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枝-第2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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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大太监刘德一心口砰砰地狂跳,悄悄用袖子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 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却退了下去。待出了宫门; 才尽量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宫室; 心想就是生为侯府贵女又嫁入高门做长媳又如何,在皇权的威压下同样只是一介毫不起眼的蚍蜉,只是不知太子殿下要是晓得这件事会如何面对。
很快,刘德一就知晓了答案; 太子应昶自尽于东宫……
无数的惊愕和怨恨细密地交织在那一晚; 很多事情最后想起来都如同梦境一般虚幻。很显然; 有些事情出乎了帝王的掌控; 他本来只是想借着此事给太子一个警示和教训的; 演变到最后竟然导致了太子的骤然薨逝。所有的事猝不及防地叠加在一起; 就像殿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谁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片导致了煊赫宫室的坍塌。
宫人散尽之后; 皇帝一个人负手站在钟粹宫的殿堂里。一夜之间这间失去主人的宫殿便显得颜色黯淡,刘德一不敢上前打扰,执着一柄拂尘亲自守在宫门前。三月凛冽的寒风吹在他的衣袖上,仿佛针扎一样刺寒疼痛,但是他却连眼皮子都不敢乱动一下。
没见着先前一个小太监奉茶时不小心把茶水撒了几点,帝王一迁怒就被无声无息地拖了下去。今时今日只要没有蠢到家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在强压着怒火,任谁在这个关口上撩拔,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刘德一垂眸躬身,耳朵却象野地里的兔子一样机警地竖着。果然,不过半刻工夫殿堂的悠远深处便传来一阵压得极低几乎不类人声的哀嚎。
那天晚上不知有多少人消失在这座巍峨的宫城里,天一亮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太阳照旧升起,太阳照旧落下,但分明还是有很多不同了。
不久宫中明文发了上谕:太子自节后罹患恶疾,病情益重,四月乙巳薨,时年二十岁。太子明于庶事,仁德素著。帝幸东宫,临哭尽哀,诏敛衮冕,谥号文德。令九品以上官宦及京师百姓以年为月,以月为日,服孝三十六日。禁歌舞,禁酒宴,禁婚娶……
这道旨意是刘德一当着众臣一字一顿念出来的,他想人人都道翰林院的侍读们这篇文章写得言辞恳切字句华美,又有谁知道帝王真真的在钟粹宫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但是天亮之后,帝王的脸上除了稍许苍白憔悴之外,根本就看不出一丝异样的心伤。
只有他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宫人才知道,一向冷静自持的帝王脾气变得越发乖戾暴烈,一丁点的不对就会引得雷霆大怒。在朝臣们参加文德太子的大祭拜时,有人出首举告左承宣布政使章敬庭跪拜之际竟无端面露喜色。
皇帝当场勃然大怒,当众臣厉声斥责其心思险恶其心当诛。
这样还不算,皇帝转头就令金吾卫扒去章敬庭的乌纱朝服,全家三十四口人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发配边疆,女子尽充教坊司。又命彻查江南盐、茶、漕各项事务,一时间江南道的各路官员纷纷落马。朝堂三品大员顷刻间就落得如此惨痛下场,人人嗟叹的同时不免惶惶自危。
元和七年的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是很多人记忆里最为寒冷的一个春天。不管流了多少血杀了多少的人头,文德太子还是依着祖宗的规矩大葬于皇陵。
四皇子生在徽正元年春末,皇帝为此特地颁了新的年号。
但新生儿因为身子骨素来文弱,坤宁宫里太医们就没有断过行踪。张皇后心生怨怼将这一切不幸都怪罪到皇帝身上,生下四皇子之后就闭锁宫门整曰整夜地亲自照看。除了太医们能时常进出外,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当面跟皇帝说了。
皇帝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明黄轿舆前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跪了十几个青衣内侍。张皇后身边的大宫人绿萝双手加额大礼伏于地上,恭谨道:“四皇子一切安好,娘娘让奴婢在圣人前回禀,请圣人毋须担心,娘娘自会尽一切努力求得四皇子安康。若圣人一意进去探望,引得四皇子病情反复,娘娘立时……自裁谢罪!”
