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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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反感一直持续到他长大。当有一天,他偶然知道同性恋不等于露阴癖之后,这种反感无声地消散了。有时他对同性之间这种奇异的相互吸引感到好奇,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探知的乐趣,但他知道自己的乐趣并不出于理解和尊重,而是像想知道两条蛇怎么交配一样的猎奇。
他不愿意用这种上帝式的审视和观察来打量何遇君。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他想,男生之间就喜欢开这种没有分寸的玩笑,就像唐宇才前天还说要嫁给他当老婆。
他想了一整晚,主动帮何遇君找了许多理由,但那时候的他偏偏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只把何遇君的话当真。很多年后的一天夜里,他梦见了念书的时候,想到当年那个辗转反侧的自己,不禁笑了一笑,随后一种月光似的怅惘笼罩了他。
七
孟潜声觉得何遇君很勇敢,更准确地说,他有一腔孤勇,活像武侠小说里的一个侠客。
何遇君把他拦在路中间,说喜欢他。他听着这几个字,感觉自己变成了大洋中间的一座孤岛,而何遇君是唯一一只落在这孤岛上独啼的鸟。
如果换成他自己,孟潜声想,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就算要说,也该是在十几年后婚宴的碰杯声里,深夜某场淋漓的大醉里,变成响亮的祝贺,和淹没酒嗝里的呓语。
金红的夕阳给何遇君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起初他还固执地抿紧唇角,装得无所畏惧,眼泪突然滚出来时,唇线立刻恢复成柔软的弧度。孟潜声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他觉得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就像是一粒灰尘,忽然有天,他一直羡慕的太阳对他说:“原来你也会发光啊”,他就发觉自己是颗闪烁的星星了。
他高兴得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但又怕这高兴只是因为发现自己被人深切地爱着。他嘴上还说着同性恋,心里根本不以为然。就算何遇君是同性恋,那也跟别的同性恋不一样。
别人是别人,何遇君是何遇君。
他想让何遇君别再哭了,少年的眼泪简直像烧红了的刀子,切黄油般切化了他的心脏。
八
很多年以后,孟潜声回想起刚跟何遇君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尽管这个人仍然躺在他身边。
他坚信这世上绝不存在完美无瑕的东西,就像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最终会下落不明一样,他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他时常在眷恋的情绪里想起他的母亲。
她是个富有浪漫气息的女人,相信且钟情这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比如花,比如爱。受到他父亲热烈的追求,她拒绝了其他家境更加优渥的追求者,甚至毅然推掉家里的安排,与自己的家人决裂,孤身嫁给了孟潜声的父亲。在孟潜声还小的时候,她经常讲给他听,孟潜声就像听她讲其他故事书一样安静地听着。她坐几天几夜拥挤的火车回来,身无分文,蓬头垢面,下车时是清晨,天还没有大亮,站台上是茫茫大雾,她却一眼找到了人群里的他父亲。他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手足无措地捧着一束鲜花,仿佛怕手上力度太大把柔弱的植物捏碎,又怕被来往的人群撞坏,只敢轻轻地捧着,不时低头检查。
她不禁笑了出来。
他立刻就发现了她。她觉得羞赧,自己的模样一定糟糕极了。但他却露出狂喜的神情,奋力拨开涌动的人潮,将她和沾着露水的花束一齐拥进怀里,像拥住了整个世界。
孟潜声重新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雪,他跟何遇君刚刚吵完一场架。
九
魏乔问他,何遇君是不是真的举报了他的导师,他一愣。魏乔奇怪道,你竟然不知道?
