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枝-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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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远忙道:“我母亲倒时常进宫请安的,只是祖母年岁大了越发倦怠不爱动弹,入秋之后添了消渴之症更是不喜出门。此回娘娘千秋,除了礼单上面记载之物,我文樱表姐历经三月亲手绣了一幅丈宽的百寿图。王爷拿去呈在寿前,娘娘肯定会欢喜的。”
秦王翻动礼单的手就停顿了一下,好半晌才将礼单合拢放在一边展颜道:“你我至亲如何这般外道,口口声声唤我做王爷,难道唤我一声表兄就这般为难?现如今因为你年岁小,皇上放你在翰林院跟几位老师傅读书,等把资历熬够了,管是外放还是任京官,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刘知远一张俊秀面庞顿时胀得通红,站起身子重重一揖道:固所愿而,不敢请耳!”
秦王看着这位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见其面容俊秀举止斯文,若是再等两年其风采怕无人能齐肩。心中不由一动笑道:“表弟蟾宫折桂后,家里的门槛只怕被媒人破了吧。我在京中虽然不是很久,但毕竟比你大些,你若是有心宜之人不妨说来,我可以为你参详一二。”
刘知远猛地一抬头,见面前之人不但风仪出众且态度和蔼,心头徬徨忽地有向人倾诉的冲动。良久才羞赧道:“实不敢在表哥面前欺瞒,我心头自幼就爱慕一女子。她出身高门气度芳华,我原想等我高中进士就可以开口提亲,却没想到她……她一直只把我当做弟弟来看!”
还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脸的失意,秦王心中忽地灵光一闪含笑道:“莫不是你那位被誉为京中第一姝的文樱表姐?”
刘知远没想到一个照面就让人窥破心中隐秘,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旋即想到这也没什么丢人的,就鼓足勇气扬起脸道:“文樱表姐从小就住在我家,跟我就跟手足至亲一般。我爱慕她品性高洁和不世才华,不止一次想若是有这等女子为妻室,我就是死也甘心!”
才华可能真有几分,品性高洁只怕未必!
秦王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一派温文越发和煦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寤寐,这种事有什么羞耻的?只是这件事你向别人诉求过吗?彰德崔氏一向眼高亍顶,他们族中的女儿可不好求呢?”
刘知远听得一向景仰只可远观的人如此诙谐打趣,心头也镇定下来,“我浅浅探问过两回,文樱表姐的亲事只怕要我大舅舅和大舅母做主。我娘好像也没考虑过将她留在我家,我怕坏了表姐的清誊,就不敢多说多问!”
秦王细细盯了几眼,缓缓道:“姑表亲姑表亲,再好不过的一门姻缘。只是事关女儿家的名声,你如此小心谨慎是有必要的。这样等我母妃的生辰过后,我请她老人家为你当一回大媒,等两家人坐在一起笑呵呵地把这件事定下。给足了彰德崔家脸面,他家应该不会再推辞的!“
他抬眼望了一眼满含期待的少年人,徐徐笑道:“更何况我这位表弟眉分八彩正当风华,配他一个崔家女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仆从送了千恩万谢的刘知远出去,秦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不解道:“王爷向来不是多事的人,更何况这刘府的小公子千娇万宠地长大,一向目下无尘。您搅了这摊子事在身上,只怕刘家人和崔家人没谁会感谢您!”
先前两边都有人过来试探,就是想将崔文樱列为秦王正妃的人选。眼下让主子这么一搅合。竟将崔文樱和刘知远放在一处,这一招真是狠辣。他缩了脖子暗暗咋舌,谁叫崔家的那对姑侄心太大手太长了。
秦王顿时笑了出来,回头踢了他一脚道:“你个奴才秧子,倒叫你看出我的谋算了?不过这崔氏女绝对不能进府里,先不说她的心性,单只论她后面的崔莲房就不是长久屈居人下的。我若是娶她进府让她生子做大,只怕燉哥活不过明年,十数年之后这应氏皇朝就要变成崔氏了!“
曹二格一怔,“彰德崔家晦光韬略这么多年,不会有这么大的想头吧!”
