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入画卷-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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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山头站起来,对着东方的阳光,手挽手回府中去。
……
……
数日之后,秦嫣不可能再在敦煌呆下去了。
星芒教对刀奴管理不是太紧密,一来是仰仗自小到大灌输给刀奴们的信仰,二来,则是对他们视若弃子。每一个放出去的刀奴,略有怀疑就可能被牧刀人随意去除了。
星芒教对于自身运作方式,则有着严格的控制,像秦嫣这种低等刀奴,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是如何进行平日操作的。她所认识的,仅仅只有牧刀人莫血和老巫。
这种对待刀奴的方式,让洪远孤觉得很疑惑,他认为,星芒教是采用这种方式,随时将每一个刀奴,都当作可以被放弃的物件。这种做法,应当是在筛选着什么。至于到底在筛选什么,这需要秦嫣重返星芒教,仔细勘探才会有一定的结果。
秦嫣从石/国使者死去之后,已经在敦煌耽误了不少时日。其实再回去是有点容易令牧刀人莫血起疑。这时候就体现出了她背后有人支持的好处,翟羽利用他在西域的势力,在西域制造了两件可以耽误秦嫣归程的合理事件,为她做了一个掩护。西域长途漫漫,十来日的时间差,还是可以为她做到的。
秦嫣按照翟羽为她设计的归途,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衣衫褴褛的西域少年模样。她的脸上涂了不少泥浆,原先的样子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翟羽让秦嫣坐在他的马车中,待将她送到合适的地方,再让她混入他安排好的驼队。
秦嫣是第二次坐翟家主的马车。他的马车是定制的,因他自己是河西商旅的领头之人,难免为了利益往来会与人有些冲突。他的马车是以精铜打造、包以乌皮,特别坚固。普通刀箭很难射入。坐着也特别稳定。
洪远孤没有来送她。
杏云林下,洪远孤被暗斩门的人所追杀,这是他们江湖上的宿仇。洪远孤并不担心,还小小地利用了他们一把。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被盯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翟容来送她了,但是没有在马车里陪着她。他只是骑着马,默默地跟在马车的侧边。他身上穿的也是自己寻常的胡袍,没有向翟羽那样,特地乔装了一番。因为,他们定好的计划里,翟容送到一定的地方就不再向前了,翟羽负责带着小股人马,将她送到可以安全离开的柳集镇上。
秦嫣坐在那辆精密沉重的马车里,无论外面的道路是否崎岖颠簸,这马车里都较少晃动。她不觉得舒适,只觉得如同在囚笼中。师兄也在这里放了不少吃的,喝的,可是没有郎君陪着,总觉得少了什么。她想起他们当初一起在这里,一起喝莲子汤,他检查她的手臂,她给他擦药……
这些事情都得暂时放下了。连她脖子里的那块玉玦也正式交给郎君保管了。只不过才挂了几天而已,她就已经觉得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今这部分被郎君带走了,两个人隔着厚厚的车厢壁,她感觉心中颇为忧伤。
秦嫣被翟家主亲自护送着,出了敦煌地区,过了河西,进入鄯善,出伊吾。直到保证没有人跟踪,才将秦嫣从马车里放出来。
翟家主一身普通的沙匪打扮,骑在马上:“秦娘子,一路保重了。”
秦嫣看着翟家主那张脸。平日里,他都是玉环饰髻、玄袍披挂,显得高贵不可近人。如今,他穿着西域寻常沙匪的粗麻、皮毛的短衫,倒显得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势少了许多。秦嫣鼓起勇气,说道:“师、师兄。”
“什么事?”
“师兄,我第一次见到你和轶儿在一处,就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翟羽问:“什么感觉?”
