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入画卷-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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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翟容同意了高昌张定和的计划,准备正式介入高昌之前,决定先到西域踏访一番。那时候他从青阳殿回来,询骨之后,错认若若已死,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小纪不放心,让熟悉西域的赫连成城跟过去陪着他。
翟容撑了几日,就病倒在了龟兹的一个小客栈中。
小店里有个粟特姑娘,因好几日无人点曲子,饿得受不住了,一间间敲开客人的房舍。男客们想要点曲子也罢,想要睡她也罢,只要给口饭吃。奈何那个姑娘太过瘦小,连想睡她的客人也没有。
她敲到了翟容的房门,赫连成城将屋门打开的时候。翟容一眼看到门框侧,乐女低头瑟缩,抱着琵琶的模样。他浑身发凉,他觉得,这乐女的姿态,与当年大泽边学琴的若若有数分相似。
他让客店的伙计弄了个屏风过来,叫那小乐女来几首曲子,顺便给她点钱让她有条活路。
出乎意料,那小女乐师一手琵琶颇见功力,手指天生较有劲道。隔着屏风,翟容只觉得若若回来了。他那几日伤痛发作,也不能离开这间小客栈。养病的日子里,他给了她《归海波》的曲谱,让她学前面一段比较简单的,给他弹来听一下。
那姑娘十分聪慧,短短两日,学了颇长的一段。
龟兹国的风沙从窗格中一点点漏进来,隔着屏风,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弹《归海波》。翟容不住流泪,神思昏聩道:“若若,以后……以后,你弹好了,我花两车绢来听你弹……我们说好的……一曲两车绢……小车十二段,我都……都记着呢……”赫连成城摸摸他额头烫手得慌,将那粟特姑娘赶出了房间,让她再也不要过来了。粟特姑娘百般哀求,说她愿意多学一段再让公子听。赫连成城生怕事情闹大,翟容的行迹被人发现。他跟她说,生病的公子新丧了妻子心情不好,姑娘就不要胡闹了,拿了钱赶紧走吧。
数月后,翟容替代张定和,登上了高昌驸马的座位。
在麴鸿都的帮助下,顺利接掌了高昌的政权。此后他则以张定和的身份,微服出行西域各国。这一日,他再次路过龟兹国,便进入龟兹国都,想要与龟兹国国王见一面。
一入龟兹便被这里一名高价琵琶女乐师的盛名给吸引了。他自己也喜欢音律,与赫连成城一起进入龟兹国的讲俗台前,观看表演。
那弹琵琶的女人赫然就是一年前,拿到过他琴谱的龟兹乐女扎罗斯古尔蜜。
翟容一曲听完,台上的执礼者按照捐佛资的规定,端着大铜盘,跪在台侧。高声吟喝道:“虔心入捐,万两不拘!”
因那乐女的琴技的确不错,四周商旅为了得到佛祖护佑,纷纷出高价竞曲,一时缠头无数:“《明沙曲》,两匹帛!”“我点《洛河长烟》,我出一个萨珊银币!”“在下要点《当归》”……
翟容望着此情此景,想起若若在杏香园说过要成为名震河西的大乐师,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痛楚,堵满心扉不得抒发。他猛然一拍杯子在案桌上,于众多竞价人中大声喝道:“我点《归海波》,一曲两车绢!”
如此嚣张的价格,令众多竞价的商旅、富豪们都安静了下来。翟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卷起面巾,匆匆离开了。离开之前,委托下人送了两车绢过去。
那乐女的手指凝拢在琵琶弦上,抬起头,看到一个背影,衣袂飘飘。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用心地将自己一直偷偷苦练的《归海波》,在那人的马车之后,波澜流转地叮咚弹落而出。琴声激越悠扬,那辆马车行了不过一丈多远,便停了下来,完完整整听完了这段曲子。这才披着满目暮色,离开了龟兹国国都。
乐女扎罗斯古尔蜜微笑了。
她猜得出这人是谁?在龟兹小客店里,她曾与这位公子隔着一道屏风向他学琴。虽则双方始终不曾谋面,但是他病得昏沉之时,说的那句话,她已经牢牢记在心中了。
从此以后,西域出现了一个流浪乐女,辗转在各个邦国的都城闹市。她琴技不凡,其它曲子都是普通价格,只有那曲《归海波》要价是两车丝绢。一开始自然无人理会,渐渐却成了名气。连谁花钱买过她的《归海波》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新文,在当地有所流传。
此刻,秦嫣正端坐在龟兹女乐师的面前。
这个姑娘年龄与她相近,比她矮了大半个头。扎着两个小姑娘的长辫子,身上是一件朴素的汉人女裙,与她略微深邃的粟特人脸,稍有一点不协调。
几句话问下来,秦嫣就闭嘴了。
她发现,此女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是故意在以高价售卖《归海波》,仿佛要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还能是谁?