宫门半开着,看得到坤宁宫宽敞的院子,石桌石椅上还有些未及清扫干净的花叶。屋檐下挂着十来盏宫灯,在春末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地摇曳着。大太监刘德一倒抽一口凉气根本就不敢抬头,他知道身边这位主子爷怕是已经气疯了。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就回转了。
后来皇帝又去过几回坤宁宫,见张皇后依旧与他置气似乎也没甚耐性了。六宫的庶务渐渐交付与刘惠妃手上,景仁宫门前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就是宫外谨身殿刘大学士府也变得鲜花着锦,似乎二皇子应旭被立为储君就在眼前。
但是以刘德一浅显的见识,宫中这位皇帝的心意越发幽微难测。往常大家伙还勉强猜得到一二分,如今却是蒙头虾一般无措了。宫中有品阶的后妃就那么几位,人人都说刘惠妃日后的富贵难以企及,可是皇帝并不时常流连景仁宫,对刘惠妃似乎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
皇帝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乾清宫的西暖阁,不大的屋子在夜里只点了几架烛火,孤孤单单的火苗一亮就是一整晚,高丽国敬奉来的金栗窗纸上的人影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子孤寂廖落的味道。刘德一心想,这样富极天下手握至高权柄的人,也不见得比咱们这些当太监当宫女来得快活!
皇子们渐渐长大,一切变得风平浪静却又暗潮汹涌。
刘德一最开始以为帝王属意的二皇子应旭,转眼就被派往凶险贫瘠的登州驻守海防,还美其名曰是对其的磨砺。他以为帝王属意三皇子应昀时,那位的手段却又是一味苛责怒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最后连他自己都迷惑不清了。
宫里宫外似乎一夜之间就平复下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忽然有一天锦衣卫指挥使石挥急急赶回京城,在宫门外执了一枚金牌漏夜求见。刘德一接过那枚金牌时心里陡地便是一突,这是宫中有巨变时为给重臣行走宫禁方便才能使用的,为何此时会出现在此处?
石挥在西暖阁里呆了整整半宿,天亮时才出来。刘德一眼尖地发现这位指挥使的脸颊生有明显的皴裂晕红,那必定是受了西北风沙浸染才会有的形状。看来这位石大人走了不少地方呀,他正在暗自揣摩时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声杯盏摔裂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事引得皇帝的震怒?刘德一看了一眼石挥,却见那人忽地抬起头来咧嘴低低笑道:“有些事,还是不要随意打听的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究竟还是找到机会说服了张皇后,将已经八岁的四皇子带到上书房读书。其饮食起居样样不假于人手,色色都亲力亲为。就有御史台的大夫上折子谏言,说父子君臣要有父子君臣的样子,不可过于骄纵四皇子云云……
结果皇帝将奏折当堂摔在那个大臣的脸上,泣泪道小四是皇后所出嫡子,自幼体弱多病罹患心悸之症。满朝的御医都说这孩子活不过成年,他这当父亲的贵为天子即便骄纵一下幼子,又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处不成?
虽然大家都知道四皇子不康健,且很可能活不过成年,但是被皇帝当堂承认还是头一遭。都是为人父母的,即便是当朝皇帝也是人,也不免怜小惜弱。这样一想众人都心有戚戚焉,那个带头上折子的大臣连连叩首请罪,说自己不该将一片慈父之心误解成骄纵之心。
此后朝堂上的风气又是一变,皇帝照旧悉心照料着四皇子,转头似乎对三皇子应昀的聪慧和博学颇为赞许,屡屡在朝臣们面前夸许。但是以刘德一这等人细细瞧来,这里头似乎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捧杀味道。然后,两位成年皇子之间的争斗便无休止地开始了。今天你参了我的手下,明天我必定灭了你的人……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刘德一深夜奉命带着前太医院院正吴起廉及其夫人避人耳目地踏入重重宫门,悄悄地为病重的四皇子应昉诊治旧时痼疾时,他才窥探到了帝王隐秘至深的一抹心意……
367。第三六七章 番外 皇帝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 才将将过了四月就已经热得不行。
乾清宫外人人都垫着脚尖走路,太医院的一干御医全部聚集在回廊上; 面色沉重地窃窃低语。昨晚皇帝又咳嗽了半宿,今早一睁眼就吐了半盏浓痰,里面依稀有鲜红血丝。这种状况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持续大半月了; 几个太医正在商量该如何禀报。
大太监阮吉祥眼神暗了暗,他就是傻子也看出这些御医们的欲言又止,就知道皇帝这回只怕是摊上大症候了。也是,这么多年里里外外多少事都是这位主子一点一点地谋划。眼看着四海晏清几无战事; 太子殿下也逐渐当得起事了,偏偏他的身子骨一日一日的败坏。
就有太医院的院正挨了过来小声道:“烦请公公拿个章程; 我们几个细细辩证了一下,圣人呛咳气急痰少质黏; 时咯鲜血或痰中带血; 骨蒸潮热颧红盗汗,心烦失眠胸胁掣痛; 身体日瘦舌红而干,苔薄黄而剥……”
阮吉祥按捺住心头的火气; 咬着牙齿轻斥道:“说些咱家听得懂的人话!”
