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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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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他手臂上这块伤是为什么被打,孟先生说,因为孟叔叔让他管丁阿姨叫妈,他不肯改口。
  这叫什么事呢?
  放学我把他领回家了,又给孟家打了个电话,说我让孟先生在我家住。丁阿姨没说什么,客气两句就挂了电话。
  这天我爸也在,我妈炖的白果鸡汤,我把我妈留给我的两个鸡腿都给了孟先生。
  晚上孟先生洗澡的时候,我正在抽屉里找红花油,我妈把我叫住:“你怎么回事,都上初中了,反倒不听爸妈的话了吗?”
  我爸也帮腔:“最近我不在家,你妈说你三天两头拉人家孟潜声来我们家,这像什么话?你让孟叔叔他们怎么想?”
  我跟他们说了孟叔叔喝酒打孟先生的事,我本以为他们能松一步,谁料我妈说:“这是他爸管他,关你什么事?你姓孟吗?”
  我气得转身就往房间走,我爸腾地站起来:“几天不管你,你就长脾气了是不是?谁让你走了?给我回来!”说着要来捉我,正巧孟先生从浴室出来,他尴尬地定在原地,套上一副生硬的笑脸,“潜声洗好啦?”
  孟先生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淌水,他用我的毛巾裹着,以免水落到地板上:“谢谢何叔叔,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瞧你说的!大家都多少年的老邻居了,何遇君小时候才是没少麻烦你们家。”
  我妈也笑:“这小孩就是太有礼貌,听着倒跟我们生分了。有空多来玩,客气什么!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货过尿布呢,跟自己家一样。”
  “那我们先进去了。”
  “早点睡,早点睡。”
  孟先生拉着我进了屋。
  我俩喜欢蒙在被子里说话,有一回说起天鹅尾巴的事,差点又在床上闹起来,刚好我爸起夜,吓得我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我伸手去揪孟先生的大腿肉,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等到我爸重新回去躺下,我刚翻了个身,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
  “反了你了。”他说。


第8章 
  我妈怀上第三个月的时候,开始变得奇奇怪怪的,准确地说是疑神疑鬼。
  自打怀孕,她不操心任何事,脸圆了一圈,两条眉毛却终日烦躁地紧皱着,像果盘里落的两条干枯蜷曲的橘子叶。
  “怎么了,妈?”
  “写作业去,别来烦我。”
  她挥了挥手,驱赶并不存在的蚊子。
  “有空出去走走,别闷在家里。”我站在主卧门口说。
  她正在床头柜里翻翻找找,“笃”的一声闷响,吓了我一跳,抽屉被粗暴地甩上,她转身怒目而视:“我是你妈还是你是我妈?还教育上我了!”
  我只好回屋,不去触霉头。
  那阵子她开始频繁地发脾气:菜场买豆腐忘了提回来,我没收拾床铺……无论多小一点油花,都能爆出火星子。
  尤其当我爸夜里回来,那时我一般都已经睡下了,他自然喝了酒的,我妈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被骂骂咧咧盖了过去。头几回我爸闷不做声,也许是醉得太厉害了;后来几次我妈越骂越大声,他也开始还嘴,最后就成了你来我往的骂战,隔着门也听得一清二楚。
  骂到狠处,简直称得上不堪入耳。
  我当然不好再叫孟先生来家里。在学校里同他抱怨,他对这种事深有体会,知道是劝不了的,也不说什么空话,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等说完了,就拍拍我的手背。
  暑假我约着孟先生天天往图书馆跑,有时还能碰见大院里那几个孩子。下午三点多钟,暑气还没退,他们商量着去水库游泳,一走到外面,兜头泼来的热浪简直要掀得人跌一个跟头,马路大张着滚烫尖刺的嘴,不咬下人脚底一层皮肉誓不罢休。
  我们在如波潮涌动的烈日下艰难地走到水库。
  这里傍晚偶尔会有老头来钓鱼,今天没有,大概太热了,还没到时候。这个水库有些年生了,据说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但来的人还是多。大家都想,丢命的总是少数,发财都轮不到自己,这种灾祸哪能就落到自己头上呢?老天爷不至于那么不公平。
  我从小怕水,印象里总记得自己被淹过,问我妈,我妈说从没带我去过河边,只有一回我洗澡时滑进了大澡盆里,呛了几口水,那是还不满一岁的时候。
  院里的小孩儿都知道我是旱鸭子,小时候没少围成圈讥笑我。但人年纪大了,互相都知道要面子,不会再说这种话,于是我安心地找到块干燥平坦的空地躺下。
  水库里凉风习习,又没有蚊虫骚扰,实在是夏天打盹儿的好地方。我刚一躺下,就走过来一个人,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睁开一只眼,就看到孟先生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笑。
  “要睡就睡,不睡快走。”说完我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小溜空地。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摊开手里的书。
  水里的人朝我们这边泼水:“你们俩干嘛呢?不下来?”
