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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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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这么冷嘲热讽的,我欠你了?”
  “孟潜声你他妈忘吃药了!你今天非跟我抬杠?”
  “不说了,有事儿。”
  那头传来中年男人操着方言的粗豪嗓门,紧跟着电话就真断了。
  我握紧手机,克制自己不把它扔到对面贴满无痛人流小广告的墙上去。
  妈的。
  我闹不明白最近为什么老是跟孟潜声吵架,并且都像今天这样,前几秒还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就毫无前兆地吵得脸红脖子粗。
  自打他们那儿空降了个不知哪家的太子爷,转正的名额少了一个后,原本和和气气的实习同僚们就跟啄红了眼的鸡似的——谁都不想几个月的努力打水漂,何况这时出来已经错过了好单位的招聘期——恨不得把其余人全都大卸八块。加上冤家路窄的孔英光也在那里,听说他很会在那太子爷跟前溜须拍马,明戳暗挤,恰巧魏乔被调到外地,没人撑腰,孟潜声的日子大概不很好过。
  他焦头烂额,自然没空顾我。
  我知道自己烦,有点太黏他,毕竟跟别人在一块儿都不如他熨帖。我在客厅漫无目的地转上一圈,孟潜声就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是个懒人,感情上也不例外,能省一点力气就省一点。何况我还脾气怪,我妈常说我“不正常”的时候任由捏圆搓扁,见谁都笑嘻嘻的;招人嫌的讨厌时候又恨不得掐死我。
  我倒没问过孟潜声想不想掐死我。
  小时候我们也总吵架,偶尔急了也打起来。但孟潜声是很好哄的,尽管他爱生闷气,一张小白脸冷冰冰地跟你说“我没生气”。年纪长了,他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少,真急了也不过摆出一副懒得跟我计较的架势,仿佛应付的是自家挠坏沙发的猫。
  这种舒坦日子过太久,我都想不起他还会生气了。
  还是这样无理取闹。
  “我们都觉得对方无理取闹。”
  酒吧里群魔乱舞,关庭抖了抖烟灰:“三天没说话了。哎,我现在可算知道我爸妈当初为什么天天儿互相骂娘了。”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嗯?”
  “因为人一辈子要遇到的糟心事儿太多了,年轻的时候什么牛鬼蛇神都没见过,磕破点儿油皮都能塌了天。我跟你说过没,我爸跟我妈是高中同班同学,那时候的人多单纯啊,连个手都不敢拉,大起胆子亲个嘴儿,吓得我妈第二天就坐车跑回家,以为自己要怀孕。结婚的时候人家都说什么,青梅竹马啊,金童玉女啊,羡慕得不得了。
  “后来他们俩做生意,说好轮流在家看我,结果有时忘了回来管我,吃不上饭,两人就吵起来,说你为什么不给你闺女做饭,你为什么不带你闺女去看病,你为什么不管你闺女的学习,你闺女早恋了也不知道管管……天天吵,年年吵,都觉得自己忙,自己干的是正经事,对方都在当王八蛋的甩手掌柜。有回我爸拖着肺炎到处跑,三天没合眼,还要回来给我请老师,刚一躺下就接到我妈电话,因为车胎爆了,劈头盖脸一顿骂,我听了想我妈怎么这点儿小事都要发脾气,简直不可理喻;我妈跟我说她谈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揪住个大老板,人家飞机要去香港,急着订合同,结果我爸的车停在附近一个工地边上,出门就被玻璃扎了胎,没赶上;人老板一到香港就变了卦,十几万的生意转眼打了水漂,我爸气得大骂我妈,我又觉得是他王八蛋。”
  我咽了口酒,点点头:“当初合适,不一定一直合适,人是要变的。”
  “可不嘛。现在想想还是当初傻乎乎念书的好,那时候我还跟自己发誓要爱一辈子贺晓川呢。结果呢?他一转学,我们俩谁都没提,没两天自个儿就断了。”关庭说到这里自己都笑起来,“有时候挺早认识的人还真不一定就适合自己,你以为他是你命中注定的真爱,其实是因为你们凑巧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你看杜勋小我两岁,刚认识那会儿他在暑假实习,天天围着我转,黏得我都烦了,天天问我为什么总那么忙,对他不闻不问,公司里面的人那么讨厌为什么不辞职,工作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我笑他说‘你懂个屁’,他还不服气,说我装老成。现在他也上班儿了,一回家就躺沙发,再也没坐一个半钟头的车给我买过水晶包子了。”
  我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说我跟孟潜声实在没什么好吵的。
  关庭跟我碰杯,说那多好啊,求都求不来,好好珍惜。
  那是研二的五月,有一个漫长的春天。
  我觉得我挺珍惜的。
  但是今天又跟孟潜声吵了一场。
  舞池里的音乐声太大了,我费力地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我们为什么吵架。
