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枝-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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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怕惊动外面的守卫,急急拥着傅百善与裴青进了最里面的一处坑洞。坑洞里潮湿阴暗,胡乱堆着破旧的铺盖,角落里还有几副碗筷。邬老大揩了眼角的泪水,连忙收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出来让傅家父女坐下来说话。
原来当初傅满仓见识过倭人在两浙一带的胡作非为之后,心中生了愤懑,只恨不能亲自上阵杀敌。恰好有友人捎信,闲谈当中无意提起说倭国那边的天皇性情文雅喜文厌战,对连年征缴痛恨不已。
傅满仓一时突发奇想,认为要是借着自己海商和官面上的双重身份,要是得到倭国天皇的一份承诺,回航后再拿到朝廷有识之士的手中,两国缔结互不侵犯的盟约,岂不是可以为中土百姓讨得几年休养生息的工夫!
傅满仓垂着头,连连苦笑不已,“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天下间的事情要是这般容易就解决了,怕也轮不到我来出头,国之政事哪里同做生意一般容易!我自高自大不但害了自己,还将这一船的人都害了。到了伊那岛之后,我备了重礼和那位友人求见怀良亲王,哪想这人根本不是传说当中的谦谦君子,是个实打实的主战派,我刚刚把来意说出来就被关起来了。”
傅满仓那般刚强的汉子,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先时我还心存侥幸,以为怀良亲王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哪里想到过了半个月,就有士兵押着我们到了这个地方,虎狼一般强迫我们换了衣裳剔了头发,每天要做八~九个时辰的苦工,一天只给两个掺了杂粮的饭团。来时整整四十二个人,连病带饿,短短一年半就去了十来个……”
傅满仓几乎沤得凹陷下去的一双眼睛,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自信飞扬,眼里只剩浓重的哀毁和无尽的伤心自责。傅百善看着父亲如今的模样,心里一时痛如刀绞。抚着他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一双大手,心里把怀良亲王这个始作俑者恨得几乎出血。
裴青揭开面上的帕子,沉声提醒道:“珍哥,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赶紧拿个章程出来,傅大叔他们这个样子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傅满仓此时才看清是他,就以为两人早已定下亲事,此次定是为了帮珍哥才主动前来,心里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就又高看了几眼,眼里就带出了几分了然的笑意。裴青巴不得如此,自不会为此事辩白,伏在地上草草画出矿坑的草图,随后问道:“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把人顺利带出去?”
邬老大蹲在一边摇头叹气道:“矿山守卫倒是不多,只有十来个人,只是个个手里都有□□长刀,我们这么一大帮子,身上没有官凭路引身份文牒,即便将守卫全部杀了也走不出十里地。年前有几个年青水手实在受不了打骂欺凌,斗着胆子趁砍伐木材的机会偷跑了出去,结果被巡逻的倭人武士抓住全部砍了脑袋,头颅齐齐整整地挂在山口好些天。自那之后,就再也……”
邬老大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洞里也响起了一片啜泣声。
傅满仓红了眼睛勉强按捺住心中悲意道:“坑道有百多丈,又脏又难走,坑洞里离地面有十多丈,是个天然的牢房。平日里我们在此洗矿炼矿,最后将成品赤铜运送出去,那些守卫轻易不会进来查看。只是每天早上辰时,要到坑洞口拿当天的饭食。”
裴青脑中飞快地计算这其间的时间差,最后道:“只有从上面走才是最节省时间的法子,再采取些其他的手段,兴许能将时间还拖延一些。只要一天的时间我们就能赶到海边,我们将福泰号开过来停泊在外头接应……”
众人闻言大喜,只有傅满仓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绳索,有些迟疑,“从坑顶出去也是个办法,只是咱们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这一年又吃不饱穿不暖,到底亏了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全上去?”
傅百善连忙截住他的话头,“爹,我们一行人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们,说什么也要把你们全部带回去。大不了我把那个什么怀良亲王弄来当人质,看他们放不放人!”
女郎的话斩钉截铁,傅满仓倒叫女儿激起了心中勇气,转过头看着洞里一众人,轻声道:“好,这些都是我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就是背我也将他们全部背出去!”