秦嫣局促地说:“我觉得你很像我父亲。”
翟容笑了:“我的年龄,是可以做你父亲了。”
“师兄,能否抱我一下,”秦嫣忐忑地道,“就像……你抱着轶儿一般。”
翟羽端坐在马匹上,翟容看着他们两个。
翟羽从坐骑上下来,走到她面前:“过来吧。”
秦嫣闭着眼睛轻轻地抱住了他,就像孩子抱着自己的父亲。
她那模糊断裂的记忆淡然滑出,她记得,家里也有一个和翟府一般,又大又好看的院子。父亲穿着黑色的长袍,带着她穿过那些亭台楼阁……母亲为她梳头,柔软的手指在她额角移动……好想回家啊……
翟羽出于对自己兄弟的担忧,其实并不喜欢她。此刻,他也觉得她身世畸零,令人同情,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秦嫣抹着泪道:“多谢师兄。”
翟容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了他们两人身边:“若若,你那个中原名字是真名还是后来起的,我可以帮你去查一下。”
秦嫣道:“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叫这个名字,但是不知如何写。是长清哥哥帮我根据中原姓氏估计出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看到翟容到了身边,忙从怀里掏出手帕,擦着眼泪道:“不好意思又忘记用手帕。不过,等回了扎合谷,我还是要拿手擦眼泪的。”
“回了扎合谷,就不许哭了。”翟容抚摸她脑后的男孩子发髻,“早些完成任务,早些回家。”
“嗯。”
“不要让我等你太久。”
“是。”
“太过危险麻烦的事,就不要去理会了。”
“嗯。”秦嫣边擦眼泪边点头应着。哪怕她回不去记忆里的家,翟容也会给她一个家……这种感觉真是……她也真想什么也不管,留下来跟他在一起。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长清哥哥的安危需要考虑,翟容一旦进入跟星芒教和巨尊尼的战场,他难道不需要更多的帮助吗?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她都必须去做好这件事。
昨天,最后一晚。
他们俩腾出了两个时辰,在风来阁楼上的凭栏边,听风看月地彼此交谈了一番。
他告诉她,杏云林的杏子是很奇怪的一种树,不是每棵树上的都甜,一棵树一个味道。他知道哪些甜,哪些脆,等到明年夏季带她过来采杏子吃。
她跟他说,天山有雪的时候最美,明天冬季,他们一起去天山看雪,看月亮升起。
他说,明年春天要记得回来。
她说,救出了长清哥哥,她介绍他们认识。再三保证,长清哥哥一定会喜欢他。
……
最后他抱了抱她,亲了亲额头。
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一起去做,两个时辰怎么够?
……
“若若,早些回来。”站在天山东麓的风口,千里相送终有一别,翟容再次对她道。
“我一定会早点回来的。”这两日,秦嫣已经反复说了无数遍了。
她先跟着翟羽的马队,迂回盘绕到柳集镇,再按照以往返回扎合谷的方式,先徒步,等到了合适的地方,再偷人马匹回去。她的双腿跑动很快,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已经翻过一座粗粝枯山,向着天山深处而去。
……
……
“牧刀人”莫血是个中年男人,他的五官平常,猛一看就像一辈子在天山上劳苦生活的老实牧民。抬起头时,一双眼睛浮肿地看不清眼神。
星芒圣教所在的扎合谷,并不是真正舆图上能够找到的一个山谷。扎合谷在图卢语中意为“牧草之地”,是牧人放羊所在。
而莫血,牧的不是草,是“刀奴”。
莫血的目光转向前方一个土崖,土崖下两个模糊的影子。
稍微高的那个是长清,那只是他的自称,至于到底叫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矮的那个是他们这个草字圈的老巫。星芒教教主在每个圈都会放一位老巫,给刀奴们讲解《光明垂地经》,同时也提供一些简单的医药。而莫血所带着的这个草字圈,则略有不同,这个草字圈的老巫职责,由长清和真正的老巫共同承担。
莫血的目光从长清身上转到那个矮小黧黑的老人身上。
这就是星芒教:哪怕身为牧刀人,他也不了解这个神秘的老人。好在这是一个以武力决定正确对错的地方。他在此处最强大的实力就是,他可以任意掌握此间任何人的生死,没有理由,不需要去分辨对错,一切只要他顺心。
“三十七,今日收到十二的记号了吗?”
