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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见手青-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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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上去像条悲伤到变形的鳄鱼。
  我见不得这个,抱着头大叫起来。
  鳄鱼张着血盆大口,都快顶到我身上了。
  我直接被吓哭了,蜷缩成了一团,恨不得把自己的手脚都缩进衣服里,化成一朵光溜溜的蘑菇。
  所幸他碰不到我。
  哪怕我只是一团空气,被他揉捏,依旧会战栗不止。
  我死得像只年久失修的莲蓬头,坐过的地方,都是大片渗漏的水渍,估计还混合着血。
  他看起来都有些疯魔了,一个劲地问我:“谢辜,怎么回事?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我还道他嫌我弄脏了他家的地板,战战兢兢地,用衣袖去擦,可是我的衣服里都是大股大股的血水,擦得一塌糊涂。
  他一直看着我,鳄鱼狰狞的兽相和人类痛苦的脸交替浮现,我哆哆嗦嗦地,一边在地上漫无目的地转圈,一边去擦拭那条如影随形的血迹。
  它紧紧咬合着我。
  我又大哭起来。
  “我擦不干净,”我哽咽道,“到处都是水,好冷啊。”
  我像没头苍蝇那样,团团乱转,焦虑地擦拭地板,我看到一滴透明的液体打在地面上,落在他的脚边,圆圆的一点,亮得刺目。
  我不假思索地去擦它。
  依旧纹丝不动。
  鳄鱼垂着眼泪,把它的大爪子搭在我的手背上。
  它还是穿过了我的手背,把那滴鳄鱼泪抹掉了。
  我含着眼泪看它。
  它看起来像被鱼叉洞穿了尾巴,一身鳞片都血淋淋地倒竖起来了。
  它从前还说我蠢得难以捉摸,现在我捉摸得透了,比空气和水更易洞穿,它却显得那么难过。
  仿佛它这肉食动物,杀生之后,还要念佛超度我。
  既然它有心发一发慈悲愿,我也不同它客气。
  “我好疼啊,”我隔着外套,数身上的弹孔,“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你在哪里?谢辜,你去了哪里?”
  我有点怯,抬头看了它一眼,被那鳄鱼脸吓得闭上了眼睛。我闭着眼睛也能数清楚弹孔的数目,又开始轻轻地:“一个……”
  它突然暴怒,一拳捶在扶手上,木屑的残渣几乎瞬间从它指节上剜了一块血肉。
  我被巨响吓到了,呆呆地看着它。
  它立时换了一只爪子,来摸我的脸颊。我抬着眼睛,在一片朦胧晃动的水雾里,看到了自己被水浸透的头发。孤零零的一缕,有点可怜相地垂着。
  利爪悬在我的皮肤上,我被吓得一下就全招了。
  “我不知道,好多水……很冷,很疼……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够了!”它咬牙切齿道,“是谁杀了你?”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反问它,“是你吗?不是你,就是他,有什么区别吗?”
  我的问题大概侮辱了肉食动物专吃独食的尊严,它霎时间面色铁青,喉咙里头咯咯作响,双目翻白,估计在回响自己到底有没有误食过一朵蘑菇。
  我觉得没意思,又低着头,默默玩起了数弹孔的游戏。
  我不记得那些子弹透体的感觉了。
  也许这些深及脏腑的伤口,与枪林弹雨无关,而是蛀虫叮咬所致。毕竟它们啃我的肉和心的时候,也是差不离的疼。
  “我知道你怕我,但你不能走。”它低沉地,疲惫地道,“如果你要报仇,就来拧断我的脖子吧。”
  我看了它一眼,兴致缺缺地低下了头。


第50章 
  我亦步亦趋跟着他。
  他停下了,我就抱膝坐在他脚边,像只湿漉漉的鹌鹑那样,把被浸湿的外套裹紧,两只过长的袖子垂在地板上。
  我冷得牙齿打颤,脸色发白。
  他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一边脱下外套,试图盖在我身上。
  又落空了。
  毕竟我俩已经从生殖隔离,进化成阴阳两隔了。
  我怏怏地缩着,断断续续地打喷嚏。
  “谢辜,我该怎么做,你才会好受一点?”他哑声道。
  我道:“你能不能再走一会儿?我跟着你,就热起来了。”
  他到处乱撞,肩背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绷紧了,显然正处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之中,我慢吞吞地跟着他走,像在挽着一头受尽锤楚的野牛。
  他根本就不敢停下来。
  我也有值得他恐惧的地方吗?
