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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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洗完,头发上的水珠滚在毛巾上,像在落泪。他看了我一眼,接过手机,说了声谢谢。
我给学校写了申请,终于在六月初拿到了迟来一年的学位和毕业证。那天是个大晴天,孟潜声加班,我一个人去外面吃了饭,整个下午都在市中心的商场里乱逛。走累了,就在一间咖啡馆里坐着发呆,直到暮色四合,对面的老凤祥灯火辉煌,玻璃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对青年情侣,那姑娘一直在看自己的手,一会儿又抓起身边男人的手来看。男人说了句什么,她又笑又怒地捶了他一记,又揽住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一口。
我摸到自己手上的戒指。
夜幕降临,珠宝和手表的橱窗更是珠光华彩。我一个橱窗一个橱窗地看过去,双眼被射灯照得发酸,还是不肯停下。
我渴切地想要花钱。
停下脚步时,我正好站在万国表的橱窗前。我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听见门锁转动,我立刻坐直身体。孟潜声走进来,我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身上:“回来了啊。”
他应了一声,松开领带,看向我:“学位拿到了吗?”
“拿到了。”
“那就好。”
他解开衬衣头两颗扣子,脱掉西装,留意到我的神色:“怎么了?”
“我给你买了点东西。”
孟潜声站住了:“什么?”
我把那个黑色的表盒推到茶几边上:“你试试。”
他走过来,挽起袖子,我看见他睫毛飞快地扑扇了一下,目光旋即落在我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欣喜。我莫名感到一丝紧张,手心有点汗湿,仔细观察他的每个表情,小声道:“你打开看看啊。”
他掀开盒子,拿出了那只表。
我心里怦怦直跳,亟待他的夸奖:“喜欢么?”
他仔细看了片刻,将表原样放了回去,这番动作堪比一盆雪水浇在我头上。还没说出话来,他已先问道:“你卡里还有多少钱?”
“什么?”
“你卡里还剩多少钱?”他微微蹙眉,“你花了多少?”
我争辩道:“我每个月有工资啊。”
他眉头蹙得更紧,无声叹了口气,不说话,只是把我望着。我在这目光里恼羞成怒了,问:“你要不喜欢,我自己留着就是了。糟蹋的是我的钱,你犯不着这样。”
“这表四万还是六万?”他将盒子放回茶几,坐到沙发上,不耐道,“现在该攒钱,手表这些东西晚几年不行吗?”
“我还不是想着哄你高……”我刹住话头,喉间翻出一声冷笑,“对不起,是我的错。”
孟潜声对这种冷嘲热讽司空见惯,并不反唇相讥,只冷淡地扫了我一眼。
“下次我记得送酒。”
孟潜声不理,审视着我:“何遇君,你真打算过以后吗?爸妈不管,就得全靠自己,买车买房看病吃饭,全靠自己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家底;要玩儿命上班,被炒了就交不上房租,你操心过吗?除了抽烟喝酒,你还关心什么?”
我气得太阳穴猛跳:“我什么都不管?我不关心你?”
他冷冷道:“我不用你关心。”
我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喉咙里腥气翻涌,怒极反笑:“好好好,我不该关心你,我关心错了!我给你赔罪行不行?”
“我最烦你这样阴阳怪气。”
“我烦我该死,你跟方雯倩结婚去吧。”
“我说过我不结婚吗?”
