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长歌-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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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去吧!”杨毓摆摆手,面上的神情带着浓浓的哀痛。
舟离岸边,越行越远。
连绵数里远的庶民相互扶持着,顺着杨毓指点的方向,再次上路。
舟虽大,行在滚滚长江中却依旧止不住的颠簸摇晃,士族们来自北方,平日里程舟习惯于在波澜无惊的湖面小河,程舟渡江却是头一次,不过兴奋了一刻,呕吐声便此起彼伏。
衣袂飘香的士族习惯了养尊处优,纷纷苍白着脸,扶在舟侧呕吐着,身侧团团围绕着下仆们不时递上手帕清茶。
这情景若真用词语形容,便唯有一句风流落地,仓皇不堪了。
另一侧的舟尾,立着几个士人,他们迎风而立,头上漆纱笼冠,身着宽衣博带,江风拂过,褂角翻飞。这些人个个清朗风雅,只是那神情却让人窝心。
江水承载着舟木,木浆摇摆之间,将故土与故人拉的越来越远。
他们眼看着、心念着,泪,洒着。
汉人讲究落地生根,讲究父母在不远游,讲究祖宅、祖祠、祖坟,他们习惯祖祖辈辈在同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而此刻,他们眼看着故土遭受胡人侵略,却只能泪洒衣襟。
这一刻,是默哀。
衣冠南渡,士族南迁,多少血泪在其中。
杨毓想到了此处,眼眶不由的也是一红,她抿着唇,面色悲戚却带着果决道:“晋人不绝,大晋不绝!”
桓秋容紧紧的抓着杨毓的衣袖,虽忍住似那些女郎们娇柔的扶舟作呕,却也是惨白着脸。一听杨毓这句话,桓秋容眼泪转眼间就自那双小鹿似的双眼滚落,心间狠狠的道:“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阿桐扶着孔夫人自船坞里出来,正听见二人的话,目光也不由得看向那隐隐约约的土地,低低的道:“真的能收复河山么?”
孔夫人缓缓转过脸看向阿桐,目光严厉的道:“若是你也无此信念,那真真是白费了当年王公为你司马家义固君臣、维护帝室。也白白费了你这多年离乡求学。”
孔夫人口中的王公,乃是琅琊王氏的王导,他协助先帝稳定政权,襄助琅琊,先后平定“八王之乱”、“王敦之乱”,若无此人,司马家难以坐拥江山。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那句“王与马,共天下。”
阿桐秀雅的眉微微一蹙,扬声道:“阿桐立誓,此生定励精图治报效君上,与胡人不死不休!”
阿桐年纪尚小,却眸光坚定,此言一出,大有披靡天下的一番气势。
孔夫人激动的面色转笑道:“孩子,记得今日之誓!”
阿桐眼看着士人们泪洒衣襟,国土渐行渐远,将这幅景象深刻于灵魂之中。(。)
☆、第一百六十五章 品茶雀舌
日垂山巅,华贵无匹的大舟缓缓靠岸。
再次回头,岸的另一头,已瞧不清楚。士族们摇晃着虚弱的身子,被下仆扶着下舟。岸边,几十辆四轮朱漆双头马车等在岸边,放眼望去绵延数里远。
营地中的下仆们有条不紊的生火煮食,突见有舟靠岸,不自觉的冲着舟来的方向看去。
一股熟悉的烟火味儿钻进鼻尖,杨毓踏下摇晃的舟,再次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已是南方。