太医院院正讪讪一笑道:“圣人只怕得了虚火灼肺的肺痨之症,我们已经商量好先用三剂百合固金汤滋阴降火。只是这个症候多少有些传染的性子,还要先奏请圣人和太子及皇后娘娘知晓,毕竟圣人的年岁在这里放着的。加上今年天气时冷时热这般古怪; 这个症候怕是难以根除!”
太医的声音越来越低; 阮吉祥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皇帝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如何震惊,只是将手中的一本时常翻看的书集甩在榻上叹道:“吴起廉早就说过朕身上的症状象是水里的皮球,把这里按下去那里又浮起来。要是能抛下一切在清净地好好地休养一阵时日,还能多活上一年半载。”
皇帝脸上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亢奋,苍黄的脸颊上隐隐浮现一抹异样的酡红,“先前有脑卒之症,现有肺痨之症,老天爷真是厚爱于我。只可惜太子行事太过谨慎小心只知稳扎稳打,朝中那些老顽固朕还没有换完。呵呵,朕这辈子就是个操心的命,要是什么都不管一味地吃喝睡,没准去得更快……
这话谁人敢接,阮吉祥和一旁侍立的几个宫人皆是噤若寒蝉,好半天之后才耷着眉眼赔着小心问道:“那这件事跟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怎么说?”
皇帝此刻精神健旺,闻言哑然失笑,“还能怎么说,照实说。叫太医院拿个章程出来,若是不能医治干净就莫要祸害他人。你赶紧叫人在门前挂个帘子,再在屋子里立个屏风,太子过来了就叫他在帘子外头回话。他那个身子骨将将好利索,如今万不可有任何差池……”
阮吉祥正垂首听候吩咐,就听上头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心头蓦地一惊,抬头就看见皇帝歪在弹墨大迎枕上睡熟了,鼻翼还随着呼吸微微翕张。他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熬灯点蜡般整晚批阅奏折,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眼下能歇一会是一会吧。
他退后一步将一床轻软薄被小心地搭在帝王的身上,又出去叫了几个人把诸事都安排好,亲眼看着紫檀透雕荷花纹的七扇屏风和富贵福寿蜀锦帘子都一一安置妥当,这才垂眉肃目站在一边小心地守着。
未时过后,在床榻上怎么也睡不踏实的皇帝翻了个身子,睁眼就见榻前正正坐着一个身着蓝地缎绣孔雀纹褙子的妇人,就展颜笑道:“不是让人传了口谕,让你们不要进来吗?我这身上感染了肺痨,只怕是不容易好了,当心让你们也沾染上!”
张皇后端过一碗触手微温的百合汤,和婉笑道:“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地到西天佛祖面前侍候,也说不上什么不乐意。倒是你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这样不爱惜身子呢?我听阮吉祥说你昨晚批阅了整晚的折子,有什么事情这样急得不得了,这满朝的文武都是干什么吃的?“
皇帝似乎极为受用这样近乎温情的埋怨,在她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喝了半碗汤。张皇后拿了帕子将他的嘴角搽拭干净,看他的样子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就劝道:“我知道你觉得昉儿能力有限,可是你这样逼紧自己不眠不休,让那孩子看到如何会好受?”
皇帝双目依然炯炯神情却有些倦怠,扬着眉毛温声道:“其实这孩子已经历练出来几分了,只是从小跟着你不免处事心善。有些老臣就倚老卖老欺上瞒下,总想着用些不入流的手段糊弄过去,若是没有几年官场的熏染,如何识得破这些人浮于事蝇营狗苟的弊端?”
半开的槅扇外是一片春日盛景,但因为皇帝的病势不宜见风,所以四面回廊上都垂着密密的青帘。暮春的阳光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