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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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到大都是个麻烦精,但这么多年里孟先生从未表露嫌弃,我真心非常感谢他。也许因为他家老一辈跟着党革命打天下,血液里流传着忍辱负重的优良基因,所以和我相处的几十年里,他大都事事耐烦,对我这个逼得他绝境求生的白匪也百般迁就忍让。
这些矫情话我也不要脸地跟孟先生说过,他听完,笑着摸了摸我的狗头,并没有说什么。
我当时以为这是默认,但现在回想起来,大约不是那么回事。
孟先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军转干部,三代单传,但他没当过兵,因此老孟家的从军传统到他身上,算彻底断了。不过孟先生小时候还是表露过那么一点从军的苗头,那要追溯到我们还在大院里做邻居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都只得两三岁,有天孟先生家里来了客人,我们的爸妈都去串门凑热闹,同院的小屁孩跟着跑出来捣乱,又派了一个去敲孟家的门。过了一会儿,孟先生被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抱出来,手里还攥着抠下来的肩章。走到我们面前,孟先生没抓稳,肩章“啪嗒”一下落在地上。男人捡起来,孟先生又抓回去,男人搂着他开玩笑:
“这么喜欢肩章,以后是不是也要当军人?小孟上尉。”
那位上尉转头把这件事说给大人听,大家笑成一团。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但大人们不时还爱拿出来打趣,我才勉强记到现在,至于其他细节,就无从谈起了。
小时候院里的孩子都“孟上尉”地叫他,年纪渐大,脸皮薄了,才慢慢不再这么喊了。
后来上了学,孟先生因为形象上佳,经常被老师叫去做主持人之类,这种场合最爱拿腔拿调,半大不大的中学生连西装都穿不利索,偏偏还要一本正经地称“先生小姐”,实在笑掉大牙。我是从来不肯去的,只愿意在后台帮忙,偶尔撞见他到后台来,就学女主持的调子装腔作势地叫他“孟先生”。
他没空抓住我揍一顿,只好隔着笑成一团的人堆,狠狠瞪我一眼。每到那时,我就尤其能体会流痞恶霸戏弄良家妇女的低级趣味。
这句调侃被我锲而不舍地坚持到今天,孟先生已经能处之泰然了,甚至在某天反将了我一军。
“看巴金的书么?”他问我。
我很纳闷:“你对我这个学文学的有什么误解?”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据说萧珊就叫巴金‘李先生’,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你是有意暗示。”
“嘿。”我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我发现你念金融之后,脸皮一年比一年厚。”
他一偏头亲在我骨节上:“彼此彼此。”
说来也挺神奇,有时人多的场合不只一个姓孟的男人,他居然能准确分清我是不是在叫他。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叫哪个孟先生,他就不说话,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有一回急了,箍着他的脸不许顾左右而言他,非要让说出个子丑寅卯,他就顺便亲亲我,说因为“心有灵犀”。
这显然是一种高明的糊弄,但我除了束手就擒,别无他法。
不过孟先生也没怎么好好叫过我的名字。他和我们小学班上那些同学一样,都叫我外号。
这个外号实在有损英名。
据我所知,男生的外号除了“狗蛋”、“牛屎”这种难以启齿的贱名,无非是“花花”、“小春”一类当女孩子养的小名,到底翻不出太多花样。相比之下,我倒情愿叫狗蛋或者花花。
而不是“狗獾”。
这个外号集猎奇与难听于一身,汇神秘与搞笑之菁华。还有人试图跟我摆事实讲道理,说这外号挺牛逼的,听着像外国谍战电影里的特务暗号,里面的特工都是这种名字:眼镜蛇,白鲸,猎鹰……
我居然还觉得似乎是那么回事。
这个外号叫响的时候,我刚读一年级,还不认识“獾”这个字。给我取这个外号的,是我们院里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儿,上六年级,成天抱着几斤重的《百科全书》看,得空就在我们跟前谈古论今,把我们一群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小屁孩唬得一愣一愣的,长辈们都叫他“小百科”。
有一次我们小学搞活动,宣传京剧,老师让每个班挑几个孩子出来,穿上租来的行头,在舞台后面站着做人肉布景。其实又累又苦,站在大灯旁边,跟锅炉房似的,汗水流满背,连水都喝不上一口。然而小孩子就是稀奇,大家都争着去,现在想想我们班主任也挺现实,挑了几个,都是班上顶好看的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
比如我。
当然也少不了孟先生。
这件事年代久远,但我还有点印象。记得当时是把大舞蹈室拿来做了活动后场和化妆间,外面请来的京剧老师问我们:“你们看这些衣服,认不认识是什么角色呀?”