  他们的水只能摔在坡地上,但水花四溅,偶尔还是会有几滴飞到我脸上。我扯了本书盖住脸:“你们快别烦我了。”
  他们又叫孟先生,孟先生说不跟一群光屁股玩水。
  徐苗笑道:“小时候谁没看过啊!孟潜声你可真行,净跟何獾黏一块儿!”
  我随手抓起一块带草的泥块砸过去:“徐苗你家住太平洋啊?管那么宽!”
  “哟,獾獾的毛竖起来了!”
  众人大笑,孟先生也跟着笑。
  我盖上书装死。
  水库中央一片白花花的肉,像一群撅着屁股觅食的鸭子,水花声和打闹声回荡不止,一波一波地推到耳边。我又翻了个身,听见孟先生说:“睡不着就起来。”
  我坐起来,却不肯如他的愿:“书拿着。”手指往上一抬,他跟着我的动作把书从膝盖上拿了起来,我立刻重新躺倒,顺便把脑袋搁了上去。
  孟先生多半料到了我的把戏,但还是乖乖当枕头。我这才看清书的封面:
  “《一生》?”
  孟先生的声音隔着书从上头洒下来,闷闷的:“看过吗?”
  “没有。”
  “我念给你听?”
  “好啊。”
  他哗哗地翻书,准备从头开始,被我制止了:“我就随便一听,从你你看到那儿读就成。”
  孟先生说了声好,翻回刚才的那一页,低声念了起来。
  “‘她感到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帘子,横着一道屏障,她第一次发觉,既然是两个人,就永远不能从心底里,从灵魂深处达到相互了解,他们可以并肩同行,有时拥抱在一起,但并非真正的合而为一,所以我们每个人的精神生活会永远是感到孤独的。’……”
  这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时候囫囵不解,到很多年后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屋里,这句话突然像潮水拍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淹过了头顶。
  我们从水库里走时,正好赶上日暮时分,火烧云从天边滚到野草荒芜的坡地上。蒿草成了一片野旷的金海,散发着葡萄紫灰色的涩气和生石榴密实的酸香。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披盖着一层朱红色的软绸,徐苗突然从后面跳到我的背上,我猝不及防,叫了一声,孟先生立刻转过头来,眼睛里映着一半的夕阳,比天上的启明星更亮。
  但很快,他也就被潘家的小胖子扑倒了,两人滚过斜坡,压倒一片金黄的草杆,另外几个拍手大笑,你背我,我推你,追赶着冲进霞光深处。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推开家门,寂静的客厅里亮着灯,沉默的光线照亮了沙发上的两个人。我爸坐在三座沙发的角上,正在抽烟,手边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乱葬岗。
  我妈坐在光线只能照到一半的单人沙发上,开门声一响,她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响亮地咳嗽起来。
  我妈有轻度的慢性咽炎,但很多年没有再犯过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成了她掩饰伤心的方式。咳嗽声越是响亮,我就知道她越伤心。
  但在一个家里伤心是不必说出来的,夫妻有时就像狭路相逢的人生死敌。
  至于我是什么时候洞悉她这个把戏的,我说不清,我就是知道。站在门口,只能瞥见她的下巴,她用手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像揩去脸上的什么脏东西。
  换好拖鞋,我爸却像没有看见我似的,一动不动。我妈关掉水龙头,走回客厅,撩了一把头发:
  “又跑到哪里去疯了?吃过饭了吗?”
