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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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大,请给我们一个清楚的交代,我们有权了解真相》”
一条点击量和回复量高到离谱的标题突然跳了出来。
“《个人知道的一点关于何遇君的内幕》。”
我把手机开机,顺便点开了它。
“看到有很多同学说瞿男和何遇君是男女朋友,这个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情况是,何遇君是同性恋,同居对象是贸大金融专业同级二班的孟潜声,学号是XXXXXXXXX。孟潜声和何遇君大三时就办理了退寝手续,在锦绣小区里租房,地址是三栋三单元七号,不信的同学可以自己去问。而且他们双方的室友在外面无意撞见过两人举动亲密,绝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如果照其他同学提供的说法,何遇君和瞿男是男女朋友,那么这又从何解释?恕我做一个阴谋论,大家在为受害者声讨的时候,不要忘了这件事从头至尾只有何遇君一个人的证词,难道瞿男当时的同学朋友没有一个知情者?瞿男的案子是不是还有其他我们被欺瞒的内幕?……”
未读短信雪片似的飞进来,铃声长驱直入,漆黑的陌生号码出现在屏幕上。
第47章
一切好比一块玻璃破裂,你只能惊恐地亲眼看着裂纹四下飞速蔓延,心急如焚,却找不到最初的那一线裂痕。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陌生电话。因为那个号码锲而不舍地打过来,于是我抱着一点莫名其妙的侥幸,按了接通。
听筒里传来的男人声音很年轻,我不知道他是政大的学生,贸大的学生,或者是查朋义从前的学生。他破口大骂,说我不是东西,吃瞿男的人血馒头,他说你个断子绝孙的同性恋怎么不去死。
之后我的手机就没有再开机,直到三天后买了张新的电话卡,把旧的扔进大街上的垃圾桶里。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我妈,撒谎说原来的手机卡坏了。
我在满目飘着我名字的帖子里打开了一个回复数量最多的。
帖子的楼主罗列出了至今流传开的所有消息,做出了“目前最合理也是最可能的推论”。有人找到了我本科时的同学和室友,说我大学时期就时常夜不归宿,私生活混乱,不止搞同性恋,还和贸大的女生同居,而后面这个事实正好是由女生曾经的男朋友,同时是孟潜声室友的某人透露的,因此绝无杜撰污蔑。瞿男研究生时的室友接受采访时也说过,瞿男生前和我关系密切,“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男女朋友,但他们经常一起出去吃饭,能看出来瞿男很喜欢他,两人关系很好”。查朋义手下的博士生曾为他作证,说“查教授对学生要求严格,但平时作风很端正,私下对学生也很和气,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也没看出来何师弟对查教授有什么意见,只是有次我们吃饭的时候,查教授明确拒绝了他做博士的事情。”
楼主最后说,政大作为孕育政法界精英人才的摇篮,他相信政大的结果一定是公正无私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我欺骗了瞿男的感情,以致于给她造成精神心理上的打击,之后又以此向查朋义索要博士名额,因为查朋义的严词拒绝,所以我一手策划了这场莫须有的性侵举报,让他名誉扫地。
跟帖里吵成一片,我点了翻页,却显示该帖子已被删除。到晚饭时间,所有关于我和瞿男的帖子都被删了个干净,首页新发了一条公告,禁止发布泄露任何个人隐私,违者封禁账号。
我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猜是设成了敏感词汇,因为我妄图澄清自己的帖子也显示发送失败。
很快我发现自己的所做作为像个天真的傻子。
我已经不太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有时会想起那个下午关上电脑,太阳照不进窗,整间屋子静得怕人,一瞬间我竟怀疑自己失聪了。或者只记得起我硬起头皮去穿过一整个学校去找查朋义,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朝我投来难以言明的目光,结伴的人窃窃私语,我总觉得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我从没有像那时如此憎恶过这阔气的校园。太阳把皮肤融化成油脂的灼痛,指缝里的汗水散发出铁腥味,整只手都像锈迹斑斑的旧金属。还没跨进办公楼,阴森的冷气夺面而来,能清楚地感觉到毛孔争先恐后地闭紧,肤色的地砖一尘不染,反射着头顶的日光灯,像铺满了一地的刀子。
除了这些还固执地种在脑子里的感觉给我留下一二印象,当时的情绪已经杳无踪影,整个的记忆仿佛一幅大块脱落的壁画,只剩零星的色彩还在上头,成了一种艳丽犹存的反讽。
查朋义没有威胁我,也没有表现出记恨我的模样,只是一遍遍地让我改论文,越改越没有章法,全都乱了套。
“你要是存心不想毕业,我也没意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我。阳光在他背后的玻璃上晕成一团,活像天成的圣光。
“论文怎么样了?”
