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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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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她的一身衣着,她的年龄也让人心生疑窦。
  爷爷生前的同事、朋友,同时也是大院里的邻居,在这间大院里共住了大半辈子,好比寄居在同一头牛身上的牛虻,互相知根知底。见了她,人们都勉强露出尴尬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骇然,像一粒石头扑进水里,倒影竟分外扭曲了。
  这样就算打过招呼,也等不及她回应,便匆忙地撇过头去,大声谈论起来,显出一副忙于攀谈的神气。
  这时我妈走过来,责怪地瞪了我爸一眼,大声对我说:“别在这碍事!那边玩去。”
  到处都是大人,我不能在人前疯闹,实在无趣,只好钻到人最多的地方,让耳朵被此起彼伏的谈话声灌满,才能确认自己没有被人遗忘。
  “她怎么来啦?好多年没看见了。”
  “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
  “哪里才止!我看总该有十来年了。她老了很多。”
  “肯定的。毕竟在那种地方……疯人院那种地方。”
  “我看她一定还没有结婚。”
  “结婚!谁会娶一个疯婆娘?”
  “那不是成了怪物?”
  “我现在还记得她被疯人院抓走的那天,真吓人,把他她弟小何都抓出了血,像得了狂犬病。”
  “怎么能把疯子放出来?现在的人真是没有责任心。她今天要是发疯,那才热闹了。”
  让阿姨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挤在墙角的阴影里,她把我拽起来:
  “怎么坐在这儿?昨天刚下了雨,青苔里全是水,多脏,快起来。”
  我下意识挣了一挣,没挣开,只好跟着站起来。
  “不好玩吗?我叫潜声来陪你好不好?”
  我恍恍惚惚地问她:“我姑姑真的是疯子吗?”
  她一愣,脸上的笑不及收回就凝住了,被阳光照射着,透出怪异的光彩,像一只饱满的琥珀。
  “谁跟你说的?”
  我摇摇头。
  她并没有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潜声来陪你玩,好不好?”
  这次我点了点头。
  孟先生一出来,我就说:“你知道吗?我姑姑是个疯子。”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牵着他回到我父母身边。姑姑正坐在一张从屋里搬出来的藤椅上,望着街角发呆,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那里只是街角,什么都没有。
  “她不是疯子,她只是在发呆。”
  孟先生说。
  “可是他们都这么说。”
  我说。
  “谁?”
  “所有人。连我妈都叫我走开。”
  孟先生不再争辩,也许他被我说服了。
  其实我第一眼也不觉得她像疯子,但所有人都这么说,现在我再看她,似乎的确有些痴痴傻傻的疯相了。试问哪个正常人会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
  我越来越觉得其他人说得有道理,仿佛自己也掌握了真理,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我从来就不是个固执的人,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到晚上时,院子里的小孩们就都知道了“何遇君有个疯子姑姑”,争相跑出来看。
  好的东西人们要看,要摸,这是人之常情;但坏得出奇,甚至让人有性命之忧的东西,人们宁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也要探出去看个究竟,就实在匪夷所思了。
  然而当他们出来看见我的疯子姑姑并没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只是顶着副庸俗的凡人面貌,都显出大失所望的神情。他们很快就不再注意她,如同不去注意在灵棚里乱窜的苍蝇。
  因此我姑姑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知道,当人们忽然惊醒想起她时,那张藤椅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也许她是化成一缕烟溜走的。
  这是妖怪的把戏。但在大多数人看来,疯子和妖怪,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6章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妈说我每三个月准时要病一回,不去医院就怎么也好不了。住在大院里的时候,倘若她腾不开,就托院里的某位叔叔阿姨带我去;后来搬了家,只能让我舅舅帮忙。
  我妈的兄弟姊妹不少,她排老三,上面是一个哥哥和姐姐,下面是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外婆很年轻就做了寡妇,如今腿脚不便,仍住在她的老房子里,我大舅舅一家和她同住。
  大舅原来在厂里工作,似乎还是个风光的车间主任,但与领导周旋不得章法,又常与同事工友们吵得脸红脖子粗,不仅没有步步高升,反而受尽了气。后来又赶上工人大批下岗——我爸早就劝他出来,却被他一顿臭骂——他与大舅妈双双陷入失业窘境,只得靠外婆接济,摆了个小摊勉强糊口。
  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刚上初中,正是用钱的时候,两口子便提了烟酒上我家来。大舅拿烟味浓郁的手不住地摸我的头,仿佛在跟庙里招财的貔貅许愿。
  “小君越长越好啦,像他爸年轻时候,招人喜欢。秀琳,最近家里都好么?”