秦王站起身,将茶盏里已经阴凉的茶水徐徐倒入青花鱼缸里,缸里几尾红头紫罗袍上下浮沉,斑白的嘴唇翕动着,不断地吐露着一串串珍珠大小的气泡。他眼里流露几许抑郁,“若真是晦光韬略,二十年前他们就不会将崔玉华嫁给已经薨逝的先文德太子了……”
涉及皇家之事,曹二格立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语。
三天之后,前往彰德的人回来密报,说细细查看之下崔文樱的身世确有疑处。宝和七年,崔家长媳侯氏对外宣告身怀有孕,因为胎像不稳不过三月就到家里的田庄上将养了。半年之后回府时,身边就多了一个女婴。叫人奇怪的是,侯氏往来庄子身边只带了自己的奶娘和两个贴身的大丫头。
秦王徐徐一笑,“这个女婴想来就是崔文樱了,只是不知道那时我的那位好舅母在做什么?”
密使的头颅低得几乎挨着地面了,嗫嚅了一会才道:“崔……崔莲房以陪伴长嫂的名义也随侍在侧,叫人奇怪的是,侯氏回家之后她却独自滞留。对外的说法是十分喜爱庄子上的景色,徽正元年初夏才返回彰德,并且一直帮着侯氏带那个女婴。其间,崔莲房身边所有的侍婢除了一个叫红罗的,全部都不知所踪。”
秦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半晌之后哈哈大笑,挥手示意密使退下。
他微微抖动着手里的纸张冷哼道:“这崔莲房真是有意思,这就是彰德崔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孩,为达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本来我就有些奇怪,彰德崔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族,怎么把嫡亲的女儿放在别家一养就养了数年,还鲜少过问?“
他迅速地理清了思路,“这崔文樱只怕是崔莲房嫁与我舅舅之前,与他人有了苟且之事后所生的私生女,为掩藏情形就假托在自己长兄长嫂名下!可怜我舅舅对她向来言听计从,一家上上下下把这么个腌臜女人当做宝,由得她在刘家乔张做致。“
秦王越是分析越觉得有理,“崔莲房在刘家站稳脚跟之后,就把崔文樱接到京城同住。我只少少地见过几回,都看得出这对姑侄的情谊堪堪比同亲母女。为了给这个丫头谋划一个好前程,她还想将这个私生女匹配给我做王妃,真真是妄想天开。现如今只有将这女子许给刘知远,才能戳穿崔莲房背后隐藏的脏事!“
曹二格一惊,战战兢兢地道:“照这般说头,这崔文樱和刘知远竟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您这般做好像……”
秦王低头看着兰青常服上的一点深深的折印,冷声道:“是不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只有崔莲房自个心里才明白。我站在旁边看热闹就是,反正我没有一点损失。若我的猜想是真的,这女人给我舅舅戴了这么久的绿帽子,让我的正妃殒于非命,我不过是下回她的面子让她当众出个大丑而已。”
301。第三零一章 处斩
十月时,裴青调任京卫指挥使司正四品指挥佥事; 他上任的第一件差事恰巧就是任春闱舞弊案一干人犯的押送官。
大理寺的地牢阴冷潮湿; 不知哪里有滴水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让人听了平白生出烦躁之意。裴青对于此处早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先往下走两坡四十七节台阶,向左拐连续开五道铁闸,那里一排十二间囚室里关着的就是今日要处斩的死囚。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称三法司,共同审理才可以决定一个人是否该杀。这些人都是没有异议的事前商议好死期的罪犯; 是经过朝审三次核准后的死犯。每年的八月先由三法司和九卿以及其他相关人员; 将刑部已经被判为斩监侯和绞监候的案子进行再次审核,再经皇帝朱笔最后御批之后进行勾决。
原户部尚书温尚杰双目紧闭,平静地坐在一堆干稻草上。听见动静后他睁开眼睛,看着裴青手里提着的食盒微微一笑,“我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这里面装的什么; 有没有浙江的陈皮酒?若是临时之前能够大快朵颐,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上一遭!”
裴青将食盒里的菜品拿出来,果然有一壶色泽金黄的陈皮酒,还有龙井虾仁、蜜汁火方、南肉春笋几样时鲜的小菜。看着眼前的男人几乎雀跃地把酒壶抱在怀里; 他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道:“这是尊夫人亲手给你烧的; 今天早上辗转托人送予我手上。还带了几句话; 说让你安心上路; 她会把家里照看好的!”
