨架不大,小时候练过芭蕾,走路带风,常用眼角看人。沈家人认为,梅笍是“合适的”,“恰当的”,“能装点门面的”媳妇儿。而梅笍认为,这段婚姻是她的“一项投资”。似乎没人问过沈怀素的意见,他没有说“不”,这事儿就成了。
隔年,沈映就出生了。
沈怀素自诩“杂学家”,考古,民俗,建筑,都懂一些,唯独对育儿说不出个名头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孩子全由梅笍和保姆照顾,夫妻俩新婚后住在玉松市内一幢独门独户的小院,环境优美,但每天往返天福宫实在不便,不久沈怀素便搬去了天福宫,偶尔请一些民俗学家的朋友来宝殿看看壁画,游游琼岭,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也是匆匆忙忙,打点些衣物就又走了,后来沈怀素几乎不踏进家门了,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寻找传说中的将军藏宝洞壁画上,他本身就会潜水,又另找了个几个地质学家组成了一支小队,他听说将军藏宝洞里的壁画更古老,在人类会说话之前就存在了。他想看一看。
梅笍对沈怀素也做过感情上的投资,沈映五六个月大的时候,她带着沈映去了天福宫,可住了一个晚上她就受不了了,那时是山里的湿季,晚上打雷下雨,蚊虫多,雨声吵得她睡不着,梅笍半夜起来,摇了摇沈映的小床,沈映在睡着,沉静,一动不动。一道惊雷劈落,一片白光照得沈映的脸蛋惨白阴森,梅笍心里一跳,摸了摸孩子的鼻息,按了按他的心口。沈映的呼吸平和,心跳缓缓的。梅笍往外看了眼,披上外套去找沈怀素了。
梅笍和沈映睡在和大殿同一个院的一间侧室里,出了房间,她往大殿摸去,一路走一路开灯。天福宫里再没别的人了,风雨交加,满世界吵吵嚷嚷的。
整条走廊都是湿的,梅笍穿着拖鞋,脚背一下就湿了,她的脚底越走越凉。
进了大殿,梅笍先喊了沈怀素一声,可她的呼唤一下就被吸收了去,连回音都没给她剩下。梅笍一抬头,看到了赤练神君。
神君眉目温柔,是个平实宽厚的面相,嘴角微翘,挂着个浅笑,似曾相识。神君的铸模约莫是观世音像的,只是神君的头发黑而浓密,粗糙的木雕活让它们看上去像一条又一条耷拉在他肩上的蛇。
他像西方神话里的美杜莎。
这男人身姿的美杜莎低垂眸子注视着自己的脚趾,他脚边是一方供桌,桌上摆着些瓜果和一鼎香炉。几株线香静静,幽幽地烧着。
梅笍穿上了外套,绕到了神君像后头,她知道绘有壁画的暗室就在那儿,那是沈怀素工作,吃饭,休息,打发时间,苦思冥想的地方。
梅笍推开门进去,她先是看到了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的背影,接着又一道雷,数道黑影拍打在墙壁上,满墙红字亮了瞬,好像一把火烧起来了一秒,又在刹那间熄灭了。
梅笍走了出去。
她记得沈怀素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她想不起那眼神里的潜台词了,或许他看她,根本不带任何情绪,又或许他根本没有看她。
梅笍回了侧室,沈映醒了,她伸出手指逗了逗他,沈映看着她,却没理会。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沈映和沈怀素有多相像。他们看人,眼睛很亮,但眼神是空的。
沈映是个安静的孩子,不吵,也不闹,也不哭。他生下来就没哭过一声,接生的大夫打他屁股,他只是咳了下。起先五个小姑子还七嘴八舌地说梅笍命好,有福气,沈怀素不挑剔,生了个儿子,儿子也这么好带,可过了半年,她们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又从五湖四海汇聚了过来,提着大包小包住进了沈家,各自带着各自的秘方,一个劲给梅笍出主意。孩子不哭,连恩恩哦哦都不会,对吃什么,用什么全没自己的意见和主张总不是个办法。
大姑说必须每天吃七颗枣子,这样才能早说话,二姑请了法师叫魂,法师说沈映投胎转世,肉身到了,可魂还在奈何桥另一头,迷了路,得日日夜夜喊他,把他喊回来,还有什么吃香灰,抹神油,泡圣水,祈祷,抄经,什么孟婆后人,金鹏禅师,妙法道姑,黄大仙,李大师,区神父,星座专家,保健品销售,各行各业都到了沈家要一口饭吃,那可谓是沈家最热闹的时候,从客厅到厨房到处都是人,有熬回魂粥的,有撒进口圣水,折元宝,烧纸钱的,门口的黄杨树砍了又栽上,院后的水池挖开了又填上,填上了又挖开,大姑二姑天天买鲤鱼去大度河放生,四姑甚至还拜起了赤练神君,夜夜擦拭他的神像,就连沈怀素都被逼着每个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