  秀琳是我妈的名字。
  我妈笑得亲热极了:“嗳,你们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多买几个菜。”
  大舅四下打量,连连赞叹,停下话头,发现屋子里静极了,不由问:“国涛不在么?”
  “他去生意上的朋友家了,说不准几点回来,咱们不等他吃饭。快坐!嫂子也坐。”
  热切抚摸着我头的手放开了,冲我笑得两眼弯弯的舅妈也移开了目光:“瞧瞧真是!这样不巧。”
  大舅絮絮叨叨地说话,慢慢坐到了椅子上,极小心,仿佛坐重了椅子会跳起来咬他。舅妈也不住点头,用同样的姿势坐下了。
  那天之后,接连几天,但凡我爸在家,我妈总把我打发进房间,单独和我爸在客厅里说悄悄话。往往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声音一大,我隔着门也能听见舅舅的名字。
  我听见我爸说什么“活该”、“没出息”,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骂舅舅,但不管说谁,这都不是什么好话。我妈的声音立刻尖利起来,像用针戳破了一个血泡。
  因此,每当我妈打电话让舅舅陪我去看医生,我心里都不大自在。走去医院的路上,他总要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
  “小君,大舅今天陪你,又要少挣几块钱,大舅对你好不好呀?你要记得。以后等你长大有钱了,要报答我,知道吗?”
  要是我不回答,他那熏得焦黄的手就会紧一紧我的手掌,说我不懂事,过一会儿,又自己把上面的话重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下去,比祷告的信徒更虔诚。
  我只好说:“知道了。”
  他就停下来,笑着问:“走累了吗?舅舅抱。”
  我偷偷把这话告诉我妈,她低头打毛线,头也不抬:“你不该吗?”
  我说我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他是大人,应当自己挣钱,指望别人,岂不没出息么?况且我又不是他的孩子。
  我只是信口一说,万万没想到会因为这话挨打。
  我妈用毛衣针抽得我屁股上全是横着的道道,鼓棱棱一条一条的,看上去像红漆新刷的斑马线。
  我已经很久没挨打了,嚎得撕心裂肺,我妈骂我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说他们家从小没爹,受尽了别人的欺负,全靠大舅当哥又当爹,吃了数不清的苦头,书也没读多少,他们这几个做弟弟妹妹的靠着他混出来,一辈子也报答不上。
  我不敢争辩,大哭着说再也不说了,再也不敢了,她才放过我。夜里我抱着枕头疼得抽噎了半宿,也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
  我到医院一定会输液,六年级那次也不例外。做完皮试,医生让我在外面坐着,舅舅去买吃的,让我等着他回来。
  他去了很久,我实在无聊,就走到外面去。医院里人不多,在抽血检验的窗口,我一眼就看见了让阿姨。她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单子在看,没注意到我,直到我喊了她一声,她才慌乱地抬起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潜声说你发烧请假了,怎么又感冒了?嗯?”她柔声问。
  “我等我舅舅回来。让阿姨你也生病了吗?”
  “嗯。我也不舒服,原来跟你一样,也感冒了。”她笑了笑,“你要保密哦,不要告诉潜声。”
  “为什么?”