  挂钟无止境地作响,指针的每一次细微震颤,都像一把钢勺刮在神经末梢上。
  期间他的属下数次试图推门进来,都被他厉声喝退了。
  他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耳朵后头一片通红,青青红红的毛细血管蛛网般暴起,我都怀疑他快脑溢血了。
  “谢辜,”他突然回头道,“你现在还冷吗?”
  我有点犹豫地停在他三步之外。
  大概是因为气血上涌的缘故,他指节上薄薄的血痂又迸开来了。伤口狭长,里头暗红色的血像岩浆那样沸腾涌动。
  他还不死心,试图用那只手来碰我的脸。
  我竟然被烫了一下。
  我碰不到他,但那股蒸腾的热气,熨到了我冰冷的皮肤上。
  青年男子,果然阳气充沛,生机勃勃。
  我虚虚地捧着他的手掌,忍不住把脸颊贴了上去。
  像抱着热水袋那样,借他的伤口取暖。
  他剧烈颤抖了一下。
  “我明白了。”他道,拔出随身的匕首,在掌心又切了一刀,“是我欠你的。”
  他指根还有厚厚的枪茧,皮肤尚且称得上光洁,刀锋挨上去,皮肉瞬间翻卷起来,他的表情却是痛楚而快意的,仿佛那是挑开疮口,放出心中脓毒。
  他发愿割肉喂鹰,而我却并非茹毛饮血之辈。
  我被他吓到了,触电一样弹了开去。
  “喝啊。”他催促道。
  我看他狂态毕露,哪里敢碰这不干不净的血,唯恐被狂犬病毒入侵。
  他还不放过我,我都缩到墙角去了,他皮开肉绽的手掌印在墙壁上,流下一股黑红色的血泉。
  我又被他吓哭了。
  “谢辜,你会好起来的。”他道,“趁热喝,听话。”
  我捂着眼睛,不敢看他。
  房门哐当一声,轰然洞开。
  他的几个手下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
  “飙哥!”
  他立时狂怒起来:“他妈的听不懂人话?滚!”
  为首的大块头一边往后退,一边悄悄使了个眼色。
  我一眼就看到他手里的针筒,里头的液体闪烁着刺眼的光。
  我几乎瞬间抱着头尖叫起来。
  他回过头,紧张地来摸索我的脸:“谢辜,别怕,谢辜……”
  然后他就被一管镇静剂放倒了。
  药物不断推进他的身体。
  他颈侧暴凸的青筋,不甘不愿地弹动了几下,慢慢隐进了皮肤底下,仿佛脊蛙被解剖后,渐趋麻木的屈膝反射。
  我从指缝里,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这一次挨药的不是我。
  但眼看着这条鳄鱼被放倒,我依旧难免兔死狐悲。
  我的热源耗尽了,我在精疲力尽中,栽在他肩上,化作了一颗圆滚滚的蘑菇。
  我大概真是颗蛇蝎蘑菇,菌类中的百草枯。
  和我沾边的飞禽走兽,总是非死即伤。
  他在病床上将养了几天,一睁开眼睛,就来找我。
  新来的医生是个年纪颇轻的姑娘,笑起来脸上有两个甜窝。
  她显然深谙这病患的危险程度,培养皿一瞪眼,她就补上一针。等他轰然倒下,她就像哄小孩儿似的,给这肌肉麻痹的庞然大物喂药,擦掉他眼睛里溢出来的鳄鱼泪。
  还用棉签压着他的眼睑,轻轻柔柔地滚几圈。
  培养皿被她磨得没脾气,只能压着声气问她:“你看到谢辜了吗?刚刚还在我旁边。”
  “你刚刚睡着了。”
  培养皿恍然道:“我把他弄丢了。”他把脸侧在枕巾上,突然道:“当初我一眼就相中了他,想方设法地弄到手,结果他死了。”
  我战战兢兢地,听他回忆往昔。
  他和傻逼弟弟表面舅甥,又暗地里较着劲儿,傻逼弟弟捕获了皮毛丰美的猎物,不免自负地炫耀给他看。
  他尝了鲜,又暗嘲夏煜蠢得可笑,明明酸得入骨,还要佯作大度。
  他开始故意让我发现他的痕迹。
  逼得傻逼弟弟维持不住表面的浓情蜜意。
  可怜我只知道靠在傻逼弟弟膝上打游戏,迟钝得像个傻子。
  直到被吞剥入肚,才后知后觉尝出疼。
  我也不知道这场单方面的暴行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地方,以至于他缩着喉结,双目赤红。
  “我真是个疯子。”他嘲弄道。
  这证据确凿的口供只来得及招了一半,手机铃声又开始大煞风景。
  他示意医生接起来,贴在他耳边。
  是陆医生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大巴的位置已经确认了,正在打捞出水,车身受损严重,可能在出水的瞬间解体。你如果还想见他,就过来吧。”


第51章 
  听说我的尸体在水下百来米的地方。
  那一定又深又暗,丝毫不透光。
  水压作用下,我曾经鲜活的肉身,大概会被打碎了,挤在那枚变形的铁核桃里,通红模糊的肉色,像未破壳的鸡胚蛋。
  如果有人打着手电筒,对着核桃壳去照,大概还能看到一点湿润的黑眼睛。
  我就是那只鸡雏,剥壳取卵,非我所愿,我还想睁开眼睛。
  我自问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我该一次又一次地被剥开壳,被按在砧板上,切成葱姜蒜那样的碎末,去呛出他们并不途经肺腑的眼泪?