天色已暗,是无法再行路的,众人到了此处,终于松了一口气,已过天堑长江,胡人再不能追来,又因彻底离开了北地,心情皆是沉重,下仆搭建好帷帐便安歇下来。
次日一早,聊城陈氏、刘氏、黄氏三家辞别车队,准备往更南方的闽州去。车队又缩小了一些,马车悠悠再次上路。
过江的一个月以来,天气皆是连绵的阴雨,今日也不例外,虽行在平整宽敞的官道,总还是免不了泥泞,随着南方细雨的飘摇,终于即将抵达金陵。
“止行!”外间的下仆高喊一声。车轮因遇水显得有些发涩,马车复行几步,发出“吱嘎”的声音,缓缓的停了下来。
虽是盛夏,绵绵细雨伴着丝丝凉风迎面抚来。路旁偶尔路过士族的牛车,青牛步履行的迟缓又优雅,着实赏心悦目。牛背上搭建起的小屋,四面朦胧帷幕,既挡住了外人探视,也不耽误坐在车中的人看外间的风景,隐约瞧见牛车上的士人一身碧色宽衣大裳,头戴漆纱笼冠,慵懒的斜卧于内。
牵牛的下仆身穿短打衣裳,外罩着一件茅草蓑衣,头戴竹编斗笠,一手执着牛鼻环,一手拿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鞭子,行路之间与飘散的朦胧烟雨一般悠然自在。
随风飘动的帘幕应和着缠绵的烟雨,令人恍若置身于画卷之中。
透过杨毓挑开的帘幕看去,静墨笑道:“不愧金陵王地,真真是个舒雅之地。”
杨毓颔首而笑,收回目光。
榻几上散落着几册古旧的书简与随手放置的毛笔,杨毓扭扭脖子,活动了一下,再次执起毛笔,一边在竹简上书写,一边沉吟而思。
白玉香炉中的熏香袅袅的飘向空中,钻进鼻尖,是沁人心脾的清香。静墨递上一杯热茶。
杨毓闻闻觉得味道很美,唇间不自觉的扬起微笑,细细的抿了一口,更觉得此茶不凡,闻之清香,入口略涩,到了喉间,唇齿反而更现香味,浓而平缓,待到茶汤到了腹中,一股浓浓的暖意升起,全身顿觉舒缓。
:“茶盖幽兰加奶香,水中香高,水甘甜,略带火味。”杨毓转眸看向静墨,笑道:“绝非凡品。”
静墨听闻杨毓的夸赞,不由得一笑,缓缓的道:“是裴将军着下仆送来的,此茶名曰“雀舌”,是裴将军途径蒲州带来的,听闻此茶很是稀罕,许是时节不是产此茶的季节,将军寻遍蒲州,也不过得到这一包。”静墨说到这里,复又扬手泡了第二泡。清亮的茶汤潺潺倒入暖玉杯中,溅起的茶汤如同山涧轻灵,凉风透过帷幕吹进来,将温热的氤氲吹散,暗香扑鼻而来。
杨毓再接过茶杯,轻轻的在杯盖上闻了闻,眸光微有些诧异,樱唇轻抿茶汤,她唇间轻扬,笑着道:“水香逾加幽美,杯盖香扬,水醇厚。”她笑道:“回味无穷。”杨毓看着静墨,悠悠的道:“将自聊城带来的“翠涛”送两坛去回礼吧。”她复又朝外间看了一眼,缓缓的道:“待到金陵城,你便先行去寻掮客,我要置地。”
静墨微微愣了一愣,转眸而笑,退出车内。
随行在马车一侧的祺砚见静墨出来,笑着道:“如何?女郎可欢喜那茶?”
静墨面色渐渐冷了,拉过祺砚低声道:“今后莫要随意收裴将军送来的物品,定要问过女郎才行。”
祺砚微微皱眉,疑惑道:“为何?当日在聊城女郎受伤,不也收了裴将军送来的伤药?”
静墨与祺砚缓缓走向杨府随行的马车,招唤白鸢道:“去取两坛“翠涛”送与裴将军,就说是女郎品过裴将军送与的清茶赞不绝口,回以两坛翠涛。”
白鸢回了一声“哎。”便去取酒。
静墨转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她微顿了顿,接着道:“我且问你,桓氏七郎送与女郎五车米粮,你可见女郎送甚回礼?”
