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昔时-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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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泽!”有人递过来一颗油纸包的糖,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瘦瘦高高的个儿,一张脸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你能有几个钱,留着开学买算数本和铅笔,想吃糖去厨房掏冰糖,或者找我要得了。”
杭秋泽接过糖,攥在手里,抬头看沈沛澜,他明显刚去采办回来,单手拎着两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灰夹袄是新做的,一只棉布口罩塞在胸腔的口袋里,露出一截白色的纱布,领口露出手织地纯黑色围脖。
过了年,沈沛澜就已经十六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快,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在一帮干瘦黑瘪的孩子里,他显得白净英俊,身上永远带着股儒生气质,虽然这份气质在这个年代并不受欢迎。
“你去哪儿了?”杭秋泽低低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糖塞进了兜里,和他那宝贝的几分钱放到了一起。
沈沛澜却略带兴奋的牵着他往回走,穿过岔路,探头看看有没有路过的自行车,“我去菜市场,买点云片糕和鱼头,今晚上有鱼头炖汤,我到时候给你送过去一点。”
“白娘子最后和许仙在一起了没?”杭秋泽重新燃起了希望一样,盯着那已经不会吐泡泡还睁大了双眼,透过鲜红的塑料袋死死盯着这个世界的鱼头,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了一句。
“你去看白蛇传了?”沈沛澜奇道。
“没有,听看小人儿书的说了。”杭秋泽牵紧了沈沛澜的手,不太暖和,但有种独特的触感。
“看看也挺好。”沈沛澜笑道,“没在一起,白娘子是妖怪,好些年前,戏台子上演过,里面说妖怪不能跟人在一起,所以白娘子被压在了雷峰塔底下。”
“是吗。”杭秋泽低下头,突然有些为戏里的两个人伤心起来。
“大过年的别垂头丧气。”沈沛澜拍拍他的脑袋,两人已经绕进了老渡口,再走两条道儿就是报社大院,家家户户已经飘出了准备晚饭的香气,“那都是假的,不然你说水漫金山咱这儿咋还好好的?”
“哦。”杭秋泽恍然低下头,那个老戏台又在眼前暴露出来,第一次来时,上面还好好挂着红灯笼,这时候却有些扬在风里的白色纸条,梁子已经被砸毁,飘飘荡荡地落下一半儿来,像是苟延残喘的老头子灰败的皮肤和发白的胡须,两块写着“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地牌子也早不知道被拖到哪个角疙瘩当柴烧了。
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浩劫,沈沛澜蒙住他的眼睛,小声道,“别看了,过年都不让人消停。”
杭秋泽听话的在一片黑中跟着他走,“他们为什么要拆戏台?”
“横扫一片牛鬼蛇神,破四旧。”沈沛澜答得声音很低,还有些无奈,“他们觉得那是古时候留下来的糟粕。”
“为什么是糟粕。。。。。。”杭秋泽刚想问,嘴巴又被捂住,一股鱼腥气杂着茉莉的凉气窜入鼻孔。
掏钥匙,开门进屋,沈沛澜才长叹一口气,放开手,“以后这话,不能对别人问,也不能对别人说,知道么?”