我愣在原地。
客厅里的空气迅速冷下去又疯狂灼热起来,不知哪里来的焚风割面剜皮,仿佛置身熔炉之中;电视机还发出细小的声音,像神志不清的人发出的梦呓,尽都是颠三倒四不着边际的胡话。又像是海水暴涨,铺天而来,灭亡了这世上一切声音。
孟潜声自己也像是怔住了,回过神后别开了目光,仍是冷着脸色,没改口。
我从沾满蛛网灰尘的罅隙里捡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听见它像锈蚀的铜片一样,让听到的人起了一层不舒服的鸡皮疙瘩。
“你也不怕人家觉得恶心。”
孟潜声不答话,睫毛低垂着,落下两扇温柔的淡影。
好像还是很多年前,我们坐在灯下读书,一起算最后一道数学题,两人都不作声,只有笔在粗糙的草稿纸划过的沙沙声,明明谁都没有看谁,却禁不住对着空白的题纸闷笑。
我听见秒针滴答,楼上的人来回走动,耳朵里的声音又开始窃窃私语,叫我的名字,辱骂我,嘲弄我,这些喧嚣转瞬又被疯狂的心跳掩盖了,心脏跳得要脱出胸口,身体下意识地想弯腰抱成一团,但我强迫自己直挺挺地坐着,两重命令背道而驰,背上的大片肌肉崩溃似的开始抽搐抖动,逐渐浸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
“咱们散伙吧,孟潜声。”滚烫的液体咆哮着要涌出眼眶,我别开头,“别互相折磨了。”
作者有话说:
架都在这章吵完了,以后没了。
第54章
那里有一扇门,但我绝不会选择走进去。只要孟潜声在门上挂一幅画,告诉我那是墙,我就相信那是一堵墙。
我难过的是他连挂画的功夫都不肯。
我怎么都睡不着,睁了一夜的眼。
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听到孟潜声起床收拾行李,大概又要出差。有时我觉得他这一行实在太忙了,睡觉都在天上,不知道那梦会不会轻飘飘的。
我想问他去哪里,但几个字只在齿间滚了一滚,就跟唾沫咽下了肚。
到了下午,我开始起不了床,骨头酸得能拧出水,随时胸闷气紧,一起来就头晕眼花。打电话跟公司请假,经理很和蔼地让我好好休息,注意照顾身体。明知是客套话,却莫名其妙听得想流泪,有那么几秒钟,我真以为自己要死在床上了。缓过一口气,我才松开握着缰死的手,手机在掌心勒出绛红的凹印,背后的衣服全打湿了,凉沁沁地贴在皮肤上。就这么躺到晚上,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翻出藏在包里的安眠药,到厨房倒水——这一路仿佛花了半个钟头那么久。
厨房雪亮的光线底下,插在刀架上的刀刃凝着沉静安详的冷光,刀身泛着浅淡的银灰,像春天早晨江上的雾。
我把平常切菜的那把拔了出来。这把刀最快,好几次我都不小心被划过手指头。照着手腕比划了一下,听说普通人很难切到致命的血管,弄得我有点犹豫,害怕一刀下去只疼不死。
这很悲惨,悲惨里又有些尴尬,尴尬得有些滑稽,想到这里,我不禁对着这刀笑了出来。刀身上跳出一张惨白的人脸,光线角度,显得脸上颧骨高突,瘦削得狰狞。
拎着刀走回卧室,我想起药还在厨房,只好又气喘吁吁地倒回去拿药。躺在床上吃完药,下半身毫无气力,只好任刀丢在桌上,我伸手能够到最远的地方只有床头柜,上面摆着水杯、安眠药和一份孟潜声的《经济学人》,我把它拿了过来。
我并不真正为了看书,我现在根本没办法思考任何东西,只是迫切需要点什么把满脑子乱窜的自杀念头挤出去,分散注意力。
随便翻开一页,里面的每个单词都似曾相识,却死活想不起来什么意思,盯着一个“and”出神,忽然发现满页都在重复这个单词,闭上眼也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成了一张诡异的网。我丢开杂志,卷过被子,把自己埋在黑暗里。
我朝没有尽头的地方跌下,仿佛已过了三五年的时光,猛地全身一颤,惊醒过来。
墙上的钟显示才过了两个钟头,我却再无睡意,床头灯还亮着,我懒得费劲伸手关掉它,在灯光下闭上眼皮,眼前一片血红。
真希望突然来一场意外,停电也好,地震也好,什么都好,让这可恶的灯灭掉。
我在被子里蒙到天亮,听见上下左右隐约的关门声,窗外传来楼下的说话声,锅铲翻动老式铁锅的糙响,我在用心分辨它们,又好像只是它们非要灌进我耳朵里来,在这似听非听中,我仿佛闻到自己身体腐烂的味道,掀开被子,居然发现外面天又黑了。
这十几个小时里,我思考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说服自己坐起来下床拿刀。
但刀太远了,这房间大得可恨。
活活熬到晚上九点多,我刑满释放一般地爬起来吃药,只剩三颗,索性一口气全吃了,将就杯子里剩下的半杯凉水,冷得脏腑绞成一团。
等待睡眠降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三颗安眠药会不会死。
要是能这么一了百了就好了,我模模糊糊地想。不行,万一死了,孟潜声回来看到受刺激怎么办?万一房东找他麻烦呢?对了,还有我妈,她肯定要大闹一场,那可就太对不起孟潜声了。还是把今天熬过去吧,明早起来写封遗书。
真是太累了。
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又像只睡了一个钟头,中途似乎醒过,但我不确定是否是做梦。有什么恼人的声音锲而不舍地从天边传来,终于把我从混沌的泥潭里硬拽出来。
上下眼皮像被缝在了一起,睁眼的动作用了整整一年那么久。
世界全是朦胧的影子,光线粘着一层毛边,整个儿的像莫奈的画。我先是看见了一双眼睛,慢慢地是一副完整的五官,最后拼成了一张熟稔的面容。
孟潜声?