怀良亲王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将中土来的这些人全部圈进在不见天日的坑洞底,剔了头发换了衣裳,学说倭国话,连饭都不给吃饱,就是想慢慢地摧毁人的意志。
裴青看了洞中攒动的人头,见人人脸上都流露出喜意和朝气,大家眼底都重新燃起希望,心里一块巨石这才放下。他暗叹一口气,拿起树枝在地上细细勾画,心想务必要将营救众人的计划做到至臻至美才行。
182。第一八二章 去留
幽静的林间小道上铺了碎石,兴许是周边树木高大又多年背荫; 小道边上衍生了指厚的青苔; 颜色绿得近乎发乌; 一眼望去便生凉谧之感。
伊予国北条家族的现任家主北条义男殷勤地将贵客引进家庙; 陪着给各位先人上香参拜之后,才吩咐仆妇奉上茶水。觑眼望了一下那个身影高大的男人之后; 他堆满笑容道:〃大人旅途劳顿; 在此处好好休息一番,明天我再带大人到四处走走; 这里很多地方都是您的父亲昔日经常流连之地,兴许能让大人好好缅怀一下哀思。“
徐直端坐在桌几后; 水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面容。良久,才轻轻一欠身道:“有劳了!”
北条义男感觉受到了怠慢,可是面对着北条家族这位名正言顺的直系血脉,他终究是直不起腰杆的。自十年前北条有道突然中毒身亡之后,北条家族的嫡系后继无人,立时就陷入了内乱之中。最后; 还是怀良亲王出手干预,亲自指定了他来当新任家主。
说起来,北条义男原本的姓氏跟北条一点干系也没有; 他是北条有道母族那边的一个远方外侄,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执掌这么大一个家族; 经手这么多的财富。他以为这个美梦会一直做下去; 直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到来; 打破了他的自以为是。
这个男人生得是这样的伟岸,眼里是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果断,这种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自信从容,北条义男只在怀良亲王的身上看到过。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就好像一碗热腾腾的鳗鱼饭,刚刚端到眼前就被人端走了,心里又愤恨又惊惧,偏偏还无可奈何。
徐直看着这个个头矮小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幻,面对面的时候笑容满面,背过去自以为无人看见时就一脸的隐晦切齿。先时他还有兴味逗一逗这个跳梁小丑,后面便觉得索然无味和无尽的倦意。往年的世事无常尽湮灭在旧日时光里,自己和这个北条义男实在说不清到底谁才是鹊巢鸩占的人?
推开卧房的纸制槅门,内室里却没曾闵秀。
叠席上端庄坐着两个打扮娇艳的年轻女子,都穿着华丽的晕裥锦振袖外褂,面上用脂粉涂得雪白,眉毛描画得细长漆黑,一点朱唇勾画得像血一般醒目。左边的女郎深深鞠躬,操着生硬的中土话道:“小女叫英子,这是我妹妹良子,我们的父亲北条义男吩咐我们过来服侍大人!”
徐直脸上如同被狠狠搧了一记,一时间只觉得荒谬无比。
和怀良亲王的女儿阿鲤一样,这些所谓的名门闺秀就象被豢养的珍贵宠物,被父兄为某种目的随手就赠予他人。不管对方是老是少,身体是否有无疾患,性情是否暴戾无常,辈份是否匹配,竟全然不在这些人的考虑之中,偏偏这些女子一脸的温驯,一脸的理所当然。
徐直本就是个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人,来日本国这些天心头有股莫名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伸腿“砰”地一声踢翻了门边的矮几,就见那两姊妹骇得像受了惊吓的鹌鹑一样,紧紧搂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可悲。索性转身出了房门,大步往草木深深的山上奔去。
海边的春夜变化多端,先时还是湛蓝夜色明月当空,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得山风秫秫雷云滚滚。如练的雨水从亭子的翘檐上滴落下来,徐直肃穆看着眼前这块陌生的土地,他血缘上的父亲、祖父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他却对这里如此陌生,竟然没有半点归属感。
直如陌路的亲人,泛善可陈的饮食,还有差异巨大的认知习俗,让他再一次无比悲凉的肯定——这里不是他的家乡!