她端详着这位乐女,不知她除了想要用这种方式,再见一面郎君,有没有其他什么用意呢?不管是什么用意,都挺让人心烦的:“蜜姑娘,我觉得你这首曲子吧,也值不了两车丝绢。你不怕有一日来个琴技高超的,反而将你打压下去吗?”
粟特姑娘褐色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她:“我只是在找人。”
“你在找什么人?”
粟特乐女便将自己的经历合盘托出,她要以自己的琴技走遍整个西域,然后用自己“一曲两车绢”的名气,让达官贵人之间广为流传这段艳闻。说不定能够逼出那位公子。如今西域各国,已经有不少人知晓,有个无名公子,失了妻子之后,曾将她当□□人的替身。只是两人有缘无分暂不得见,她正在到处找他。
秦嫣听得直皱眉:“姑娘如今名气已经如此大了,那公子显然是不想见你才迟迟不曾出现。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别给他人带来烦扰。”
粟特姑娘道:“我也知道,他是不想见我,所以才不理会我。如此我更要让这件风流韵事传得天下皆知,让他不得不理会我!”她侬长的眉头微挑,显出了粟特姑娘的泼辣倔强劲儿。
风流韵事?秦嫣摇头,道:“姑娘,劝你一句。忒般大年纪的男人了,多半已经有了妻室。万一给别人妻子、儿女惹来麻烦呢?”
粟特乐女一笑:“他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我与他记忆里的人有几分相像。”粟特女乐师道,显然也有对自己美貌的一份自负,“他当时只是新丧妻子,一时不能接受其他人而已。”她斩钉截铁道,“我想,只要能找到他,我一定能替代那个不幸的女人!”
她口中的“那个不幸的女人”,正微微歪着头,不满地看着她:这一脸不管不顾,要坏人家庭的做派,可是有些招人厌烦啊。本来她觉得这位蜜姑娘,于音律上的天赋和努力还是挺值得被尊敬。秦嫣到底还是有些惜才之意,不想折这样的一名琴师。如今见到她这股死搅蛮缠的劲儿,万一郎君身在险局之中,被这个女人的胡乱追索,闹得出了什么纰漏,那可如何是好?
秦嫣在心头叹气:郎君一时糊涂乱洒风流,这残局,只好她为人娘子的,给他收拾收拾罢。
片刻之后,这间犹如波斯小行宫一般的奢华客栈里,忽然响起了一片喧杂声。无数人都在兴奋地传着一个消息,说是来的一个女客,也擅长琵琶,要跟蜜姑娘赛琴。
这蜜姑娘的确在琵琶上口碑不错,即使她的“一曲两车绢”被人略略有些诟病,但是,众人对她的琴技还是心悦诚服的。居然有人会去挑战姑娘的琴艺?想看热闹的人当然是很多。不过,这间客栈接待的都是豪客,在维护安全和控制客流量上都做得极好,最终,只是客栈里的客人们都出来,外间的客人,那是一个也不得入内的。
店里的侍者,妥善安排好各位贵客的座次。
对于客栈老板来说,有人琴挑这位粟特乐女,这件事情很快会传遍高昌甚至整个西域,到时候,他的这座“怡丰”客栈可就是整个故事的背景啊!
老板当下发话:所有来听曲的贵客,免费奉送一琉璃瓶高昌葡萄酒。
赛的当然是那首很少有琴师可以弹奏完整的《归海波》。整个客栈的客人都聚集在饭厅里,一时间这座镶嵌着无数琉璃、绿松石的白柱宫殿一般的饭厅里,坐满了衣冠鲜明,满身珠宝的富贾贵人。
开场自然是蜜姑娘。
屏风后,曲调如远水近涛一般,波澜宛转、水浪纷翻,十指宛若精灵一边,在五根素弦上,次第闪动弹拨,曲调连贯顺畅无比。
一曲终毕,众人由衷喝彩。
却听得一声脆喝:“那挡脸的东西拿开!”