“还没有。”
“晚上再去看一遍,如果还没有,明天我们就撤离这里了。”
“是。”
莫血有一种感觉,大概这一次十二也没了。
此番,十二和老六都被派往敦煌,老六所承担的是必死之行,十二也几乎是有去无回的。随着星芒大神想要普照更多的光明圣地,他们的任务越来越艰难了。不过,正如《光明垂地经》中所说,“是光明垂地,诸法之王,若有所诵,则能思惟一,无上微妙……”他相信,星芒大神会指引他最终走上一条通往星光圣地的天国之道。
土崖下,长清与老巫将药性又按照比例重新调整了一下。
扎合谷的刀奴不能长得太高,否则就不能使用了,他们每天在他们的饮食中要加入适当的草药,让他们符合星芒大神所需要的奴隶形态。最近有两个孩子不知道是练功的问题,还是什么其他情况,生长过于迅速。老巫要给他们一些药物压制一下。
新来的几个孩子,也要灌以一定搞乱头脑的药物,让他们失去对自己原来住处的记忆。长清就靠这些事务,在星芒教草字圈这个小旮旯之中,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长清眯着眼睛用一个小小的泥炉熬煮着药汤。不知不觉天地渐渐沉暗了下来。
“十二回来了。”老巫沙哑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长清抬起头,浅褐色的眸子里印着炉火的红光,剔透如茶色的水晶。
他看到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从山崖下攀爬上来,虽然看不见脸,但是那身形动作,就是他熟悉无比的妹妹。
他微笑起来,自从四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情,她就是他的亲妹妹了。
尽管在两个月前安排她进入敦煌时,他没给她留退路,希望她能够从此逃往中原,获得自由。也隐约希望,她会被唐国森严壁垒的守军发现,成为刺穿星芒教的一根毒针。
可是,只要嫣儿回来,每次他都很高兴。
第94章 回谷
秦嫣已经回扎合谷三日了。
她趴在一片枯砺的山崖上; 一个仅容一个人睡觉的石壁小凹处,那里是长清哥哥平时睡觉之处。春夏之日,他们平日里睡觉都没有任何御寒用品; 只有在风雪暴寒的日子; 莫血才会将他们带入阿尔金深山的洞穴中,以干牧草保暖。扎合谷的刀奴就该有强悍的体质; 否则就该被星芒大神所遗弃。
她受了针刑,这是他们身为刀奴从小最常见的惩罚之一。莫血喜怒无常; 她回来晚了一些; 莫血就大大发作了起来。这就是秦嫣当初在杏香园看到翟容从靴筒里掏出长针时; 会觉得不寒而栗的原因。
当然,莫血在给她施以针刑的时候,还是按照跟长清的约定; 都是隔着衣衫进行的。过后,由长清亲自给她上药,不会让她真的被莫血碰到。
因她这次受到的惩罚较重,长清哥哥将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她; 甚至还给她盖了薄薄一层他的被子。
风沙在山崖上吹得无数干枯的草叶瑟瑟作响,秦嫣看着一只黑鹰在山崖下展翅滑翔。身边,长清哥哥在一节木头挖出的小碗上; 筛了些浑浊的水:“喝点水。”
秦嫣喝着哥哥喂她的水。
“伤好些了?将敦煌所见得的事情,所去过的地方,都跟哥哥说清楚。”
“嗯。”
长清虽然这些年无法步出扎合谷,尽在莫血和老巫的管制之下; 但是他对于西域的了解一点儿不少,就是因为有秦嫣做他的双眼。
秦嫣舔着咸咸的嘴唇,以往她给哥哥讲这些的时候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可是,这一回她要好好掂量掂量了。比如,可以讲南市的热闹、讲蔡玉班的喜乐、讲陌桑湖的美景、讲云水居的奢华……可是,不能讲在敦煌南市与宜郎一道吃肉饼;不能讲在夕照城暗道跟翟郎君的事情……
秦嫣好为难,有些事情要讲,有些事情要不讲,万一不小心说出了破绽,一定会让长清哥哥看出来,到时候一定很被动。她觉得受了这顿惩罚虽然很严重,很痛苦,可是可以避免立时讲这些事情,也算是祸中有福吧?
这三日,她趴在石崖上,一边忍着身上的疼痛和头脑的昏沉,一边在心里一桩桩揣度着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可是每次想起那些“不当讲”的,便不由自主嘴角微微扯起。长清看着她的样子,心知这妹子的话,接下来就没几句靠得住了。
第四日夜深,星子也淡暗。
秦嫣坐在哥哥身边,双手规规矩矩放好。对于哥哥她是不敢造次的,十岁之后哥哥就跟她严格划分界限。
秦嫣便将可以跟长清说的,都尽量说给他听,同时,也在谈话之中尽量将翟容的份量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