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咎-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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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让摇摇头:“睡不着。”
“那要听歌么?”
沈既拾递过来一只耳机,温让塞进耳朵里,扭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马路与汽车,道行树全都化为一道道绿色的光影,呼啦啦被甩在视线之后。
温让呼出一口气,看周围的乘客大都在睡觉,没人注意自己,迅速拎起沈既拾的手摁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做什么坏事一样小声且鬼祟地窃窃:“你摸摸我的心跳。”
沈既拾笑:“好快。”
“我本来以为我不会这么紧张的。”温让抚抚心口,苦着脸:“激动得想吐。”
“现在还没到南城就这么激动,找到温良的话你可别一下子晕过去。”
“还真说不好。”他挑挑嘴角,放空的望着前路,与沈既拾低语:“我幻想过无数种找到温良的可能性,想着,真找到他了,我该怎么做。温良丢掉的第一年,我总觉得第二天就能找到他,总觉得他还在我屁股后面跟着,跟我玩儿捉迷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喊哥哥。”
“根本没法接受的。”温让转动眼珠与沈既拾对视,看他被阳光漆成灰金色的睫毛:“一直生活在你身边的人,上一眼还喊着你哥哥想让你抱抱他的小孩儿,下一就不见了,怎么都找不到,怎么能相信这是真的呢。”
沈既拾捏捏他的手。
“过了一年,我终于相信温良是真的丢了,被我弄丢了,我就想,也许温良也在找我,有一天突然就会有警察给我们打电话,说,你家的温良找到了。电视里不是经常演么?小孩子丢了一个月还能被熟人发现,带回来。那我一定会扑到温良跟前儿抱着他哭吧,使劲儿的哭。”
“再后来,有了温曛,我想就算多了个妹妹,我最疼的还是温良,就算温良回到家里不喜欢这个妹妹也没关系,他才是最宝贝的。”
“等温曛也长大了,我开始工作了,一年又一年没有希望,一年又一年找不到温良,我就害怕了。温良丢的时候那么小,能记住什么呢,他如果被别人家养大了,肯定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他根本想不起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就算真的找到他了,我该怎么办,他不认我怎么办,不愿意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汽车下了高速,绕过巨大的转盘,街道上终于开始出现商铺和路人,生活气息浓郁了起来,温让撩起拉帘儿,将额头抵在颠簸的窗户上,前方大路的当儿中竖着一块巨硕的蓝牌子——欢迎来到南城市。
车玻璃不知道贴了什么光膜,从车里向外看就像面半透明镜子,反射着不甚清晰的人脸。温让盯着车窗上沈既拾优美的面部线条,四分之三的轮廓,额头,眼睛,鼻子,嘴唇,全部都美好的呈现着,他细细地看,用眼神儿逡巡过每一处纹理,像被心魔魇住一样,将这张脸与小温良的面庞试探着重叠。
像么?
“我已经完全没办法想象了。沈既拾,我紧张到了害怕的程度。”
汽车在市区七拐八弯,终于喷着尾气驶进南城汽车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温让从座椅上起来的时候甚至觉得双膝发麻,他跟在沈既拾身后下了车,冬日苍白的阳光劈头盖脸浇下来,嘈杂的口音散布在四面八方,蜂鸣似的让人心慌。
温让茫然的环视四周,这里的汽车站尘土飞扬,人声鼎沸,遍地是垃圾与滴落的汽油印子,他一瞬间哪里都想仔细看看,眼睛又不知道该落在何处,竟然就这么捕捉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画面。
吆喝着要不要乘三轮儿的妇女。
卖票的贩子。
坐在角落里啃煎饼的中年男人,脚边有几根烟头。