那时候家里的老一辈挺多都爱看唱戏,我奶奶喜欢在电视上看戏曲,我粗略知道一些,指着一件白衣服说:“这是白娘子。”
我奶奶最喜欢《白蛇传》,每次到电视上唱,总要停下来看。我只记得白娘子一身白得跟雪似的,衣服仙气飘飘的,比我床上挂的蚊帐白亮多了。
本想等着老师夸我,但有个高年级的男生报出了一串名字,老师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也就顾不上夸我了。挨着我站的几个小孩偷偷笑我,弄得我有点不高兴,像出了丑似的。
老师让我扮项羽,我不知道什么是“项羽”,那个男生说项羽是坏人。
我当然不肯扮了。
京剧老师又哄又劝,我发现她手里项羽的披挂行头比别人都威风,心里窃喜,面上却还要忸怩作态,半天才含泪答应了。
后来老师果然随时很照顾我的情绪。
也不知道我哪里来那么重的心机,惭愧惭愧。
活动当天京剧老师给我们化妆勾脸,我才知道自己是“花脸”,顶着黑白两色的脸出去,当主持的“小百科”就说:“你像百科全书上的欧洲狗獾。”
(这段话旁边画了个潦草的狗獾头像,一个箭头指过去,写着“欧洲狗獾”。)
当即翻开书指给我们瞧。我伸头一看,那叫“狗獾”的玩意儿白脸上两道黑边,可不跟我这副尊容一样?
现在一想,我对有人会随时在包里放本百科全书表示怀疑,说不定这是一个筹划已久的阴谋,可惜我已经不能揪出始作俑者了。
“狗獾”越叫越开,慢慢成了我行走江湖的固定名号。再到后来,流行起了损友之间互称“狗×”,我“狗獾”里的“狗”字也就从名词顺理成章地过渡成了形容词。比如徐苗成了“狗苗”,谢晓华变成了“狗华”,孟潜声变成了……
有点太难听了。
最开始我也义正言辞地要求孟先生叫我的名字,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真的改不过来,我也就渐渐不再提这一茬了。不能忍受的是,有不熟的人把我的名字和外号对应起来,以为我大名“何欢”,每次都让我在心里骂娘。
当时孟先生扮武松,我想跟他站一块儿,老师却把我扯到拿剑的虞姬身边。我一定要挨着孟先生,老师好气又好笑:
“人家孟潜声是《武松打虎》,跟你不是同一出戏。”
我这人一急眼就容易口不择言,这坏毛病从娘胎里带出来,我爸妈也没想着帮我改改。据我妈回忆,我当时铿锵有力地大吼一声:
“那我当他的老虎!”
具体情形我已记不清,但应该可以想见当时是怎样的哄堂大笑。我妈那天去给我照相,这件事时常被她翻出来说,已然成为我家逢年过节谈论童年趣事的保留节目,各种添油加醋的细节,听得我不胜其烦。
可惜老师已经给孟先生发了个老虎的毛绒玩具,就被他夹在怀里。
我妈说,不知道是我站在大灯底下烤得太热累着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活动刚一完,她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就看见我站在舞台底下抱着孟先生嚎啕大哭,孟先生的母亲连照相也顾不上,一个劲儿安慰我。
老师把我们拉开,我哭得更伤心了,脸上糊成一片,像卸妆卸到一半的欧洲狗獾。孟先生把他的老虎塞到我怀里:“老虎送给你,别哭了。”
我妈说神了,你当时立刻就不哭了。
这件事后来被定格在了相片里,出自孟先生母亲之手:史上最窝囊的西楚霸王一手拖着小老虎,一手紧紧揪着眉眼清明的武松,两个小孩儿齐刷刷望着镜头,背后是狼藉混乱的舞台,大灯明晃晃地罩在我们头顶,像一轮永不落下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萧珊是巴金的妻子,萧珊称呼巴金“李先生”的事情详见《随想录》的《怀念萧珊》一篇。
第3章
我听说有的小孩早慧,两三岁就开始记事,孟先生算得一个。我是拖后腿的,十岁前的事情大都记得七零八落,时常张冠李戴,少不得劳驾孟先生从旁刊校指正。
我常说,幸亏生下来就认识他,不然可怎么办呢?
