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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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节,浣练叶,做盂兰盆。民生军务一概不理,平时有事通禀,连人都找不到的。”御剑哂道:“照你说,果真没有一点正经了?”傅天明思忖片刻,一拍脑门道:“是了。三五日前,他曾请了城中上上下下四十多个教书先生前往一叙,却也没甚么交待,只吃了一桌宴席就散了。那些酸丁可都得了意,走路都带了三分傲气,只说跟文曲星有同杯共饮之谊,别人都要高看一眼的。城里私塾本来多自荒芜,这几日可不又开起来了。”
御剑沉吟少顷,冷冷一笑:“上上下下无一务正业的,看来南朝确是气数将尽了。”微一欠身,看住傅天明笑道:“你弃暗投明,倒是个俊杰。”
傅天明连称不敢。御剑示意他跪过来些,口中道:“你们南人最重忠孝之道,此举虽有悖逆之嫌,想来也是为一家老小、父母妻儿打算。这图亏你耗费心血做来,足见你是个有情有义、手腕了得之人。我有心许你一官半职,却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一二?”
他手长脚长,此刻倚了黑铁军座,一臂垂下,在傅天明头颈上随手抚摩,仿佛抚摸一头狗子一般。傅天明脖颈垂得低低的,撑在毡毯上的手青筋微突,畏畏缩缩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将军发问,小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屈方宁在帐外聆听半晌,怒意半点不吐,刀鞘却已捂得热了。正寻思如何批削了这个奸人,却听御剑轻轻叹了口气,一手仍抚在傅天明后颈上,语气没有一丝波动:“……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南朝偌大一段朽木,早无中兴之望。朝廷昏庸无道,猥琐不堪大任;官员贪赃枉法,只顾中饱私囊。士农工商兵无一不苦,连年重税,遍地灾荒。国之不以为国,家更不能为家。到底是用了什么迷魂大法,诓得你们一干人前赴后继,争相为之献身?”
傅天明浑身一颤,嗫嚅道:“将军说哪里话来,小人如何敢……”
御剑抬起一脚,踏在那张军备图上,两下揉成一团:“傅指挥使,你这图纸九真一假,原本也可鱼目混珠了。可惜我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旁人对我说道一句假话,在我眼前有半分心虚,我都再清楚不过。”说到末一句,又低声叹了口气。
一言既出,傅天明脸如死灰,举身待逃,后颈如有千钧之力覆压,如何挣得起来?
屈方宁在外听得分明,亦是大惊变色。待要寻隙闯入、撒娇卖痴,忽然想到最近二人关系疏远,想要如上次一般假借因头,未必十分自然。一迟疑间,只听帐内格格有声,却是人体骨节活生生断裂之声。偷眼望去,只见御剑五指深陷傅天明颈中,将他整个上半身提得离地而起。傅天明满面紫胀,双手却死死向御剑伸去:“家国之情……豺狼永不会懂……御剑天荒……你……不得好死……”
御剑手臂肌肉如铁,指节处发出碎裂之声,语气仍是不起风波:“傅指挥使,你心怀大义,甘愿身败名裂而死,多少算一条汉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胆敢在我眼前唬神弄鬼的人,我都恨不得亲手……杀死。”
他恨不得三字说得甚重,憎厌之意不言自明。屈方宁在他身边多年,极少听他如此直接流露情绪。只听傅天明一阵濒死急喘,喉头发出一阵异声,随后一切归于沉寂。心中正怦怦跳时,只听御剑提声道:“是宁宁么?进来。”
他只得应声走了进去,见傅天明双眼睁得极为可怖,满脸不甘地尸横就地。御剑命人抬了下去,见他衣衫松褪地侍立一旁,目光才温和了几分:“什么事?”