三五个凑成一堆儿打牌的司机。
刚从公共厕所出来,哆哆嗦嗦系着裤腰带的老头儿。
以及靠坐在汽车站门口,披着破袄的乞丐。
温让盯着那个乞丐,移不开眼。
“沈既拾。”他拽拽沈既拾的袖子,抬脚向乞丐走去:“去看看那个小孩儿。”
第044章
小乞丐大概才十二三岁,一张脸抹得活像个泥猴儿,只要有人从眼前过就弯腰磕头,嘴里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脏兮兮的搪瓷缸子里躺着零星的毛票儿和钢镚儿。
温让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小票子扔进缸子里,乞丐头也不抬,“咣”一声把脑袋往地上砸,特别实在。
这样的乞丐不论哪座城市都相当多见,温让觉得自己实在是被情绪化了,看到南城的乞丐就格外悲悯起来。
温良在哪儿呢。
他抬头看着熙攘的人群,一筹莫展。
沈母昨晚给表舅妈打了个电话,通知对方今天沈既拾会带朋友过去。打电话的时候沈既拾在阳台抽烟,听沈母在客厅跟表舅妈絮絮,后来沈母干脆回到卧室关上门,不清不楚的说了好一阵子才又出来,他也没问,把烟头掐灭在窗台上。
表舅妈的家不在市区,属于经济开发区,一处很城乡结合部的地界。沈既拾买了些礼品,带着温让坐公交,下了公交还得再叫个三蹦子。
路不平,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三轮车“突突突”晃得厉害,温让从车里向外看,这里已经没有城市的样子,更像农村街道上的市集,商家在路两旁摆摊儿,摊子后面是自盖的二层小楼,穿着珊瑚绒花睡衣的妇女们就坐在路边看着摊子,小孩儿们都裹得臃肿,毫不顾忌来往的车辆人群,在马路中间跑来跑去。
“这太危险了,”温让皱皱眉头:“万一出事怎么办?这么多车。”
“出过事的。”沈既拾说:“前几年就有个小孩儿就被一辆刮倒了,好在没死。”
“不仅车多,还人来人往的……”
温让没继续说下去,他这个弄丢弟弟的人哪有资格说这种话。
三轮儿师傅嚷着问在哪儿下?沈既拾说前面超市门口停下就行。结账下了车,超市前围在一起打牌的人堆望过来,有人喊了一嗓子“老沈家的儿子来了!”话音落下,一个叼着烟的中年男人站起来,冲沈既拾扬扬下巴:“既拾,来啦?”
沈既拾点头答应:“表舅。”
这位表舅的相貌在温让看来极不舒服。
所谓相由心生,倒也不是说这人长得有多凶恶,然而八字眉,吊梢眼,鼻子短耸,尖嘴猴腮,五官的布局相当紧促,像是女娲造人时赶时间胡乱揉搓出来的一团泥,一派猥猥琐琐的神气,连带着瞧他身上颜色发乌的棉袄也皱皱巴巴,皮鞋落满浮灰,显得整个人邋里邋遢,窝囊至极。
表舅的态度不甚热忱,见沈既拾来到跟前儿也没有想放下一手牌的意思,只说你舅妈在家做菜,正等你呢。沈既拾就也点点头,说那我们先过去了。
“表舅是倒插门,话少。”
沈既拾领着温让继续往超市后面走,边跟他解释表舅妈家里的情况,温让从他嘴里筛选出的信息,大概就是表舅妈家境况也不好,夫妇二人开一家小超市,表舅成天打牌,舅妈成天搓麻,十六岁的儿子因为偷东西被关进了少管所。
温让看着沈既拾挺拓的背影,怎么都没法把这优秀的男孩子与眼前的环境融到一处。
表舅妈的形象与外头的妇女们无异。
她口音很重,说话语速极快,温让觉得她像一只尖喙长嘴的鸟,干瘦伶仃,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吊着眉毛审视着自己全身上下,仿佛天生带着敌意,随时准备迎接什么敌人。
“阿姨,您好。”
温让欠身问好,表舅妈很囫囵地点点头:“嗯。嗯。”
午饭做得不多精致,半只鸡,两碟菜,一碗汤,算不上招待远亲和客人的规格,表舅妈搓着手巾对沈既拾说别嫌弃,你表舅中午打牌不吃饭,咱们娘仨儿够吃就行,做多了还要剩。
中国人乐于在餐桌上谈事情,温让不饿,夹了两口菜便与沈既拾起了个话头,希望能从表舅妈这个本地人嘴里得出些什么。
表舅妈眼皮一掀一掀,两只鸟眼睛标着温让,问:“你就是来找弟弟的那个?”
她说本地话,温让只听见模糊不清的简短问句擦着耳畔儿掠过,不知道问了什么,表舅妈往嘴里送菜,也没有再多说一遍的意思,他只好看向沈既拾,听沈既拾再给他解释一遍。
温让回答:“是的,之前既拾给您打电话,说的就是我。”
沈既拾跟着问:“舅妈,您听说过南城谁家买过孩子么?”