听曲的都知道,是那波斯女出场了。屏风立刻被店主派了力士前来撤走。众人之间,屏风后烛火辉煌,一名紫纱女子,脸上半遮面纱,头上只戴着简单的白水晶银饰品,但是一双蓝眸如月入寒潭,又凛冽又美艳。
万千琴曲尚未起,一段眸光敛情意。
她十根葱白软指搭上了一把临时借来的琵琶。曲调一出,一股杀伐之气,从琵琶琴音深处滚滚而出!《归海波》,脱胎于北海门小师叔洪远孤的《归海一涛》阵法,是洪远孤设阵法之余的即兴之作。他去长安看望自己的忘年交,大唐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时,顺便与他一起充实完善了此曲。
这曲子,天生带着一股刚冷英气的战场雄风。
只是能弹下此曲的人,必须琵琶技巧娴熟;技巧娴熟者,则多半不可能在沙场上曾经有过鲜血四涌的经历。但是查士洛有!查士洛曾经跟着当时的秦王李世民打河东之战,大破刘武周。查士洛当时就职军营中,便以自己师父陈应鹤老先生创作的军曲,改编了《秦王破阵乐》,一时扬名军中。
因此,长安城的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改编的《归海波》,也是带着军中冷冽刀锋气息的曲子。
陈应鹤老先生是秦嫣的启蒙师傅,洪远孤是她拜入门的恩师,翟容也亲自指导过她“归海一涛”阵法,种种加起来,哪怕她因处月部落战事繁忙,没有机会好好练琴,只消拿起琵琶,以阵师之术入琴道。要压倒一个在西域勉强算得上一流的乐师,就跟碾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秦嫣停下琵琶,对着屏风后的蜜姑娘道:“一首曲子要卖两车绢?这价格定太高了,麻烦姑娘以后不要随意哄抬价格。”她缓缓站起身,紫色的衣纱层层垂下,弯曲柔软的长发披在聘婷细腰上,“蜜姑娘,你的琴技不错,好生经营。莫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她将借来的琵琶交给了侍者。转身走出了这座波斯行宫似的客店。
本来这里如此装饰,只是招揽客人的一种风格。此刻,这位波斯女子漫步走出的模样,众人只觉得眼前似乎产生了错觉。他们真的置身在辉煌的波斯宫殿之中,而那位以高贵仪态走出去的女子,是真正的波斯公主!
小小的议论开始出现了:“娜慕丝?是娜慕丝公主?”
“时罗漫山的不败女战神?”
“处月王妃?是她!”……议论声越来越多,嗡嗡声渐大。等到步陆孤鹿荻也站起来,随着秦嫣向外面走去,客店里那些身份不低的富商和贵客,都不禁放弃矜持,说道:“是处月汗王!”
“恭送处月汗王!”客店的侍者们,不失时机地整齐弯腰行礼。
处月部落在时罗漫山是三部最弱的,可是最近几个月却在强势崛起。只是时日尚短,知道的人并不多。客店里一片熙熙攘攘之声,不过数息之间,处月部落称霸时罗漫山的故事,便被添油加醋地传开了。至于那抱着琵琶,输得一败涂地的粟特女乐师,已经没有人去注意她了。
……
……
半个时辰之后,翟容已经与赫连成城商量完了事情,顺手将马车内照明用的烛台压灭了。
他依然斜靠在马车壁上。因是与阿城见面,他脸上改变容貌骨骼的软皮没有粘贴,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长相。赫连成城看着他的脸色不对:“你的头疾又犯了?早些回去让落柯给你熬药喝。”翟容自从在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受了重伤之后,一直没怎么痊愈。
“我没事。等夜黑了,你早些出城。”翟容已经头疼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将头贴在马车壁冰凉的窗框上,才略觉得好一些。道,“你将车窗拉开一些,让我吹吹风。”如今他跟赫连成城已经没什么要说的,自然是不怕人偷听了。
赫连成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将车窗打开。
这车窗也是两层设计,外层厚实的牛皮隔音帘有个机关,会缩入窗框里侧的滑道中。而里面还有一层半硬不软的黑色鲛纱,既能透气,又能防止车窗外的人偷窥里面的情形。
厚实的牛皮车帘一收起,高昌城的午后阳光便透过黑色鲛纱,进入了车厢。只是被这纱遮去了大半,依然晦明不亮。
翟容靠着车窗吹着这冬季清凉的风。
赫连成城则在等到天黑之后,灯火热闹之时,混出高昌城。
忽然,一只雪白的手穿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