  为什么我该去死?
  为什么我该沉在水里?
  我总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蘑菇味甘,宜于食补?
  我顶着个子实体,一旦闷闷地想事情,就会脑袋疼。
  但培养皿的脸色比我更煞白,下巴上的胡茬像铅印那样发着一圈青,毕竟他将有幸成为那个敲核桃的人。
  这水库地处偏僻,乱石嶙峋,又逢连日暴雨,水位高涨,到处都是苇草灰白蓬乱的影子。
  暴雨如潮,浮吊船和十几艘救援船随水势剧烈动荡,一片惨白的灯光斜打在水面上,扇起无数油星子似的水沫。
  我坐在他的肩上,又仿佛隔着水面和他对视。
  他踉跄了一下,仿佛在一瞬间急速衰老。
  那种桀骜而锐利的气质,被这一池子的水磨得很钝,直接从鳄鱼沦为了鳄鱼皮鞋。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个人。
  他穿了全套水下救援装备,在几个搜救人员的簇拥下,只留潜水镜没扣上,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
  大风大雨的,竟然依旧不免脸熟。
  我一看他,就开始发抖,只想缩成一团。
  偏偏培养皿向他走过去,问:“你要下水?”
  “救援暂停了,我没时间等,”谢翊宁道,“大巴不可能撑到出水,他会尸骨无存。”他似乎有点疲惫,也没有多说,只是扣上了呼吸器。
  我有点唏嘘,他当初学潜水,还是我偷偷赞助的。
  想不到现在还要靠他捞我一条全尸。
  培养皿向他要了一套救援设备,手下阻止他,被他不耐烦地甩开了。
  他的属下估计铁了心不让他犯浑,跟他动起手来。
  我在他肩上左摇右摆,正看得热闹,冷不丁被甩了出去,像条逃窜的小鮣鱼,慌忙往前一窜。
  我黏在了一片纯黑色的耐磨布料上,一抬头就能看到谢翊宁下颌的呼吸器。他看起来像个被金属骨骼包裹的怪人,只有胸口的布料还在细微起伏。
  看不到他的脸,我反而有点安心。
  入水了。
  我的菌丝在水里漂起来了一点儿,细绒绒的须子,像只桃花水母那样荧荧发光。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水库里有股腐败的臭味。水底漆黑,摄引着我一颗沉甸甸的心,无休止地往幽暗中坠落。
  我在无限逼近自己的死亡。
  水库底下都是怪石,那辆扭曲变形的车就卡在岩缝中间,中段呈漏斗状下凹。
  他的心脏迟缓地震动,隔很久,才起搏一次。哪怕隔着那些变形的浑浊水流,和照明手电畸形的光束,他看起来依旧悲痛得无处遁形。
  否则他不至于连窗框都扒不住,脱手了两三次。
  水下近百米的地方,我终于不用看他后知后觉的眼泪。
  隔着那么多扇空荡荡的车窗,他打着手电筒挨个地来找我。有些窗上的玻璃还没彻底破损,他每撬一扇,就会颤抖一下,仿佛他是在剥自己的壳。
  我有个好习惯,坐车的时候总是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然后降下车窗去看他。
  他总不看我,骑车绕过去,我抵着车窗,一瞬不瞬地看,额头上一块椭圆的红印子。
  这次我藏得很好。
  “谢辜,”他只能叫我,“你在哪儿?”
  他说我不会死,说我还有很长的一生。
  我有点吃惊。
  我明明是朵蘑菇,是个短命鬼,是条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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