杭秋泽略带遗憾,但还是点点头,他并不明白“破四旧”是什么,但他明白戏台子不是糟粕,雕栏画栋,建在山水之间,不说人间至宝,也决计不会是糟粕。
但他知道,沈沛澜的话肯定是正确的,所以听了,眼睛又不自觉地去看沈沛澜的两幅画。
一副写着“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小印“澜生”,另一幅只有小印,赋诗的地方空白一片。
“你为什么不在上面写诗了?”杭秋泽和沈沛澜搭话,似乎只能由为什么开始。
“那个嘛?”沈沛澜正弯着腰打水,“没想好写什么。”
杭秋泽的问话又这样结束了,他突然摸到了衣兜里那颗黄油纸裹着的糖块,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蹬蹬蹬”跑上了楼,掏出棉衣里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钥匙,这个点儿杭素学还在报社忙活明天的的稿件,所以房子里没人,三下五除二从床底扒拉出那只漆黑的木盒子,把糖连同那些乐谱塞在了一起,又小心翼翼把盒子铜扣扣上,推了回去,然后发起呆来。
他看过戏,可那是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骑在他爹的脖子上,在老剧院,粉面红唇的杨贵妃,粉衣的杜丽娘,满堂人也死板地拍了手,可后来戏就不演了,他也在没见过戏台子,地上的没见过,更别说水上的。
可惜,他一来,还没能在上面看上一场白娘子,就没了。
入夜,虽然没有敲锣打鼓,但年味儿越来越浓,楼下传来一阵转锁眼的声音,杭秋泽自床上跳起来,慌忙跑到楼下,进来的却是蔡姨,那个第一次给他们开门的女人,一身风霜,眼神小心翼翼地如同一只偷油的耗子。
“外头又在闹腾着了。”蔡姨搓搓手,见到沈沛澜止不住诉苦,又抬头扫着屋子里,见到了楼梯上的杭秋泽,赶鸭子似的挥挥手,“小孩子别瞎听,一会儿吃了就睡吧,大作家们今晚上都在报社干活呢,不一定回得来,今晚就咱们三个了。”
沈沛澜眉头锁了起来,“随便他们怎么闹腾,咱们不出门不就得了。”
“不出门,他们也要上门检查主席语录。”蔡姨无奈地从菜篮子里掏出本红皮的书,道,“我又不识字,少东家你有文化,你教我背背吧。”
沈沛澜把鱼头浸到水里,又泡上豆腐,这才出来,翻开书,一字一句的教蔡姨背了起来。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
“不是年轻人,是青年人。”沈沛澜柔声纠正。
“哎,我这脑子。”蔡姨拍拍脑袋,“我也就去学习了一点,只会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那些简单的,那会这些。”
“没事,慢慢来。”沈沛澜安慰道。
杭秋泽在楼梯上坐下,撑着下巴盯着他的侧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在心里头慢慢地跟着背,背着背着就开始打瞌睡。
等蔡姨背完一小段,屁股底下的木楼梯也被捂得发了热,迷迷糊糊中,鼻子里又是那股鱼腥气混杂着茉莉香,有双手把他抱起来,接着“嘎吱嘎吱”地上了楼,放进了一处寒窖的地方,紧接着被子里塞进来一只灌了热水的酱油瓶子,暖意开始在身上每一处毛孔肆虐,瞌睡虫也越来越多。
“砰砰砰——”楼下传来几声震天响的砸门声,他迷迷瞪瞪睁开了眼睛,老棉拖就在床边,铁丝网床“嘎吱——”一声响。
楼下传来大声的背诵声,一字一句,声情并茂,像是用尽了力气,杭秋泽迷迷糊糊走出房门,下了楼,几个绿衣服的人在眼前晃过,像是正准备出门离开,臂上的红章耀眼无比,寒冬腊月,蔡姨却蒙着一头的冷汗,沈沛澜严肃的站着,见他下楼,面带一丝惊讶。
一个绿衣服的孩子猛然回头,瞪着一双贼亮的眼睛,鼻子上长着点点麻点,严肃道,“他是谁?”
“这个小子。。。。。。他。”蔡姨忙把迷迷糊糊的杭秋泽往身后护,却已经被沈沛澜揽到身后,“他是我弟弟,心脏有问题,还在吃药,脑子不大清楚,各位别往心里去,我们已经跟老一辈划清了界限。”
沈沛澜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略带歉意,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处方,递过去。
绿衣人中,有个扎双麻花的年轻姑娘,扯了扯打头的麻子,“他弟弟身体确实不好,年纪小就算了,我们斗得是反动派,他们家已经划清了界限,是主席的拥护者,我们走吧。”
麻子狐疑的看了看处方,似乎觉得麻花辫说的有理,把处方又还了回去,雄赳赳气昂昂的挥了挥手,“走,下一家!”
沈沛澜感激的看了麻花辫一眼,麻花辫没敢多留,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跟了出去。
蔡姨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抹去头上的汗,接着便是止不住的叹气,“你怎么就下来了!”