  “因为他怕生病被传染。”
  “他是胆小鬼。”
  “是哦,小君最勇敢,做皮试都不哭。”她又摸了摸我的头,“那阿姨先上楼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医院细菌多。”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拐角,医院像是一头洪水猛兽,把她和她的影子连皮带骨全都吞了进去。
  我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没有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孟先生,但秘密还是不胫而走。
  印象里那是一个难熬的冬天,我手上第一次被冷出了冻疮。听大人说,连哪条街上无主的野狗都冻死了,尸体丢在街边,后来被倒进了垃圾车。
  大院里的孩子们说:
  “孟潜声的妈妈病啦,天天往医院跑。”
  “已经住到医院去啦。”
  “孟叔叔也去照顾她啦。”
  我问他们是什么病,有的说是感冒,有的说是肺炎,有的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骨头断了。
  孟先生每天在学校里早早写完作业,放学就背着书包急匆匆跑了,我总问他:“让阿姨的病好了么?”
  他只回答一句话:“快好了,我爸说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满心替他高兴。摸到口袋里的糖纸,忽然想到他好久没给我带糖了。
  没过几天,我听见我妈也说起这事。她说想去看看,我爸就说去吧,又让她买点东西,别空手。
  第二天她出门时,我扒着门框,轻轻喊了声妈,问我能不能也去。我妈正在穿鞋,呵斥道:“你又没病,去什么医院?”
  “砰”地带上了门。
  我在医院碰到让阿姨是九月份的事,再见到她,已经是年底的冬天了。
  让阿姨一直没有出院,院里的孩子们都像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这件事,或许跟我一样,也被爸妈的巴掌要挟过。孟先生变得忧心忡忡,有时我问他,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表情里透露了不安。
  那时我爸的生意做回了本市,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我家又回到了圆满的三口之家。吃完晚饭,我在洗手池边挠着通红发痒的手指,我妈的声音穿过厨房的水流声响起:
  “我过两天再去一趟医院,看看让知雨。”
  我爸不知道在嚼什么,含糊道:“怎么了?还没出院吗?”
  我妈压低了嗓门:“脑袋里长了个……”
  后半句我没有听清,支棱起耳朵,才听见她说:“……估计就这几天了。”
  我爸像是吃了一惊,咀嚼的声音都变轻了:“这么快?怎么遇上这种事,孩子还那么小……”
  这是什么意思?让阿姨不会好了吗?
  孟潜声怎么办呢?
  我想到那个只有孟叔叔和孟老爷子的孟家,立时惶然起来了。
  我妈去医院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恳求她带上我,话还没说完,她抿紧了嘴角,这是训斥前的架势。
  我爸的声音从报纸后传过来:“那你就带他去嘛。多大点事儿。”
  我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但嘴里一直在嘈嘈切切地埋怨。我换好衣服出来,她又皱紧眉头,一边数落我,一边走进卧室,让我换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洗的旧棉袄,说回来正好一起洗,又让我爸去买袋消毒粉。
  从车站走到医院,脸已冻得木了。住院的地方静极,走在惨白的过道里,脚步声异常响亮,像大斧头一下一下斫在心上,把我的五脏六腑劈个稀烂。
  胃里不住痉挛,仿佛随时要吐,我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又湿又冷,像刚和好的水泥。
  一进病房,就看见孟先生的父亲端着一个搪瓷盅站在柜子边,神情疲倦地跟我妈打了个招呼。另外几张病床的家属仿佛根本没有察觉我和我妈,床上的病人全都尸体一般地陈列着。
  我几乎不敢认床上的人。
  光亮的头颅突兀地摆在惨白的枕头上,脸色说不出是蜡黄还是青白,明丽的五官不知被哪个可恶的窃贼盗走了,只得残渣勉强堆成歪斜的眉眼口鼻。而唯一让我认得出的那双眼睛,则更像硬按进眶里的玻璃弹珠,半晌才能干涩地滚上半轮。
  那对漆黑的眼珠瞧见了我,突然放出光彩,她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最后却只是徒劳地眨了眨眼,露出半个惨然的笑容。
  那个表情连笑都算不上,不过是将干燥得起皮的嘴咧得更歪。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叫了声“让阿姨”,惊恐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在她的被子上砸下两个灰色的圆斑。
  她那弹珠似的眼睛里顿时也沁出了清亮的泉水。
  我妈在后面搡了我一把,让我出去跟孟潜声说话。
  孟先生背对病房坐在窄长的阳台上。我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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