不知过了多久,山下迤逦来了一列队伍,打头的是穿着蓑衣笠帽的精壮武士。几个佩长刀的兵士簇拥着一顶精致的软轿,有奴仆撑起油纸伞掀开轿帘,徐直眼睛猛地一跳,里面竟然是轻袍绶带面带微笑的怀良亲王。
奴仆们手脚颇快,在简陋的亭子里放了硬木嵌粉彩三阳开泰七扇矮屏风,置下描金彩绘的落地灯架,端上还燃烧得正旺的白泥凉炉。片刻之后,原先还冷冷清清的地方便变得舒适宜人起来。
怀良亲王还是和先前一样,随常都是一副干净儒雅的模样。在铺了攒边串枝牡丹纹的织锦缎垫子上坐定后,他伸出一双比女人还细腻的手,将杯盏里注满茶汤后,含笑推了过来。
亭子外的雨水哗啦地落下,怀良亲王轻笑道:“这里看起来衰败许多了,我幼时还经常和你父亲在此盘桓,或是下棋,或是演算天文。对了,你父亲对天文地理颇有见地,我那里还有一本他写的书,等我找到后给你送过来。”
“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中土!”徐直盯着对方轻声道。
怀良亲王的手停顿了一下,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继续点茶,动作轻盈飘逸犹如舞蹈,浓俨的茶水里被依次点出一朵瓣叶分明的樱花,“这手点茶的手艺还是跟你父亲偷偷学的呢,他曾说这些东西都是小道,不愿意让我分心。茶中的和、敬、清、寂几点精髓,我年近四十都不能一一体会,所以我的水平远不及他。”
徐直没有拿起那只精美的天目建安黑釉茶盏,只是再一次抬头极认真地道:“我思虑过了,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到中土去,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怀良亲王勃然大怒,将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在徐直的脸面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后,才抽出丝帕仔细地擦拭手指。良久抑了怒气缓道:”这就是你寻思了整整两个月后给我的答复,一个不喜欢一个不愿意就要放弃北条家主的位置,我真替你父亲感到由衷的羞耻!“
徐直内里一直是个性情桀骜的人,可面对这世上父亲这边留下的唯一血亲,心下莫名便有些和软。用袖子擦干净茶水后低喃道:“我本来以为我能留下来的,想了许久看了许久才明白,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
怀良亲王好似平复了心情,转着手中的茶盏沉声道:“皇室和各地实权将军长期貌合神离,我想你留下来帮我。我手里有一支军队,大多是萨摩人和熊本人。萨摩地处九州岛最南端,开化较晚民风剽悍,自古便公认为最具战力之地。“
他嘴边浮起得意,“萨摩藩大名岛津氏能在风云战国时制霸九州而不坠,就是依仗这强悍的步兵。这些人性情鲁直果敢忠勇,最难得是全都悍不畏死。若是你能留下帮我训练出这支军队,即便是繁庶如中土也会溃不成军!”
徐直眼角剧烈跳动了一下,抬头问道:“就是那帮和足利小五郎带的人一样的吗?”
怀良亲王傲然一笑,“不错,这些人和中土的燕侠武士一般,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崇尚武力剽悍好战,区区五十四人在中土便能连下数座城池,那些所谓的铜墙铁壁在我的勇士面前就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若不是足利妄自尊大,他们可以直奔京城,直取中土皇帝的项上人头。而象这样的勇士,我的麾下足足有三千!”
徐直想不到怀良亲王竟然还有这层心思,当年在羊角泮围截住那伙窜乱的倭人时,可是用了十倍于彼方的兵力,最后还是傅家百善出马才将几欲逃脱的足利小五郎一箭射杀。要是这样的人足足有三千个,徐直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头皮有些发麻……
亭子外的雨水不知何时停了。
天还未亮,草木森然的远处似乎蛰伏了巨大的未知的危险。徐直从十来岁起就受命潜伏在军中,时不时贩卖些谍报给需要的人,从未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花用那些金银时心中也从未有愧。他看得多了疲了,朝庭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手伸得比他长,捞得比他更狠。可是,掉转头去带人攻打自幼生长的地方……
徐直垂下眼睑,心头一时杂乱无绪有些茫然。
怀良亲王伸出那双女人一样细滑白皙的手,紧紧抓住徐直的胳膊道:“你是我的兄弟,我再次恳请你留下来,做我的后盾,做我的臂膀,我会给予你这世上凡人难以企及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