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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破晓救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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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轿车停在院中,面前是一幢灯火通明的灰白色房屋,在阴霾的天空下依旧显得很压抑。窗中橙黄的灯光透过紧紧拉起的窗帘映到外面的草地上,漏下几方明亮却边缘模糊的光斑。
  “万岁,希特勒!”
  一身合体制服的年轻男子站得笔直,等到两名官员甫一下车便严肃地行礼。梳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短发上仿佛还留有梳齿的痕迹,从头到脚几乎一尘不染,皮靴也因上过鞋油而黑得锃亮。只是没有表情的俊美脸庞冷如冰霜。
  两名官员回礼。男子便转身将他们带入屋中。
  仆佣们按照事先交代的那样排成两纵列迎接。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现任指挥官诺亚冯塞弗尔特从他们中间迎面走至,互相行礼后握手致意。
  “欢迎。远道而来的恩里希先生,康拉德先生。”诺亚道。
  其中稍高,也更魁梧的一位道:“感谢您的招待,塞弗尔特中校先生。”
  诺亚摊手向着快步走回自己身侧的年轻男子:“这是我的副官,费恩少尉。”费恩颔首示意,与两位将军握过手后,四人走入餐厅。
  长桌上摆放了形状如波塞冬三叉戟一般的烛台。在烛火照耀之下连银器都染上了淡淡的金黄色。
  诺亚走向桌首,举止从容又不失礼仪。费恩紧跟在他身后,本想帮他拉开椅子,却被诺亚先一抬手制止住,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于是费恩点了点头,走到桌子的一旁坐下,挨着恩里希先生。
  刚才进来的时候瞥了几眼,要是约纳斯不说的话还真难看出魁梧的恩里希先生与他有血缘关系。而康拉德则矮胖一些,此时正面对恩里希先生坐下,两人分别坐在诺亚的左右手。
  这样的阵势让费恩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只得将目光移到佣人正在端上来的雷司令干白葡萄酒上。
  费恩的酒量并不是很大,只是喝酒不怎么上脸,自己又老是极力克制。实际上每一次喝酒最后都会感觉脑袋沉得要死。不过这次只是为了招待两位宣传部官员,自己又差不多也就算个陪衬,吃完了就能马上坐车回营地睡觉,所以他并不觉得怎么担心。待佣人最后往自己的杯子中斟上酒后,费恩跟着诺亚端起杯,不带表情但很有礼貌地与三位长官碰了杯,浅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葡萄酒。
  雷司令的口味偏甜,有种浓郁的果香,这让费恩感觉还蛮舒服的。
  “东线那边的战况怎么样了?”诺亚问道。他的眼神在烛火下更锐利,脸部轮廓也显得更刚毅。
  康拉德先生吃了一片作为开胃菜的酸黄瓜,摇了摇头道:“不是很理想,斯大林格勒那里还是一直拿不下来。”
  诺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切了一截烟熏的香肠,却没有立刻放进口中,而是皱起眉道:“那是苏联交通的咽喉啊。如果打下来,我们获得的不只是地盘。石油,粮食,这些都是帝国需要的。霍斯将军本来就不太可能独自攻占斯大林格勒,这个时候转入守势,不见得是坏事。冬天来临之前,我们还有时间。”
  “嗯。”恩里希点了点头,“现在还要看西北方面保卢斯将军指挥的第六军团。”
  费恩没有诺亚那么广大的信息来源,仅凭听新闻了解奥斯维辛以外的消息,此时已经有点迷糊。幸好诺亚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茫然,当每人一份的鞑靼牛排上来后,费恩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点事做,低头去对付那块生的牛排。
  诺亚他们三个一直颇有兴致地聊着,斟满的酒也很快再喝完。费恩不得不陪他们一起喝,尽管他对那些话题几乎插不上嘴,只是偶尔回答一下诺亚的一些小问题。
  眼看诺亚拿出的两瓶葡萄酒已经喝完,两位先生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连诺亚也稍稍缓和了一向严肃的表情,讲话速度越来越快。
  费恩努力保持着和平时一样的机械表情与举止,只是没人知道他的脑子已经开始变得晕乎乎的。
  不过还好,既然两瓶都已经喝完了,状态还不算特别糟糕的他还能撑到回营地,然后可以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想到这里,费恩打起精神喝掉酒杯里最后那一小口白葡萄酒。
  正准备长长地舒一口气,却听得右边恩里希先生突然道:“哎,怎么喝得这么快?”顿了顿转向诺亚道:“冯塞弗尔特中校先生,抱歉,您这里有黑啤酒么?”