“还在改。”
“吃好了吗?”
“嗯。”
“我来洗碗,你歇着去吧。”
孟先生站起来收拾,我帮忙把汤盆端到厨房里,收拾干净饭桌,站在厨房的推拉门边上看着他洗碗。他瞥我一眼,笑道:“守着我干什么?”
我跟着笑了两声。
“怎么突然想起换个新号?”他问,“这个号没你原来那个好记。”
我摸了摸后脑勺:“买张新卡方便啊,不然还得去重新办。”
孟先生笑了笑:“把你懒的。出差两天就打不通电话了,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
“这不好好儿在这儿呢吗,能有什么事儿。”
后颈一圈都热烘烘的,我不大自在,说:“你这儿洗差不多了,我去洗澡。”
他点点头:“去吧。”刚转过身又叫住我,问,“你们学校这几天没为难你吧?”
我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飞快地回了句“没有”,从他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不太放心,“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就问问,毕竟闹得也不小,怕他们给你施压。毕竟瞿男这事儿明显有点问题……你之后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学校的意思是想让我别添乱了。大概他们也知道我没什么关键证据,不如就让这件事过去。”我觉得有些烦躁,“我当时也不该脑子一热立马捅出来,现在再说证据已经来不及了。明明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是大家都不说;瞿男她爸妈更是……”
“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孟先生擦干净手,走过来按住我的一边肩膀,“瞿男的家人已经拿了钱,说明他们对这个处理结果表示同意,那不管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它已经了结了。”
“那瞿男就这么白死了?”我质问道。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我的眼睛。然而那目光里已然袒露了一切。
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愤怒过,这是一场懦弱的怒火。火山底下岩浆翻滚,然而那上面的火山灰千尺厚,使得那股岩浆小得可怜,只能徒劳地撞在石壁上,发出细小的呜咽。
那天下午,我刚把写好的一大段内容删掉,突然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喂?妈。”
“你在哪儿?”
“在家啊。”电话用肩膀夹在耳边,我慢腾腾地打字,有点不耐,“怎么了?”
“问你两句话,你就那么不耐烦?”她突然爆发,震得我耳朵里嗡嗡直响,“你还有没有把我当你妈!”
我被骂得懵了,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听她在那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半晌才扯着吼哑了的嗓子说,“你回家一趟。”
“回家干什么?我事儿多着呢。”
她冷笑了一声:“你有事,你天天那么忙,没见你整出个屁来。”
我捏紧了电话,食指在J键那条凸起的棱上来回抚摸:“我不想跟你吵。”
“你不回来,你在学校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写论文呗。不交论文怎么毕业?”
“说两句话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少跟我说那么多,你马上收拾东西给我回来,就买机票。”
我把键盘往里一推,安静的房间里顿时发出结实的一声“砰”:“回去回去,你考虑下我行不行?”说着我一下子站起身,整块头皮下的血管全都突突猛跳起来,让人感到轻微的晕眩,“有什么事儿你就说不行?”
“要我什么事儿?问你自己!”
