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罪者-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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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可均自觉起身,颇有风度地为她拉开了身后的椅子:“抱歉冒昧地约你出来。”
冯宝仪道谢,摇头笑道:“没关系,我今天正好休假。”
她在乔可均面前会不自觉地收敛强势的气场,依稀可以看到几分往日娇憨的神态。
但毕竟七年过去了,乔可均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孤僻而不近人情的医生,同样,她也不再是那羞涩内向的小护士了。一番不熟练但还算自然的寒暄过后,还是冯宝仪主动开口:“您今天找我出来,应该是有事情要问我的吧。”
“关于6号晚上案发时的一些细节,我确实有地方要向你请教。”乔可均点了点头,没有留意到冯宝仪眼底闪过的一丝失落。
“我调查这个案子并非出于任何人的委托,只是单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希望你能看在曾经的交情上,不要对我有所隐瞒。接下来,如果我有任何说错的地方,你可以直接打断我。”
冯宝仪垂下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好。”
“在发现病人停止了呼吸以后,你通过经验判断已经错过了抢救的最后时机,再加上事情发生得蹊跷,于是你决定先把这个消息告知病人家属。”
“你是最称职的护士,一直严格遵循无菌病房内不能使用手机的规定,虽然室内设有专用电话,不过你平时都是用工作手机与周秘书联系的。在慌乱之中,你依然保持着严谨的职业习惯,于是你急急走出病房,到了走廊尽头才掏出手机。在打电话的同时,你一直紧紧盯着林莉紧闭的房门,确保在混乱的人来人往之中没有人闯进去。”
“可是当你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薛名远医生已经在病房里面了。”
冯宝仪霍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乔可均,那双曾经让她迷醉的眼睛此刻化作了一柄锐利的手术刀,优雅而又精准地一层一层解剖着她的记忆。
“他说他是听见声响匆忙赶到,可是你心里知道,薛名远其实是在说谎。在你走出病房打电话再回去的整个过程里,你确定没有人进入过那个房间。”
“也就是说,薛名远由始至终都待在了那个病房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林莉并不是被什么幽灵离奇索命,也不是与人结仇遭到报复谋杀,而是正如伏建邦和院方对外宣称的那样,她确实是手术后不治身亡。”
冯宝仪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始叙述,“那天晚上九点半,我和薛医生一起到病房去,那时候,伏太太的情况突然急转恶化,薛医生随即支使我到楼下去配一味药……但过了没多久,他便用专用电话打来药房,通知我说伏太太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让我先到值班室去休息,夜间正常巡查即可。”
她定了定神,语气不甚确定地开口说道,“但在我走出病房的时候,分明隐约听见门里传来了心电图的警报声……”
第26章 八、因咎
“方学弟你好,我是物理学院的周文涛。”
方启航从书里抬起头,推了推滑下鼻梁的黑框眼镜,疑惑地看向眼前这名高大英俊的青年,“你、你好?请问……我认识你吗?”
周文涛摇了摇头,笑道:“但我想认识你。”
方启航有个小小的癖好,他习惯一边思考一边折纸,有时便会顺手把折好的纸船当作书签,夹进从图书馆借来的书页里。
“我喜欢七这个数字。因为七既可以是一周的终点,也可以是起点。”周文涛将七只纸船依次排在方启航面前,朝他眨了眨眼,“所以我决定,在攒齐第七只小船的时候,一定要来见一见这位‘学海无涯勤作舟’的朋友。”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方启航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
“现在还会在书籍末页的□□上认真填写的人不多了。”周文涛轻轻勾起嘴角,“你的笔迹真好看。
“谢、谢谢。”方启航微微睁大眼睛,目光清澈,“学长你是物理学院的,为什么会看这么多人文方面的书?”