  我摇了摇头。
  “厨房里有挂面,自己下点。”
  我点点头。
  我爸手上的那支烟吸完了,被狠狠按进烟灰缸里,仿佛按的是谁的脑袋,扑飞起来的烟灰是灰白的脑浆。他站起来,一抖衣服,烟灰在空气里飘飘浮浮——我妈飞也似的撞开我,三两步冲上前,像一股把我劈成两半的旋风:
  “你要去哪儿?你还要往哪儿去?何国涛,你给我搞清楚,这才是你的家!”
  “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爸狠狠地指着她,手指的形状像一口杀人无往不利的刺刀。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转身拉开大门。
  我妈陡然发出一声近乎兽类的哭嚎,扑了上去,手脚并用,又抓又咬,又踢又打,冷不丁把我爸推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他立刻反推了她一把,她再度扑上来,他只能狼狈地抓住她的手,两眼暴突:
  “你这个疯子!”
  “今天你敢走,我就死给你看!”
  此时我妈已然忘记了她是个怀孕的女人,蛮力惊人,把我爸往屋里拖;我爸一手扳着沙发,死命往后挣。腻黄的灯光落在扭曲变形的两张脸上,如同两只狂性大发的甲虫。
  我立在原地,身上被我妈撞开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这滑稽的场面让我太阳穴突突狂跳,无所适从。
  我爸终于挣脱了钳制,手背通红,仿佛刚从开水里拿出来;我妈向后噔噔倒退两步,还没站稳,又锲而不舍地扑向他。这回我爸早有防备,闪身躲过,反手利索地掴了她一大巴掌。
  我感到自己像一块被猝然挤压的海绵,声音从四面八方的毛孔里挤渗出来,勉强汇在一起。
  “爸!”
  我妈跌倒在沙发扶手上,我刚一伸手,他已经狂风一般地夺门而逃了。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完全空白,我妈还维持着刚才被打的姿势,捂着半边脸,倒在沙发上,我这才回神,伸手去拉她。
  “妈,你——”
  刚刚碰到,她却触电似的弹起来,一把甩开我的手:“你滚!给我滚出去!”
  伴随着她的骂声,“咚”的一声,烟灰缸打翻在地,摔得粉碎,我手上一阵剧痛,好几秒钟里,半条手臂都没有任何知觉。玻璃渣子和烟灰满地都是,一片狼藉,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浑然不顾丑态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会咬人,我不敢待在原地,转身跑进厨房。
  借着厨房的灯光,我才发现右手背上紫了一大片,贯着两道长长的伤口。细的那条是烟灰缸的角划的,粗的应该是我妈不小心用指甲抓到的,一溜皮全被刮掉了,粉红的嫩肉里沁出铁锈味的血,慢慢聚成一颗,滑到手腕上。
  用水冲干净手,慢慢不再流血,我拿出锅烧水煮面。
  面煮好了,吃完了,碗也洗好了,我又盯着碗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沥干,才走出去。
  客厅里的那个女人,像是我妈,又像不是。我一回到客厅,她噌地站起身,走进卧室,卧室门发出震天的巨响。
  我实在不够聪明,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大打出手。
  直到半个月后,我从我爸的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只腕表,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现在还记得那只表,小巧精致,可以想象,戴上它的那只手腕是怎样的纤细玲珑。我把它原样塞回去,按进了口袋深处,恨不得那里面有个黑洞才好。
  我跟我爸说,我没有找到他的钱包。他在阳台上喝茶看报纸,一边说我笨,从身上摸出五块钱递过来。我妈在他旁边晾衣服,嘴里哼着歌。
  我拉开大门,他们都在身后说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也许那天晚上都是一场幻觉。我把手抄在口袋里,这样想道。
  可惜我爸只回来应了两天卯,就又开始来去无踪。
  我妈却不闻不问,每天摸着肚子自言自语,不时发出慈爱的低笑。
  “你可要长得多像我,别又跟你哥哥一样。”
  “等你生出来,妈妈给你找老师学点东西,不能光读书。学音乐怎么样?妈妈以前想学钢琴,可惜没那个条件。你倒是命好……”
  五天后的晚上,我爸照例又不在。睡到半夜,我被一声惨厉的尖叫惊醒了。
  是我妈的声音。
  她流产了。


第9章 
  孟先生回来休假了。
  昨天我收到邮件时,老周闲来无事,正在我们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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