心头猛地一缩,我下意识反问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你好意思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出来……”
我一把按了挂断,把电话丢在桌上。
奇怪的是,电话竟然没有再响起来,我还捡起来确认过好几次它是不是磕在桌上摔坏了。
比起突如其来的打击,我更怕日复一日的折磨。
我很难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认为对此没有真正切身体会的人,大概都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西西弗斯的惩罚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起头我每天会写废很多字的草稿,但总能写出点新花样,尽管这新东西第二天仍旧会被删掉。我妈打过电话那天之后,我经常一百个字都写不出来,开着电脑,对着窗户发一整天的呆,连对面那几户人家的防护栏有多少根铁条都数得一清二楚。
我能感到查朋义在给我下绊子。但这是无形中的,就像当时跟警方交涉中的碰壁一样,你没法向别人说明它是什么样,在什么地方,明明看起来一切可行,但偏偏落脚就只剩无路可走。
有天午后突然下起大雨,空气里都是灰尘酸闷的气味,我关紧窗户,细细亮亮的雨点像针一样把玻璃割出条条裂痕。天很灰,边缘泛着陈旧的黄色。脑子里一根神经趁我不备,悄悄地将“瞿男”两个字拖到被记忆遗忘的深渊里去。
于是那场雨后,我就开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生活照旧平静得死水无波。
偶尔的一句流言蜚语,一个眼神,一段沉默——也许不关它们的事,只是因为太阳底下的温度太高,我的理智也跟池塘里的水一样,在慢慢蒸发,尽管那变化肉眼难察。
就连待在身边的孟先生也不能让我稍感宽慰,有时反而让烦躁变本加厉。
他太聪明了,每次在他跟前撒谎,都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拙劣的丑角。我知道他是这之中最无辜的人,因此极力克制不向他泄愤,然而大脑充血下的口不择言,快得我都来不及遮掩,像用石头把玻璃窗砸碎的可恶小孩,只留一地的玻璃渣子。
我每次都不知道怎么收场,尴尬地坐在原处,孟先生就像原谅小孩儿似的,摸摸我脑袋,继续做被争吵打断的事。
我感激他这样百般忍让,然而这宽宥的爱却像西西弗斯的大石头,在暮色中从山顶直滚下来,将我碾成齑粉。
三天两头从市中心去学校实在折腾,瞿男的事情似乎已经风平浪静,孟先生问过我的意见,我同意之后,又一起搬了回去。
晚上我照例睡不着,压得一侧的耳朵实在疼得厉害,才耐不住轻轻翻了个身。然而这老式床比市中心屋子里的旧得多,稍微一动就不轻不重地发出一声老迈的呻吟。
这声响不算大,但因为屋子里太过安静,就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吓得我一下子连呼吸都屏住了,尖起耳朵听身边人的动静。背后没有声响,我刚松了口气,就听孟先生轻声问:“还没睡着?”
我抱歉得很,勉强平躺着,方便转过头看他:“吵醒你了?”
他翻身面向我,一只手在我颈子上摸了摸:“热吗?”
“不热。”
“怎么睡不着?”
“我……可能在那边睡习惯了,认床。”
“白天别总坐着不动,黑眼圈都要挂到锁骨了。”说着他自己先笑起来,手上稍微用劲,我半截身子顺势歪到他枕头上,头发蹭了他一脸,“你最近还头疼吗,不然我明天陪你去挂个号看看?”
“不疼了。”我这样说的时候,无数根针死命地扎着我头皮下的血管,惩罚我的谎言。
他亲了两下我的发心——我早就发觉他似乎钟爱毛茸茸的东西——然后找到我的耳朵,含混地说了几句闲话。与其说那是话,不如说是一串细碎的吻,最后在我耳尖上咬了两口以作结尾。
我偏过脑袋,对他的屡教不改表示抗议,他跟着追到我枕头上来,继续正大光明地咬耳朵:“快睡。要不就起来做一场。”
然后我们就激烈地做了一场。
晚上八点多钟,我们正在看电视。两个人没长骨头似的在沙发上靠成一团,是晚上闲待着的常态。电视上播动物世界,母狮也懒洋洋地卧在草丛里,小狮子在旁边上蹿下跳,其中一只把它的一个兄弟按倒了,扑住脑袋咬它的耳朵,它的兄弟大张着嘴,杀气腾腾地甩尾巴。孟先生正在看杂志,我轻轻踢了他一下。
“你看,跟你一样。”
他正要卷起杂志敲我的头,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