  随着诺亚颇为爽快地点了点头招来佣人,费恩感觉心脏已经噗通一声沉入了刚才喝的葡萄酒里。
  “干杯,为了帝国!”
  费恩有些软绵绵地举起杯子与他们碰了一下,但低头看着满满一扎的黑啤酒就想吐,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灌下去。
  黑啤酒独有的苦涩味道携夹酒精带来的麻木从喉咙顺势流下。费恩皱了皱眉,将有些摇晃的视线努力集中到桌上的猪肘上,但实际上,连那玩意儿是个猪肘他都需要几秒钟来反应了。他的脑子已经转不大动,就连那个笨手笨脚的犹太仆人差点碰倒他的杯子时,他也愣愣地看都没看他一眼。
  从外表看起来,恩里希和康拉德两位先生似乎比他醉得更厉害,一扎黑啤酒下肚,两人像挥舞着指挥棒那样挥舞着餐叉,大声地唱起《当人们不再忠诚》来。恩里希先生还很热情地搂住了费恩的脖子,只是可惜那震耳欲聋的歌声并没有让他恢复清醒。
  诺亚保持着微笑一起低声唱着。作为主人,这一席上他喝下的酒恐怕最多,然而直至目前竟没有丝毫醉的迹象。那双浅褐色的眼依然如深渊一般捉摸不透。
  “……那时我们永不如凡人一般迷失,
  “传扬主的意志,冠以德意志之名!”
  最后一个词的尾声拖了很长很长,本来就晕乎乎的费恩感觉都有点儿缺氧。两位官员热烈地给自己鼓起了掌,出于礼貌诺亚也象征性地拍了几下,但费恩却是连抬手的劲儿都没了。此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团超大型棉花糖。
  费恩努力支撑自己站起来,虽然他已经不再能维持以往腰背笔直的站姿了:“抱歉,长官,先生们。我去一趟洗手间。”
  诺亚应了一声,他便匆匆转身离开。并且还差点撞倒一名端着盘子的仆人。
  费恩躬身站在洗手池边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浇着自己的脸,尽管意识稍有清醒却也只是杯水车薪,仍然被不断上涌的酒气完全浸没。
  他直起身擦干脸上的水。毕竟不想让他人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难受。多年以来他一直刻意向他人隐藏自己的感受,将自己驯化成工作的机器。他晃了晃脑袋就转身回到客厅,走廊里还不忘整理一下头发,正了正腰带扣。
  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之前洗手台的镜子中抬起的那张水汽朦胧的俊美面容,脸颊上早已染上易于觉察的绯红颜色。
  “……最近反犹运动倒是进行得空前激烈。”回来的时候恩里希先生正在进行这个话题,“宣传工作也相应的要跟进,这可不是什么美差。”费恩礼貌地颔首示意然后重新坐下,努力地打起精神。
  诺亚点了点头:“可以猜到。在柏林的先生们可有的忙了。”说罢又喝了一口啤酒。光是这动作让费恩看着就晕,但对话的内容显然引起了他更多的注意力。
  “是,现在到处是戴着可笑袖标的犹太牲口,稍稍不注意就变成盖世太保的枪靶子。说实话,大概在柏林大街上看到犹太人的尸体我也不会惊讶的。”康拉德先生粗犷地嘲笑着,咬掉一口叉起的熏香肠。
  费恩觉得手心有些出汗,便去拿冰凉的金属餐叉。手从餐桌布下面拿出来时竟遏制不住地颤抖。
  “这么说,”诺亚又喝了一口啤酒,“最近我的工作得加重了。希望他们可以把那辆火车修一修,别每次都让我的人在车站等太久。
  “我会为您转达。”康拉德先生道,“不出所料之后的犯人会越来越多。他们现在不仅仅是通过外貌来辨认的,那样也实在不算靠谱。好像专门成立的部门调查户籍什么的——”
  “咣”。费恩放下的餐刀狠狠地撞上了镶银边的白瓷盘子。这个动作本就在餐桌上非常不礼貌。更何况,还发出了那么大的响动。
  “对不起。”费恩快速道。有些慌张地将因紧张而攥起的拳头藏到桌布低下。
  “那没关系的。”见到费恩有些窘迫的反应,醉醺醺的康拉德先生挤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继续话头道:“听说还真的有查出来,想想,在我们之中有犹太人的杂种……唉这种感觉挺微妙的。”
  费恩感觉太阳穴上一阵冰凉,犹如被人用顶上膛的枪抵在那里。等到这凉意扩散,他才意识到那是一滴从发间淌落的冷汗。
  他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此时心境有多紧张,于是埋下头去注视盘子里的东西,只是那瞬间条件反射一样迅速瞥了一眼餐桌尽头的诺亚。男人沉静坚毅的棕色眼眸并未注意到自己,他正交叉着十指与康拉德先生聊天,语调一如往常的平缓,丝毫看不出他刚才喝了那么多酒。
  也许又只是自己多虑了吧。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的。