手紧紧攥着沈沛澜的袖子,杭秋泽早被吓得魂不守舍,双腿迈不开步子。
“差点吓死我,那帮人什么干不出来,我差点就要跪下了。”蔡姨抚着胸口。
“他们也不是天天来,没事了。”沈沛澜也松了一口气,牵了杭秋泽,想带他上楼,却发现他也是一头冷汗,根本走不了。
“算了。”沈沛澜叹口气,“蔡姨,秋泽今晚上跟我住吧,前屋楼上也没人,黑漆漆的,吓到就不好了。”
蔡姨灌了口茶,“也好,也好,这孩子身板儿本来就又小又弱的,也得亏能混得过去,别真吓得落下病根。”
“不会的。”沈沛澜把大门又加了一道栓子,才领着他回了后院。
☆、003
小二楼一样的木制墙壁,一样的陈设,只是比起他们的房间多了个大衣柜,多了一扇向外的窗户,擦得干净照见人影儿。
沈沛澜的床比起铁丝网还要大些,也高些,缩在被窝里面,一抬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湖水和破戏台子,杭秋泽又缩了缩,手还在抖着,可眼睛还是不愿意离开窗户。
“别怕了,他们都走了。”沈沛澜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背,卸了自己的夹袄。
“戏台子亮了。”杭秋泽伸手又抹了抹窗户,戏台上覆了一层薄雪,一盏红灯如同鬼魅一样闪现出来,又渐渐往上飘起,直到升到了木刻雕栏下,一只铁钩子往里头一探,台子上晕出一小块梦境一样的红。
红里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眼角比鼻尖都是一片绯红,粉装在烛光里浴着,成了血一样的红,鬓边儿晶亮的头面而声音像是云里飘出来的,人也像是云里飘出来。
“先生万福。”杜丽娘捻手弯身,对着台下那不存在的先生们一鞠躬。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杜丽娘莲步轻摇,水袖一翻,眉眼灼灼。
“停半晌整花钿。”发上轻别点翠,笑意渐浓,女儿家柔肠百结,“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声音穿云破月,如泣似怨,好像戏台仍在,景致仍在,台下会有无数人举杯,大声叫好一般。
“糟了。”沈沛澜忽然胡乱伸进棉拖鞋,几个踉跄,往外拼命跑去。
小雪簇簇,台上人仍旧在认真唱着,水袖一推一收,千种情感均在半边坍塌的戏台上。
“真好看。”杭秋泽忍不住鼓起掌来,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台上的姑娘很美,仿佛天生与戏台一体。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杜丽娘终于凄苦一笑,吻上了朱红的廊柱,袖中一捆麻绳抖落,她把自己变成了灯笼,挂了上去,在破败的戏台上中央,摇摇晃晃,浓墨重彩的眼,不知道是闭着还是睁着,像是看着面前的池水,亦或是看着池水对面那些曾今叫好的人。
“裘莉!”沈沛澜喊得撕心裂肺。
杭秋泽傻掉了,是真正的傻掉了,任何美好的事物灰飞烟灭的一瞬间都是最美的,一如池塘上链接土地的石道儿上“腾——”的一下燃起的火花,把戏台和戏台对面隔了个一干二净。
“裘莉!救人啊!”沈沛澜几乎是嚎叫,很快,周遭围了一片人,但没人敢跨过那条火路,里面是杜丽娘的天地,外面的人不想进去,也不愿意进去。
只有几个人拼命地往石路上面泼水,泼一个,踩一个,等七手八脚地把人放下来,已经僵成了一块冰柱子,唱不动,跳不动。
报社的人还没有回来,沈沛澜颓败地坐在地上,杭秋泽在他身边蹲下,眼前一黑,又被蒙住,“别看。”
“我不看。”杭秋泽老实地抽抽鼻子,“她为什么自杀?”
“因为活不下去。”沈沛澜有点哽咽。
“为什么活不下去。”他还是喜欢问为什么。
“因为喜欢的东西没了。”
“她不想离开戏台子,所以喜欢戏台子,所以死在戏台子上。”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死前亲了戏台。”
半晌,沈沛澜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回去,外面冷。”
“好。”
沈沛澜的棉鞋还像拖鞋一样套在脚上,带着他漫无目地地穿过人群,台上火光大作,台下也敲着锣鼓,鞭炮齐鸣,有人披着夹袄低语,“可惜了,当年崇庆班有名的好苗子,过了年也才十八。”
“可惜什么。”有人嗓门奇大,嘴巴如火车,往外不断冒着白气儿,“藏着这些腐朽的戏服不上缴,不烧毁,还惦念着这些老旧的京剧。”
沈沛澜突然顿住,严肃道,“是昆曲。”
“你说什么?”那人瞪他。
“没什么。”沈沛澜终于低了头,拉着杭秋泽匆匆离开。
里屋二楼,一碗粥下肚,杭秋泽终于伸手拍了拍坐在对面沈沛澜的脸,“别难过了,你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