午休时,他用电脑登上了政大的论坛,看到了那篇帖子,顿时恼火极了,仿佛有已经看见何遇君在墙头撞得头破血流。魏乔说,不可能有结果的,政大绝对会把这事儿压下来,而且查朋义这人有背景。没看出来何遇君还是个伸张正义的热血青年,他笑了笑。不过你们这会儿正是要毕业的节骨眼儿,别乱来,你回去劝劝他。
孟潜声说我知道。
他天生深谙社会的丛林法则,有种与生俱来的警觉,并且在其中游刃有余。从继母一开始对他的冷淡,到后面对他不自觉的关心就可见一斑。
何遇君不接电话,孟潜声请假回家,被这小子的固执气得要命,路上他已经决定好,哪怕用强硬的态度也要逼何遇君收手。孟潜声从不觉得什么人有能力保护谁,人必须自己保护自己,就像动物一样,本来人也是一种动物,只不过多披了件道德与法律的外衣。
但他看到卧室里的何遇君,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何遇君默不作声地盯着他,那神态跟小时候犯倔一模一样。
何遇君确实话少,正因为话不多,一双眼睛就波凌凌的,尤其会传情送意。
孟潜声最后还是没有说。像是无奈的妥协,又像是含着一点恨,铁了心冷眼旁观,让何遇君自己摔一个大跟头,摔疼了,以后才知道不要在河边走路。
孟潜声想,反正自己会扶着他。
十
投行的实习生,要是没有资源,无非就是打杂,孟潜声刚从办公室听训出来,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一个久不联系的校友发来的,很久以前他们因为活动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活动结束后的交流只限于节假日群发问候短信。
“真没想到你居然是同性恋,你还好意思在贸大待着,贸大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请你删掉我的联系方式,我觉得很恶心。”
孟潜声愣了愣,仿佛一盆炭从后领倒了进去。
然后他把短信和联系人一起删掉,并且拉进了黑名单。
不久,魏乔也着急地来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都在说你和何遇君是同性恋?
孟潜声说对,我就是。
魏乔气得要命,说论坛上到处都是你的个人信息,你被人肉了知不知道?我早就说过别让何遇君蹚浑水,你们的烂事儿我不管了!
他进到贸大的论坛,看到满屏幕的转载帖子和截图,原帖发布在隔壁政大,已经被删除了。他找到论坛管理员,说这是我的隐私,你们不立即删除我马上举报。
一个小时后,那些帖子都不见了,但接下来的几天孟潜声还是不停地收到各种辱骂和调侃的短信和电话。
何遇君告诉他新号码,说自己的卡坏了。孟潜声知道他撒谎,没忍心拆穿,他觉得何遇君的正义幼稚得好笑,但又有些珍贵。他不想让何遇君为此过意不去,没换号码,所以只好遇到一个拉黑一个。
过了半个月,终于慢慢消停了。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看到陌生电话还是会不自觉地神经紧张。
十一
何遇君母亲的那一巴掌像把孟潜声从梦里打醒了,唤起了他对感情消磨的那种无法淡去的恐惧。
像一根绞索,每跟何遇君吵一次架,那绞索就收紧一点。
孟潜声预感自己最终会被绞死,高高地挂在城墙上,可他仍然不愿意把脖子主动从圈里拿出来。
十二
孟潜声想不通何遇君为什么越来越爱喝酒。
他恨酗酒。
十三
冯艳玲和徐苗终于结婚了。
晚上回到酒店,他觉得何遇君好像很难过,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何遇君说,我真希望我一辈子都这么喜欢你。那还是他第一次从何遇君口中听到“一辈子”,尽管前面有个虚拟词。
他感动得无以复加。从何遇君这样的悲观主义者那里听到有关未来的承诺,实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同时又觉得惶恐。人们通常说“希望”的时候,通常表达的是一种并不存在或者没有达到的状态。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也许他和何遇君的关系有一天会走到头。
从前他真的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十四
如果不是激烈的争吵,孟潜声有时都快想不起自己还喜欢何遇君了。像一个在柜子上摆了十几年的旧花瓶,你一直不怎么注意,直到有天不小心碰碎了,才想起当年刚买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珍爱过。
他也是在这时注意到方雯倩喜欢他的。