孟先生说我嘴甜。
可是我并不是为了哄他高兴,确实是有感而发,但看他似乎为此心情大好,我也只好将错就错。毕竟周幽王不惜作死也要烽火戏诸侯,何况我只是动动嘴皮子,何乐而不为?
我爷爷从前在劳动局工作,后来突发心脏病去世,之后没过几年,我家就搬出了大院。
那时正赶上“下海”热潮,我爸不甘心只赚铁饭碗里几个钱,扑通跟着跳了海去捞金子;剩我们孤儿寡母在家,我妈每天坐立不安,天天跟院里其他下海的家里打听消息,其余没动心的人也被吹得心慌眼跳。那年头公务员的工资并不高,但孟家不知道是有额外补贴还是什么,手头宽裕,毫不动摇,安心当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
我小时候从来没操心过柴米油盐,加上我爸的生意都在外地,我妈后来辞职在家,我自己念的专业更是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到现在,我对政商之道都无知得可以。被身边老老少少知道了,都说我命好,天生的闲人。像是有几分羡慕的意思。
我学识浅薄,但记忆里从古到今,游手好闲都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话,到我身上却摇身一变成溢美之词,难免令我大为忧心。
九五年前后,奶奶过世,我们搬出大院,住到正儿八经的楼房里。
爷爷过世不久,奶奶跟着住了院,缠绵病榻一年多,最后在回家的路上咽了气。老两口吵了一辈子架,一生怨偶,常挂在嘴边:“死了才清静!”
倒是一语成谶。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的婚姻像活生生的童话,有人大半生的婚姻却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役,没有一天不是枕戈待旦。
死亡对我来说是一件遥远的事情,像海天之间的地平线,看得见摸不着,究竟蓝色还是白色,扁的还是圆的,始终不知道。所以爷爷去世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切身的悲哀,但还是照我妈的吩咐,人云亦云地哭了几场。
起先我还哭不出来,干嚎了一阵,只能硬挤出眼泪;四周人投来的惊诧目光,使我惶然起来,顿生一种无地自容,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怎么描述这种心情,眼泪登时冲出眼眶,居然止也止不住了。
哭有瘾头,我哭哑了喉咙,不能自制地打嗝,还有素不相识的长辈为此夸我。我妈一边替我揩鼻涕眼泪一边笑着客套,我才知道原来哭得好,也是可以被表扬的。
肝肠寸断地哭完了,夜里还要欢声笑语。我当时觉得大人真是神奇,倘若我被老师批评了哭一场,多少也要伤心个一天半天,根本笑不出来,他们怎么可以又哭又笑?
小时候真一点也不明白。
我模模糊糊地想,原来小孩子这样大哭大笑是不对的。难怪不管小孩儿哭还是笑,都会被大人喝骂,难怪永远听不见大人嘹亮的笑声和穿透楼板的嚎哭。大人们总是木着嘴角,好像嘴巴生来只是用来吃饭和说话:吃着索然无味的饭,话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几句:“有什么过不去的?忍忍就完了!”或者“钻什么牛角尖,谁不是凑合凑合过!”
但我不是,我的嘴巴是用来哭和笑的。这几句话我也不喜欢,每当我妈拒绝我或教训我,这几句话总和鸡毛掸子一起落下来,以至于我形成了条件反射,听见这几句话就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像鸡毛掸子落在肉上的一瞬间,心脏像长了爪子,把喉咙抓得死紧。
我突然一点也不想变成大人了。
大人像家里供着的菩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做,只是活着,除了活着什么也没有。
我偷偷问过我妈,林家的小叔叔跟我一起玩泥巴,帮我粘树上的知了,带我买零食,会大声地教我唱奇奇怪怪的流行歌,从来不会像大人一样骂人,为什么其他大人不能像小林叔叔一样好?是不是其他大人就是做不到,所以才说他那样的人不好?
我妈本来在洗碗,勃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