周文涛告诉他,科学归根到底就是人的学问。而方启航后来也就明白了,世间所有不可解释的巧合,归根到底亦是人为。
“都说水能载舟,果然没错。”周文涛拍了拍自行车的把手,长腿撑地,“你看我名字里有水,你的名字里有船,这是上天注定让我在这雨天载你一程啊。”
轻粉般的雨水覆在方启航的眼镜镜片上,遮住了那惊讶且欢喜的眼神。
“学弟,听说你又生病了?”周文涛站在清秀的苍白少年面前,亲昵地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都是因为缺乏锻炼,这样吧,以后你每天晚上跟我一块儿跑校道。”
方启航微微仰头,脸颊通红地点了点头。
“为了奖励你坚持跑步一百天,我要送你个礼物。本来打算送花的,但是花店里你喜欢的海芋卖光了,我就给你选了个差不多的。”
方启航哭笑不得地低头看着那只土豆,“你对差不多三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周文涛振振有词,“海洋海洋,海芋和洋芋就该是差不多。”
方启航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这是周文涛第一次见他如此不加掩饰地表达情绪。
“开关开关,希望我的关心,能让你开心。”
方启航的眼神倏尔变得温柔,“……我很开心。”
校园恋爱很美,但美中不足的是,周文涛始终对外界的眼光极为敏感,对于任何会暴露自己和方启航特殊关系的举动都无比抗拒。
偏偏方启航是个情感阈值极低的人,能与钟情之人相恋对于他而言已经天大的侥幸。加之成长环境极其孤独,他天性学不会索取,忍耐仿佛就是本能。每当周文涛给予一点点甜,他便恨不得倾尽所有来回报。因而对于恋人那些用以维持地下情的可笑约定,方启航也毫无怨言地一一遵守。加之他们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还隔了本硕三个年级,从学习到集体生活全无一丝交集的可能,因此两人交往了三年,竟从没被第三人看出过端倪来。
这段隐秘的爱恋犹如无边洪水之中的诺亚方舟,明明置身无边宇宙,却与世界切断了信号。
大四下学期,方启航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大企业的实习机会。在一次部门聚餐中,他结识了总裁助理林莉,并在席间得知林莉的妹妹和自己原是校友。
与此同时,他敏感地觉察到周文涛似乎正在刻意疏远自己。
在过去,即时聊天软件不像现在这么普及,除了偶尔的小旅馆亲密会晤,两人其余的联系方式就只有打电话和发邮件了。
比起没完没了地煲电话粥,方启航更热衷抒写,他以为周文涛也是一样。尽管每次邮件往来都是他说得多而对方说得少,但只要他发出一封信,无论早晚总会收到回复的。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周文涛却不再回复他的邮件。渐渐的,连他主动打过去的电话,也会聊不上几句就被挂断。到了最后,周文涛连在方启航的生日当天都推脱有工作要忙,别说礼物,连一句祝福都没有说出口。
在经受了长达两个月的冷暴力后,某个夜晚,当方启航漫步在他曾夜跑一百次的校道上时,在无声撞见周文涛和那个叫做林莎的女孩子在路灯下拥抱时,他才顿悟这突如其来的冷淡背后真正的原因。
时间如水,它不掺杂任何情绪,却能稀释一切情绪。
对于周文涛而言,无声结束一段禁忌之恋所带来的怅然若失,在分手后的第五年已变得毫无知觉。
这五年里,他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过方启航的消息,毕竟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共同的朋友。方启航就像是一台已经停产的行动电话,过去只有一条接触不良时断时续的破旧数据线能够与之连接。而后来,这条线也被他故意弄丢了。
这五年里,周文涛与林莎分分合合,最终还是屈服于父母的敦促和期待,在即将踏入三十岁的时候决定与她订婚。这倒不是骗婚,他原本就是两种性别都可以的人。
如果那天没有看到那条新闻的话,周文涛将一直会沿着这条正常人的平坦大道往下走,工作供房、结婚生子,和林莎,或是别的什么女人。
但他怎么可能看不到呢,像这样难得瞩目的贪污大案,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更何况,当中还包含着金钱、权力和鲜血这些令人心潮澎湃的元素。
如果死去的不是那个人的话,周文涛或许也会像很多别的人一样,在饭足酒酣之际感慨一句“这案子真有意思”。