泪水忽地从温尚杰的眼角滑落; 这段日子他显然过得并不轻松; 脸颊上已经瘦得脱了形状。大口吃了几块肉后,他终于甩了筷子喟叹一声,“终究是我连累了他们,内子跟着我一天好日子没过,却还要为我这个罪人承受一切,只怕我死后都无言见温家的列祖列宗。都怪我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却忘记了原本想让一家人过好日子的初衷。”
大案爆发后,裴青和温尚杰已经打了不下二十次交道。深知此人看似书生意气胆小如鼠,嘴巴却是像海底的蚌贝一般紧得不能再紧。除了在温家菜园里挖出的那些金珠之物的铁证,这人再未多吐露一个字。最要紧的是,皇帝已经默许此事到此终结了。于是,朝堂上下谁肚子里都明白,温尚杰是某些人某些事最后的遮羞布。
裴青将盘子往对面推了一下道:“温夫人说了,等把你的身后事处置清楚了,她就要带着一家老小到边关服苦役,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京城。就让我问你一句话,是葬在京郊还是跟着他们一路?”
温尚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商量自己的身后事,死后的尸身如何安置?他心中忽地升腾起一股无所适从的荒谬感,一个活生生的人谁能如此坦荡地说起这些,都是自个造的孽。细想这一辈子,竟然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香醇的酒水难以下咽,精美的菜式也失去了原本的浓香。
温尚杰喉咙底呜咽了几声,缓缓摇头道:“随意吧,我是个罪大恶极的罪人,葬在哪里都无所谓。裴老弟,当初是我对你不住,你刚进京就险些坏了你的前程,可我也是受人所托情非得已。至于此次事件演变到了如此地步,我说不说最后都是个死字,难道皇帝还能为了我把他儿子杀了不成?”
裴青心中一跳,这是温尚杰迄今为止说得最接近真相的一句话。正想再盘问一二时,温尚杰却什么都不肯说了,抱着酒壶一屁股歪坐在墙角,扬着头看着头顶那些陈年的蛛网和污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边有人过来禀告已经到了辰时,裴青就缓缓点头站起身子负手而立。几个牢门被同时打开,长相凶恶的差役抄着水火棍将犯人从牢里赶了出来,挨个戴上三械和壶手。属官一个一个地唱名,然后将一块写有犯人姓名及罪行的木牌插在犯人背后,这就是俗称的亡命牌。
春夏是万物滋育生长的季节,秋冬是肃杀蛰藏的季节,所以每年的秋决定在秋末最后一天的午时三刻。
太和门外金水桥前已经搭好丈高的台子,今日的主监斩官是吏部尚书刘肃。他一贯地严谨自律,对着名册一个接一个地勾绝,似乎忘记了地上跪着的人犯当中,有一个还是他曾经倚为臂膀的亲传弟子。
知晓其中末尾的官吏相互递了个了然于胸的眼神,皇帝派刘肃来监斩温尚杰,其中未必没有深意。裴青不由齿冷,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存了何种心思,竟然让刘肃和温尚杰这对师徒在这样一副尴尬至极的场面相见?
看热闹的人将行刑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几个穿了一身孝衣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应该就是这些死囚的家属,准备大刑之后前来收尸的。裴青眼尖地看见了先前请托的温夫人,哭得已经站不住脚跟了。重枷在身的温尚杰头发乱蓬看不清面目,想来也是极不好受的。
炮仗响了三遍,刘肃右手向下猛地一挥,刽子手的利刃便斫向死犯的脖颈。不过片刻工夫,十二颗人头便干净利落地滚在一边。家属们呼天抢地地哭成一片,只有温夫人镇定自若的上前将丈夫的头颅捡起,从一个旧皮包里拿出大针长线,跪在尸身旁将头颅细细缝上,一双纤细手指沾满了污浊的血丝。
裴青站在台下,看见刘尚书离去时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眼地上的温夫人。
尸身和头颅一具具地减少,一片狼藉的血色泥地里,只有一颗没有人认领的花白头颅。有衙差细细核对之后过来禀报,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他一个孤老头子没人来收尸也是自然的,所以就搬上了牛车准备送到西郊去。
裴青想起这人往日助纣为虐做的恶事,一时感慨莫名。他也没什么忌讳,随手就将地上的头颅拿起,微微拨开头发看了一眼那苍老的面容,心里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这人看起来跟往日的徐琨形容上怎么有一点不同呢,难道是这几个月的监牢生涯,让这位养尊处优的总管太监改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