  ——那就让他们,永远不要发现好了。
  费恩自嘲地笑了笑。
  没错,作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那么努力,不会有人发现的。
  稍微平复了下心情后,费恩调整了一下表情抬起头来。诺亚仍然没有回过头,这让他莫名感到很安心。
  “……这与您说的并不矛盾。”
  “没错,”诺亚沉稳道,“是否抱有仇恨和歧视仍然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您们不至于转头就向部长先生报告的话,我倒是很愿意承认就我个人的主观意念来讲我并不特别热衷种族屠杀,然而这跟我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作为一名光荣的帝国军人,我以背弃上司的指示为耻辱,能为国家奉献上我的力量是我毕生的荣幸。”
  恩里希先生举起盛满啤酒的玻璃杯:“我佩服您的忠诚,中校先生。我敬您。”
  诺亚与他碰了杯,淡然道:“每个为帝国努力工作的人都值得敬佩。但说实话,我很抱歉我实在觉得这里的事情不比前线更有价值。种族消灭,至少对于当下太过激进。”顿了顿忽然自嘲地笑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人年纪大了,真的不会像年轻人那样热血了。”
  诺亚今年三十七岁,却也算帝国中年纪轻的高官。自毕业于柏林里特希菲尔德军官学校加入国防部队,后又抽调进党卫队,凭其战功赫赫与精干到如高效机器,光明正大地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一路升职。在他手下的士兵中,几乎是个神话。
  他一向凌厉的作风和那双永远目光锐利的褐色眼睛,让他看起来只有三十五岁左右,甚至更年轻。而在场的恩里希和康拉德两位先生都是五十岁上下,所以他这句话,显然并不只是说给自己的自嘲。
  “……不。”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费恩忽然开口道。并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有些过了,他的声音比平时说话要大很多。另外三人的目光瞬间移到他身上。费恩抬起蓝色的眼眸,高声道:“犹太这种民族,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啊。”
  恩里希与康拉德听到这种他们天天面对的宣传语竟一时哑口无言,只有诺亚沉稳地道:“费恩少尉,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长官。”费恩道,“这种奸诈的,觉得自己不可一世的民族,让他们全部消失掉最好了!天天在集中营里面看他们做的那些事情难道还不够恶心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可以存在?”
  “每个民族都有它存在的理由,费恩——”
  “不可能!”费恩直接大喊着打断了诺亚的话,以至于本来就插不上话的两位先生更像是受到了过度惊吓般张着嘴。“我们正在做的便是帝国的旨意,理想中的帝国要求他们消失,我们就必须——”
  “费恩。”诺亚冷静地打断他,“你喝醉了。”“我没有,我现在非常清醒。长官,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作为这个计划的执行者如此为他们辩护,这是有违誓言的,我不能理解——”
  “费恩。”诺亚的声调比平时高了一个阶,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语调,那声音竟包含着难以反驳的威严。“够了。没有必要再说下去。明天你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的。”每个音节都无比清晰,没有刻意加重一个词,然而费恩却难以回应。
  安静了片刻,恩里希与康拉德两位先生都不敢开口。费恩紧咬着牙垂着头一言不发。诺亚稍稍放缓了语调道:“如果你是因为喝得太多了才对我说这些的话,我不责怪你。”
  他浅棕色的眼仿佛洞察一切地看着费恩,可他一直埋着头,似是连与他对视的力气都没有。
  在这种气氛下,晚宴便尴尬地仓促结束。两位官员因还有事未与诺亚商榷,只得暂住在这边。好在本来就有很多空出来的房间,整个二楼都腾出来做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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