能彻底击溃一个人的,往往不是关乎全人类的灾难,而是一个细微但具体的悲伤。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见证过他的爱情的人,原来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永远消失了。
那件事发生以后,周文涛曾回过一趟宪大。
那一年的少年仿佛还坐在图书馆那个僻静的角落,并且永远坐在那里。
周文涛微微一笑,也许,他的小航会成为一只对人类怯而远之的幽灵,终日安静无害地在一排排的木质书架之间徘徊,一如当初。
但就在下一瞬间,他却猛然发现那人从前惯坐的那张书桌已被改成了面目全非的休憩茶座。最后一根稻草悠悠坠落,在周文涛心上砸出一片模糊狰狞的血肉。
他仓皇地逃出图书馆,跌跌撞撞走在校道上,任凭锋利的疼痛自脚心跃至脊椎。
他的灵魂缩成小而坚硬的一块,在生出了许多空隙的皮囊下来回撞击,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身体里发出沉闷的细微声响。
阳光碎落在斑驳树影中,恍似曙光来临前消失在海浪间的一团泡沫。
…
在七年前被公开的方启航遗书中,内容确实由他本人所写,而问题的关键则出现在撰写的时间上——这是一封事先写好
原来,每一个成为伏建邦心腹的人选都会被要求先写下各个版本的遗言,这既是未雨绸缪,也是一种忠诚度测试。后来,当周文涛终于通过考验被纳入亲信阵营的时候,他也有过同样的体验。用文字亲手模拟自己的死亡方式,一笔一划勾勒出被无声无息抹杀的场景,胆战心惊地将性命交托以博取信任。
周文涛与权势滔天的黑帮力量虚与委蛇,苦心孤诣取得伏建邦的信任,最终目的不过是想查明方启航当年真正的死因。昔时年少,他为了遵循“正常”的人生轨迹而背离挚爱之人,而这些年,他又舍弃了作为普通人的人生,只为了替他的小航复仇。
周文涛一直在心底坚信方启航是被谋杀的,而凶手始终隐匿在暗处,逍遥于法外。既然如此,就让自己也在黑暗中沉沦吧,唯有掉落深渊的人才能伺机找到恶龙的洞穴。
只是,尽管伏建邦允许他参与的事情越来越深入,但关于当年的一切却犹如密闭的铁桶,任凭周文涛徒劳地旁敲侧击,却始终没办法接近事情的真相。但可以确定的是,林莉这个女人绝不无辜,以往每次周文涛不经意地提起方启航时,她都闪烁其词,眼底流露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尽管林莉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伏太太,然而贵妇的生活却不如旁人想的那么光鲜亮丽。伏建邦与她貌合神离,就算有了名份,林莉却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爱惜与尊重。与此同时,经她引荐的周文涛却意外博得了伏建邦的青眼,原本心高气傲的林莉倒不得不反过来仰仗这个人。这也是在周文涛向妹妹悔婚以后,林莉却依然对他和颜悦色的缘故。
比起摧枯拉朽的伤害,旷日持久的精神折磨对人的损伤尤甚,这种渐生而延绵的心理痛觉会慢慢蚕食着人逃离困境的能力,就像花瓶内胎日渐扩散的裂纹,即使勉力维持外表的精致体面,终究免不了支离破碎的命运。
过去就有许多科学研究表明,漫长的情绪低落会改变免疫系统,令人体进入威胁模式,从而降低自我对病毒的抵抗力。但在周文涛看来,林莉身染沉疴的原因与她长期服用Dawn胶囊的习惯也有脱不开的关系。经他观察,这种胶囊可不像广告里所描述的那么温和无害,与其说是保健药物,倒不如说是隐形毒品,具有极强的成瘾性。况且,越是深入参与,他越是有所察觉,这整条制药生产线的构成都流露着诡异的气息。
几天前,林莉突然病发昏迷,被保姆发现后送院急救。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周文涛正与伏建邦身边的一位老员工同行,说起林莉的病症,那位前辈感叹了一句巧合,“几年前那个小伙子好像也是得了这个病入院的。”
周文涛眯缝了一下眼睛,直觉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
这些年来,由于薛名远的名声及沈院长的看重,他在一众医护人员的眼中与权威无异。也有像卢凯这样略知内情的人对薛名远的能力有所怀疑,但他既不会在背后嚼舌根,也不会当面出言挑衅,因此在其他人眼里,薛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