屈方宁稳定心神,含糊嗯了一声,道:“听巫侍卫长说……”眼睛转到他手边的漆盘上,见一碗寿面动了两三口,此时都已蚀了,酒菜却分毫没动。遂改口道:“……来替他收拾碗盘。”
御剑会意,笑骂一句,站起身来。屈方宁忙道:“将军,你不吃了么?”御剑径自向门口走,道:“端上,跟来。”只得托了漆盘跟出去。见几人抬着傅天明尸体往西北方匆匆去了,心中默默记忆。
这一夜月色却是清朗怡人,二人一前一后行至营地东头一座矮丘,御剑择了个当风的地方坐了,别的一概不取,只从他手中漆盘中拿起酒壶,对嘴喝了一口。屈方宁瞅着他道:“将军,你犯禁了。”御剑拿酒壶往他脸上一碰,笑道:“如何?要罚我?”屈方宁抹了抹脸,佯作无奈道:“算了,今天就给你破个例罢。”说着,也跪坐到他身边。
御剑笑道:“多谢少宰大人手下留情。来,敬你。”往盘中一只小小酒杯中斟满一杯。巫木旗行事一向马马虎虎,今日备的酒器也不知从何捡来,小巧玲珑之极。屈方宁一口饮尽,几乎连喉咙也没打湿。遂两手执杯,往他眼前一伸,口中不满道:“我怎么就用这么小的杯子呢?还没一个指甲盖大!”御剑大笑道:“小孩子当然吃小杯子。”倾过壶嘴,又给他倒了一杯。
虽是七月盛夏之夜,边关也是风冷沙寒。屈方宁喝了几杯小酒,身上出汗,给风一吹,打了个哆嗦。御剑张开腿圈住他,让他靠在怀里。屈方宁一则怕人看见,二则也害怕与他碰触,推道:“不要你抱。”御剑笑骂道:“翅膀硬了你?抱也抱不得了!”屈方宁挣道:“小时候才这么抱的,现在我长高了,你也……不方便。”
御剑倒是给他弄笑了:“你现在一共多大?还给我小时候!”两腿伸开,给他密密实实搂进怀里。
屈方宁本来百般别扭,给他安安静静搂了一会,心情也逐渐沉定。灰白的细沙随风飞起,将二人并放在一起的军靴皆浇上一层白灰。风里隐隐约约传来血腥气,隔得太远,也闻不真切。漆盘中的腌鸭舌、熟牛肉已被遮掩得吃不得了,只有酒还可喝。御剑一手将他手臂托起,就手喝他的残杯。见他呆呆出神,出声道:“小猴子,想什么?”
屈方宁遥遥望着天边山丘轮廓,轻轻道:“想你送我的白象。”眼睛阖了起来,埋首他颈窝之中,声音更低:“……想我们在江南的时候。”
御剑心中一阵柔情触动,抱着他的手紧了紧:“今年不得空了,明年再带你去一次。”
屈方宁摇了摇头,眼睛依然闭着:“一次足够了。”复睁开一线,道:“你送我的虎头鞋,上次我一口气都给烧了。后来托人去做,也没有做出来。”
御剑左手握着他的手,举杯一划,低笑道:“烧了?八百里?”
屈方宁也笑了出来,鼻腔突然一阵酸楚,回握他的手,放在胸口玩。
御剑耐着性子陪他做了个狼狗,又做了个兔子,笑了两句他脾气坏,好好给他一点东西,不是摔个稀烂,就是烧个精光。后来又道:“过几天叫人送两车来,任你烧。”
屈方宁想象了一下他驾着两顶大车去宣州大肆采办蝈蝈笼、鹁鸪灯、银皮子鼓、薄荷糖的情状,靠着他笑了半天,一边笑得乱滚,一边拧来拧去,保护杯子里最后一口酒。闹到最后收场了,在御剑身上挨了一会儿,反而自己把酒杯送他唇边去了。说话却是混沌支吾,平素的伶俐口齿都使不出了:“将军,祝你……这个,年年有……”
御剑自然领会,笑道:“怎么,老子一年过一次的生辰,一口酒就想打发我?”
屈方宁含混嗯了一声,给他敬了酒,眼睛看着他,认真道:“将军,我是你一手……栽培起来的,我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本想送你一件像样的礼物,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
御剑饮尽他杯中酒,闻言一笑:“哪那么多胡思乱想的。心给我就行了。”
屈方宁慢慢点一下头,故作轻松笑道:“怎么又问我要?一直是你的呀!”