方雯倩是本地人,家庭条件很好,个性外向但没有关庭那么风风火火,跟她说话很轻松。孟潜声不喜欢愚钝的好人。
感情与爱人有时候像买东西,本不觉得哪一个尤其得好,但因为有了比较,反而更衬得好的越好,坏的越坏。尽管孟潜声不想将何遇君拿出来跟任何人比,但脑子不听使唤,比较在无意识之间已经违背心意地完成了,结果在他跟前,由不得他不看。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跟何遇君吵架,有时候双方都不顾脸面,尽可能恶毒地相互攻讦。他们彼此太熟悉了,总能找到对方最痛的那个地方,然后用带倒刺的刀子捅进去。
他一直认为自己对方雯倩的追求是消遣的态度,直到那天下雨,方雯倩没带伞,下班他送她出去打车,他惊觉自己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她脸上。方雯倩像是也留意到了,笑容里依稀有几分稳操胜券。
他觉得自己被识破了心思,有点不高兴,又有一些快乐。
他想证明自己是个有正常爱人和被爱能力的人,但他鲸吞感情的姿态过于贪婪,反而显出藏在阴影中的病态。
这些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的。
十五
何遇君一夜没回来。
孟潜声以为自己不外乎两种心情:不在乎,或者暴怒地离开他。但孟潜声没想到自己虽然生气,却一点没想过趁机跟他分手,甚至也没有嘲讽他被自己前阵子说过的“在外面三妻四妾也不要让我知道”话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何遇君小心翼翼地跟他道歉,孟潜声忽然一阵难过,差点落泪。
他不知道是什么把他们逼到这境地,他见不得何遇君向自己摇尾乞怜。何遇君就该是何遇君本来的样子,会勇敢地爱他,永远带着一点浪漫的天真,即使这天真让他既爱又恨。
孟潜声连镜子都不想照了,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他该和何遇君分手,他想。
十六
去医院的路上,他一直握着那个从床头柜上拿走的安眠药盒。
柜子上二十五年的花瓶终于碎了,空荡荡的柜子上露出了墙面,一片空白。
十七
从何遇君确诊双相障碍到他们彻底分开的那半年多,之后的孟潜声回想起这段时间,常感到一阵恍惚。
他几乎没有回忆过这段日子,那种痛苦的回忆会磨蚀他的精神和对何遇君的爱。他尽量不去想,等记忆模糊得几乎不见,等到何遇君再需要他的时候,他才能够重新无畏地站出来。
孟潜声从不向任何人讲那段时间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包括何遇君。在某一个瞬间,他隐约感到自己可能原谅了他父亲在母亲临终前的疲倦和无动于衷。
十八
孟潜声不是圣人,他承认自己在跟何遇君分开后获得了解脱。何遇君抑郁发作时几乎是个黑洞,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有感情被吞噬进去,但那里永远都填不满。
跟正常人谈恋爱是一件幸福的事。
他跟方雯倩一起上下班,早上也愿意等她二十分钟化妆,两人尽量一同出差,方雯倩吃腻了馆子的味道,他下厨房给她做。方雯倩说自己不喜欢吃鱼,因为小时候被鱼刺卡过,一直觉得剥刺特别麻烦,于是他每回做鱼都把鱼肉片下来剁鱼丸,省去了她挑刺的麻烦。
方雯倩感动得不能自已,她的几个闺中密友听了也都艳羡不已,连连感叹。因此方雯倩对他更加好,还为他学做饭煲汤,好几回都不小心切破了手指头,他给她包扎上药,见她含着眼泪哭疼,干脆不让她学了。
你用不着为我做这些,你又不喜欢。他说。
她就笑,我还不是想对你好一点儿。
他颇为无奈,头一回尝到了甜蜜的负担。
我对你好一点,所以你才对我好一点,如果我想获得,必须要付出同等的东西。孟潜声觉得这样的逻辑似乎有些奇怪,但他没有吭声。
他一直觉得何遇君说的有道理。两个人的爱很难平等,总有一个付出得多一些,另一个付出得少一些,但因为相爱,付出的多寡便可不必斤斤计较;如果爱可衡量,那样的爱多半有些尖刻。
何遇君总爱说这世界上的很多感情根本不是爱,是精神绑架。孟潜声原来一直觉得他是被他母亲弄得风声鹤唳。
十九
方雯倩发现他和何遇君的关系是因为戒指。
原来方雯倩一直没有问过他手上的戒指怎么来的,大概单纯认为只是装饰,因为只是玫瑰金的素戒,没有宝石也没有刻字。
没有刻字是因为何遇君不喜欢,他觉得很傻。只有狗牌上面才会刻自己的名字,他说。
孟潜声老早就说过他这张嘴不饶人。
那时方雯倩刚搬到孟潜声家里住没多久,成天在他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