  我先前写的那篇稿子压了很久之后终于过了,但是查老板只署了自己的名字,没有我的。我无意中从查老板的一个博士生那里看到的,当时气昏了头,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那位师兄也当即翻脸,冷嘲热讽了两句,大意说我真把自己当盘菜。我心里不平,打算回学校后找查老板理论一番,电话里跟孟潜声抱怨两句,他让我别作声,最好再跟那师兄道个歉。
  我说孟潜声你他妈王八蛋,混社会混成个畜生了。
  这么难听的话,他也不反唇相讥,只说你要毕业了,生杀大权都捏在导师手里,由不得你。既然那篇论文没有多重要,就算了。
  这破学位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不要了。我说。
  我不是想教育你,何獾。但是能有那个命意气用事的人是少数。
  我说,你给我滚。
  孟潜声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犬儒主义混账。
  社会真他妈是个大染缸。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那些话,心头的火又噌地烧了起来,想立刻提起孟潜声的衣领一顿拳打脚踢。酒保见我嘀嘀咕咕,问我还要什么,我问他几点了,他比了个手势,我不知道那是十一点还是一点,从兜里摸出捂得滚烫的手机,眯缝着眼努力聚焦。
  屏幕上显示有四个未接电话,早一个是孟潜声的,后面三个都是瞿男,还有一条她的未读短信。
  居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手机快没电了,我直接按了关机。
  我走到酒吧斜对面的酒店,几步路都出了一身汗。刚进房间,久不流通的空气味道恶心得我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酸意上涌,立马钻到卫生间里吐了个底朝天,事后怎么脱衣服洗澡再躺到床上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回到家是第二天下午。
  我爸已经走了,姨妈舅妈们也不在,家里冷清清的,只有我妈一个,正在剥笋。一见我,她就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昨天的战绩,说我爸终于让步,给我姑姑转院到省医院。
  “我们家终于清静了。”
  我说“哦”,在冰凉的沙发上坐下。血液轰鸣着往天灵盖上灌,整个人头重脚轻。
  “我还没问你,你昨天去哪儿玩了?打你电话也关机,家都不知道回了,越来越野!你闻闻衣服上,是不是去喝酒了?都有哪些人?现在外面这么乱,出了事都不知道!你真的是不挨刀子不知道痛,要是哪天真出事了,那才好看了……”
  我不理她,把手机充上电,重新换了套衣服,穿到一半,手机忽然响起来。
  我说,喂?
  那头说他是某公安局警察。
  我说,警察?
  他说是的,听我同学和老师说我回家办事,问我现在是否在家,什么时候回校。
  我说明天回校,问出了什么事儿。
  瞿男是你的研究生同学吧,他说,你的老师和瞿男以前的同学都反映你们关系很好。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不是,她是我师姐,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说,瞿男昨天夜里从政大文学院的五楼跌落,当场死亡。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尽快回来,我们需要做一些简单的调查。
  我点开那条未读短信,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七分。
  “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


第45章 
  我两天没合眼。
  一合上眼,眼前充斥着大团似红似绿的光斑,大脑神经绷得僵直,扯得头皮都发痛。说不清紧张还是兴奋,这两种情绪很容易让人搞混,它们都让人的血液忽冷忽热,身体关节无法自制地微微颤抖,躯干正中的胃凹成一个窝,胃酸翻江倒海,准备从里向外把整个身体腐蚀干净。
  三十多个小时后,一切感觉彻底消失殆尽。幻觉般的兴奋感,使人忍不住握紧拳头的心悸,耳朵里不断响起的嘈杂人声,喉咙里难以缓解的干渴带来的灼痛,甚至于大脑疲倦后沉甸甸的迟钝感,都潮水般退去。这两天天气突然回暖,厚被子还没来得及换,整个人成了退潮后的沙滩,潮湿、滞重,冷冰冰的咸腥。
  孟先生是周末下午回来的。
  还不到三点钟,我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因为接连几天破碎的睡眠,上楼梯时整个脑子的血管都涨得钝痛。我听见他进门的声音,眼皮却还盖得严严实实。
  “何遇君。”
  我坐起来,血管和心脏又开始咕嘟咕嘟地作怪。孟先生只穿了一件衬衣,西装外套也许扔在了进门的沙发上。他径直走进卧室,在阴影最深的床沿上坐下,手背皮肤下若隐若现的血管青得发蓝,像志异故事里披着人皮的妖怪。
  “怎么不接我电话?”