这几个字出口,眼内一阵强烈湿热,几乎便流下泪来,忙胡乱揉了揉,假装沙迷了眼。
只听御剑叹息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却不像对话,反似自语:“是我的才好。”背对月光与他对视一刻,目光从他空空的脖颈上落回他雾气茫茫的眼睛,俯身吻了上来。
不日,千叶次批出征部队已经抵达清平关外,后备军亦随之赶来会合,粮草辎重一应物品均已就绪。一时旌旗蔽日,战鼓如雷,大军经行处,关前三十里堡垒城寨无一幸免,好似西风扫落叶一般,捣成一片白地。奇的是诸寨十室九空,非但未遇半分武力抵抗,连平民妇孺也一概不见了。再往前去,但见清平关守军往日镇戍之地空空荡荡,旗帜孤伶;瞭望塔下并无卫兵驻守,偶有一二人影隐现,也不似全力迎敌、鸣镝传讯的模样。御剑、郭兀良、车宝赤并一众将领皆诧异不已,驻营商议时,车宝赤自请为先锋,领轻骑六百先行探路。郭兀良素来谨慎,阻道:“或恐是诱敌之计。”仍拔营上马,继续浩浩荡荡前行。到得清平关前一看,大门紧闭,阒然无声。先前高悬城楼的人头已被取下,徒留数十痕暗红血迹;鸟雀在护城河两岸自在啼鸣,偶尔栖落空地。前锋营士兵上前叫骂,无人应答。郭兀良等不敢贸闯,暂滞城外,等待御剑赶来。
御剑正午方至,见城头落落,四野空空,嘲道:“再来一位执扇抚琴人,这一本戏就齐全了。”
郭兀良熟知南朝典故,眼见得门户大开,分明是要请君入瓮,不敢掉以轻心,即命下令攻城。十余座投石车轮番投掷石弹,复以小亭郁亲制月牙射塔抛掷巨石入城,如此这般片刻,城内依然无声无息。额尔古抢至射塔畔,挥开几名工事兵,抱起一枚足有一人多高、双手环抱不拢的巨石,几步跃上射台,命人填压上膛,自己铜铸也似的手臂拉紧机簧,暴喝一声,那巨石恰如流星急坠,蔽日遮云,向城中指挥所劲射而去。额尔古膂力过人,准头却差了些许。只听轰塌一声震响,将指挥所前一面绘着流云朱雀的石壁轰去半边。灰雾弥烟,半晌方散,却不见一个人影。
车宝赤性子最急,兼之新得了一把宝刀,跃跃欲试地想冲入城中,寻几个大好头颅一试刀锋。郭兀良沉吟未决,劝道:“哥哥稍安勿躁,恐是故布疑阵。”御剑眉心久蹙,闻言不置可否,一箭射断吊桥铁索。他眼力异于常人,桥板甫一落地,便勒马不前,口中淡淡道:“红哥,看来今天无人替你祭刀了。”
屈方宁一夜未曾合眼,起拔之时,便勒令离火部远远落在队尾。见一路无人抵抗,心中正是疑云大起。目送车宝赤所率秋蒐军开入城中,心中忐忑万状。忽听一句骂娘声响起,接着群情激奋,千万句粗鄙不堪的语言纷纷从城内发出,汇成一片集成上下三代、囊括旁系九支的女性下体之海。他忙从后军赶到,纵马入城,只看得一眼,顿时两眼一黑,气得不曾昏厥。千般怒意、万道心火,只化作一句:“沈姿完,我操你妈……”
只见城池如故,人影全无,偌大一个清平关,赫然已是一座空城。
放眼望去,但见城中道路四通八达,若谷之虚;商铺关门闭户,官衙鸟雀不飞,宅邸家院一概物事皆搬得一干二净,爨炊盘碟,油盐柴米,并衣物、被褥等一概器用,悉数带走,上下一空。院中老竹竿上晒的布匹、裙袄,都已收走;菜园中种的黄瓜、茄子,也已摘去大半。门前竹叶铺洒,窗台下还摆置着七夕节小儿好玩的几样豆生,黄豆芽已长了一尺多长。一眼看去,全不似仓皇逃窜,倒像客人上门不巧,主人出门宴游去了一般。城中几处火头窜起,却是众兵见无人可杀、无物可抢,四处放火烧屋泄愤。
屈方宁骑在马上,只觉怒火腾腾地往心尖上冒,使尽了生平所知的恶毒言语,把那姓沈的骂了个狗血喷头。他生平所见投敌叛国者不下千余,一击即溃的城池也见得不少,如这般明明攒足了一股不平之气,却临阵溜之大吉的打法,却是闻所未闻。心中只道:“贺小九决计不会弃城而逃,子厚表哥也不是这般畏怯之人。必然是那姓沈的做的好事!呸!他跟文僖那老役夫肯定是一伙的,勾勾搭搭,狼狈为奸。是甚么好东西了?还号称甚么第一才子、文坛领袖,我看卖国求荣才是真!好端端的,把一座城关拱手让人!……贺小九怎么就信了他的邪?老子要是有命回去,第一刀就要剥了他的臭皮!”
怒火未息,车卞鬼鬼祟祟走来,讨好般献给他一只辑翠缀珠、饰有小朵玫瑰的玉匣。打开一看,其中放着一本薄薄册子,随手一抖,只闻见一股熏香之气,书页灿烂流华,裱有金线。翻开书皮,只见第一页写的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字体雍容端方。落款是:“某年月日,长安客赵二于留云借月斋恭录。”印玺上则是“泽从”二字。他自然不识得这是南朝太子的表字,只觉香腻腻的十分可厌,随手往火里一丢。车卞忙抢上救出玉匣,书却任它烧去了。
经此一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