他急切地说着什么,我耳朵里像进了水,嗡嗡听不真切。直到他说完了,我才勉强听到自己的名字。
之后的记忆完全乱成一团。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天的天气,万里无云,风清气爽,太阳明晃晃的,像悬在头上的雪亮的刀。医院永远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和没完没了的检查让我想吐,每个角落都堆满了人,像群居动物的巢穴,热烘烘的,同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臭气。
我这才知道自己睡了两天。
医生说太长时间没有进食,让吊水,我说我不吊水,孟潜声不理会,拍了拍我的后颈,像安抚不会说话的动物。之后又挂号检查心肺,还去了脑科,片子也拍了,医生也看了,都说没问题,说什么不会有像我这样毫无理由的长期胸闷和头疼,两科的大夫都建议去挂精神科。
一听我就懵了。
孟潜声跟着一愣。
走出诊室,孟潜声似乎有点踌躇,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我一字一字地告诉他,我没病。
他好声气地附和我,但我觉得他根本没听进心里,明显还记着医生的话。果然刚走到医院大厅,他就试探着说给我挂精神科。
我恐慌得心脏狂跳,咬死了说不去。不管他怎么连哄带骗,我都说不去,讲着讲着眼泪就下来了。
孟潜声吓了一跳,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方寸大乱,赶紧掏出纸巾替我擦,我觉得丢人得要命,越想忍住,泪腺越不受控制,泄洪似的往外扑,他又拿了一张,过来过去的人已经有些转头来看了,好像看见一只猴子穿着衣服走进来。
最后还是去了。
孟潜声把休假事假全用上,请了整整半个月,不放心单诊,一口气挂了三个医院的号,为此我大大发了场脾气,他从头至尾一声不吭,一副任由打骂的姿态。
我从小就特别讳疾忌医,等着看病的那几天,脑子里更是翻来覆去地回想起小时候大家叫我姑姑疯子,偷偷在她背后吐口水,还有邻居家的小林叔叔惨叫着被绑上疯人院的汽车。
没有吃安眠药,我根本没法睡觉,整夜整夜地大睁着眼睛,加上恐惧,幻听和身体疼痛一齐发作,我躺在床上,以为自己睡在一只漩涡中心的船上,视物的重影叠着头晕目眩,冷汗能把床单打湿,只能死命抓着身边的孟潜声,一面哭一面叫他的名字。有时头疼得我几乎崩溃,会止不住地拿头撞墙,他就半抱半按地将我箍在床上,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约束和控制自己,每回都是闹到心疲力竭,喉咙哑得出不了声,才被迫安静下来。
三个号里,两个是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另一个是精神专科医院,据说在精神病方面比较权威。
去他妈的权威。谁会想被盖戳说自己脑子有问题?
精神科的检查都莫名其妙,做一堆乱七八糟的测试量表,测血压,什么脑电图,还看了眼睛焦距。头一家医院说我有抑郁症,后两份诊断却都说是双相情感障碍Ⅱ型,现在是抑郁期,还有失眠症。
问大夫怎么回事,大夫说就是躁郁症,抑郁和躁狂交替着来,Ⅱ型的抑郁期长,躁狂期短,很容易被误诊成普通的抑郁症。
我说我没听过这个病。
大夫上了年纪,态度很温和,耐心也好,我猜因为他整天都和脑子不正常的人打交道的缘故——现在我也是脑子不正常的其中一员,简直不可思议。
大夫问我:“这是你家里人吗?”
我点点头,孟潜声扶着我的肩膀,说:“我是他哥。”
大夫跟孟潜声说了很久我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