“这种事上哪听说。”表舅妈对这个话题似乎相当排斥,皱着眉快速说:“谁家买小孩儿还会大声告诉别人?而且养了那么些年,肯定也养出感情了,就算有人来找也不可能承认,承认不就是犯罪了么?”
这法盲般的话语说得颠三倒四又毫无逻辑,温让一时间竟然不能理解她想表达什么,但就凭这言辞间的漏洞与逃避的态度,他直觉这妇女绝对知道些什么,并且极有可能十分了解内幕——若是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人家,何必这么抗拒?
温让紧紧锁着她的情绪观察,表舅妈搁下碗,一下子不耐起来:“这种事你要问也该去警察局,问我这种平头老百姓,我能知道什么?”
“阿姨,您别急,”温让赶忙安抚她,试着引导:“我们家找了十七年,过了年就是第十八个年头了,好不容易有线索说当年小孩儿被拐到了这儿,真的也是没什么好办法,只想着能有人问问就问问,南城说大也不大,可要说小到一下就能找到一个人,也真的难。何况小孩儿丢的时候那么小,可能什么都记不住……”
这些话不能说,说着说着自己的心口就像被坠了秤砣。温让低头笑笑,见沈既拾碗里的饭也没怎么下去,顺手给他夹了肉,接着说:“至于犯罪……真正罪大恶极的是那些拐卖孩子的人,大部分买孩子来养的家庭,也很……”
他想说也很无知,也很自私,也是法盲,也是犯罪,也让人恨到骨子里。为了自己的需求和心思,花钱破坏掉一个完整的家庭,这种买卖孩子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是真的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么,是真的没有良知么?
可这些话在喉口绕了一圈又一圈,温让最后说出口的还是:“……也很有苦衷。”
“如果您听说过什么消息告诉了我,我顺着您的消息真的找到了我弟弟,那我感激您还来不及,感谢那一家人好好把我们家的孩子养大了还来不及,还说什么犯罪不犯罪。”
温让盯着表舅妈的眼睛,把声音放到最轻柔无害的境地:“这么些年了,实话说,别的念想也早就淡了,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哪怕不认我们都没关系,只要还活得好好的,能让我见见他,我就很满足了。”
从表舅妈家离开的时候,她一定要给沈既拾装两瓶自己酿的豆酱,让沈既拾带回去给他妈妈。对温让的态度也不再那么抗拒,甚至欷吁了一句:“我家的小子在少管所,我这个当妈的都又气又疼。唉。”
她欲言又止,温让虽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也明白今天不可能再从她嘴里得到消息,他与女人循循善诱,用各种方式交流了许久,能肯定的只有这女人不想跟自己多说这件事。一句都不想。
越遮掩越可疑。他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往最不可能、最可怕的层面上去想,温让跟在沈既拾身后下楼梯,心口滚烫,指尖儿冰凉。
来的时候是中午,走的时候也不过刚过去两个小时,超市门口打牌的人果然如表舅妈所说的一样依然兴致勃勃。他们或蹲或站,有的捧着一海碗的面条吸溜,有的抄着兜抽烟,唧唧喳喳,荤段子与脏话不断,表舅仍挤在这群包围圈的最中间,紧紧捏着手里的牌。
沈既拾明显看这一家子都不上眼,来的时候还走上前问候一声,现在只遥遥站在远处说一声表舅我们先走了。是多说一句话也不想的模样。
“怎么啦?”两人走去路口拦车,温让能感受到沈既拾情绪低落,他拍拍沈既拾的肩,冲他笑:“没吃饱?”
沈既拾看了他一眼,温让觉得自己神经有点儿过敏,竟然觉得沈既拾的眼神儿相当复杂,带着些很可怕的情绪。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沈既拾张张嘴,不太甘愿地说:“白来一趟,耽误这么长时间,也没能帮你问到点儿有用的东西。”
温让松了口气,安抚道:“不要自责啊,我还要谢谢你费心陪我过来。没事的,都找十七年了,还怕这么一会儿么?”
沈既拾看着他,突然附到他耳边轻轻喃了一句:“想亲亲你。”
这人怎么说不正经就不正经。温让耳廓一热,正想与他打趣回去,一辆三轮儿驶到跟前儿,温让抬腿想上车,习惯性把手往裤子口袋上摸了一把,赶紧又把腿放下。
“我手机忘拿了,你让师傅稍等一会儿,我去拿。”
说完拔腿就跑,沈既拾在身后问他认得路么?温让头也不回,比了个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