  “忙。”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要不是魏乔告诉我,我还一点儿不知道。你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我笑了笑,抬头看他,确保自己的语气和表情除了传达温和的玩笑,不会产生任何其他的歧义。
  他盯着我,没笑,不过也没生气,可以说是静无波澜,像挂在什么地方的体面又漂亮的画。
  “你们BBS上那篇帖子,是你写的?”
  “是。”我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下,然而肌肉没跟上指令,那表情更像一个不自在的抽搐。
  “举报信也交了?”
  “交了。”
  “都给谁了?”
  “纪委办公室,院系……反正都有。”他的眼珠一动,我猜到他想问什么,“昨天交的,等会儿晚点我就要去系办。”
  他默不作声地望了我很久。
  我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这样沉默,像死寂的深山里吹起一阵叫人怪不舒服的风。
  “还没拿到学位和毕业证,要是查朋义威胁你怎么办?”
  “那不是又多了样证据吗?”
  “你什么时候去学校?”
  “四点半。”
  “我陪你过去吧。”
  我觉得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可爱得滑稽:“学校还能吃了我?”
  孟先生笑了一笑,说:“你确实胆大。”
  我凑到他跟前,谨慎地端详他脸上每个部位细微的动作:“你不生我气了?”
  他一只手搭在我后颈上,往前一拢,我们的额头就轻轻地碰到了一起。这是他亲昵时的一个习惯动作,跟动物纪录片里那些懒洋洋的猫科动物如出一辙。
  “对不起。”我说。
  他没看我,两扇睫毛向下垂着:“嗯?”
  “我那天不该骂你。”
  他没应声,吻了一下我的脸。
  卧室的窗户大半关着,厚实的棉布窗帘映得屋子里青幽幽一片,阳光逃脱窗帘的桎梏,艰难地钻进来,帘子有气无力地晃动,那一绺金影就在床头的墙壁上闲庭信步,像是芭蕉叶底下小憩的竹叶青,张着一只黄澄澄的冷眼睛。体温的热意从衣服下面透上来,我闻到他耳后乍隐乍现的香气,忍不住蹭了蹭他的额角,想要缓解心里横冲直撞的焦躁。
  “你没有觉得错,是不是?”
  他很不解:“什么?”
  “查朋义把我的稿子单独拿去发表的事儿。”
  他拍了拍我的背,说:“我没说他是对的。”
  “但是你也没有觉得错了?”
  “这种事情太多了,不止你一个人。”
  “多就是对的吗?存在即合理?”
  孟先生又不说话了。他像母亲哄小孩儿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我的背。时间慢慢过去,那点微薄的怒火平息下去,一丝睡意袭上眼皮。
  “瞿男的事,我很抱歉。”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她是因为——”
  “不怪你。”
  他摸了摸我的后脑勺,问:“睡会儿吗?”
  我答应了,身体却还伏在他身上。他把我放下来,头搁在枕头上,又抖开被子,朦胧间头发被微风吹动,微微的痒。厚实的棉被落在身上,我摸到他的手,说:“你跟我妈似的。”
  他笑着说:“我是你妈,你是谁?”
  “《国王的新衣》里牵着他妈的小孩儿。”
  他似乎又笑了笑,然而声音已经很远了。
  “那个小孩儿很勇敢,你也是。”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这是一个英雄搏斗恶龙的史诗故事,中间一定会有长达几十个诗节的曲折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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