祺砚隐隐的明白一些,眸光依旧有些不解。
静墨拉过祺砚,低低的道:“此事已足可见,女郎将与桓氏七郎有同生共死之谊,那是实实在在的兄长,乃是不必谢的。且女郎已选定王氏郎君,断不会再与裴将军有任何牵扯,你只需记得此言,往后行事皆思虑而后行便好。”
祺砚微微点头,笑着道:“我懂了,多谢阿姐提点。”
静墨抿抿唇,眉头却不由的微微蹙起,若说祺砚,也是个聪明人,行事却太过毛躁,她心底有些不放心,复又嘱咐道:“你可定要记牢了。”
祺砚微微俯身行礼,脸上依旧是笑着道:“是是是。”
一旁的下仆将帷幕重新换过,马蹄与车轮又清洗过,各家分别挂上了族徽,整个车队焕然一新。三声鞭响后,马车再次上路。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杨毓正昏昏欲睡之时,杨固尘策马急来。
:“表妹!”杨固尘策马行在杨毓马车之外,低低的喊了一声。
杨毓心间微动,猛然醒了过来,一挑车帘:“表兄何事?”
杨固尘身体微微压低,面色凝重,低声道:“郎君唤我来同你言说,王氏下仆来报,今上今日出城游玩,返程听闻聊城士族今日抵达,遂在城门外摆开仪仗。准备接见各家家主,郎君要你准备见驾。”
杨毓眉头一挑,转而笑道:“是接见聊城士族还是急见王氏君子?”
杨固尘微微一怔,凝眉道:“这等时候想这些做甚,快准备一番罢!”
杨毓微微整整衣襟,理理随意披散在肩头的秀发,转过流光溢彩的美眸,不点而朱的樱唇微微扬起个明艳的弧度道:“如此,表兄可满意?”
杨固尘眸光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急道:“各家小姑闻听此事,皆对镜梳洗,你倒是半点不急!”
杨毓一听此话,顿时灿然一笑,声音是少女独有的娇糯道:“表兄想阿毓进宫做皇妃?”这个“妃”字,尾音拉的老长老长,再配上杨毓脸上故作的不谙世事,杨固尘微微一愣,冷着脸道:“自然不是。”
杨毓轻挑眉头,语气和缓的道:“既无所求,何必费心?”
杨固尘微微摇头,叹口气,身子再次坐直,唇边挂起无可奈何的笑意道:“连樊公都言你是个诡辩之才,我又哪里辩的过你。”说着,他微微挺直脊背道:“郎君自有用意,你切莫轻怠。”说完,策马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见驾风云
杨毓眼梢瞥着杨固尘的背影,马蹄溅起一片泥泞,缓缓放下车帘,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那笑声轻快而亮堂,如同春风拂面一般。
静墨笑道:“女郎,何事这般可笑?固尘言之有误?”
杨毓抿着唇,微微摇摇头,转眸看向静墨与祺砚,那眼神清亮的让人惊叹,她唇角的笑意也渐渐凝滞住,面色变得有些严正。
杨毓缓缓的道:“我不过陈述事实,表兄不愿听。”她微微垂下眸子,声音一如车外飘零的细雨般轻柔,缓缓的道:“这容貌,能掩饰几分是最佳的。”
静墨微笑以对道:“女郎容止过艳,着青蓝色最妙。”她伸手帮杨毓整整宽大的裙裾挂角,缓声道:“如此甚好。”
车轮戛然而止,杨毓不禁脊背一崩,一股威压隔着车帘压了过来,不似羽弗慕那般的令人窒息,却是实实在在上位者藐视众生的感觉。
透过朦胧的帘幕,杨毓微微探头看去,宏伟却只有五、六丈高的古朴城门上刻着“金陵”二字,城门下仪仗有数百侍卫,他们清一色身着亮灰色铠甲,将城门口围成半圆。
杨毓微微蹙眉,这么大的阵仗?
这是对王靖之示威抑或真心的欢迎?杨毓有些摸不准,毕竟皇族与士族站在权利的对立面。
众侍卫身前数名身着公服、头戴元服的公卿。贵族头戴白纱为多,而品级低下的官员,则带着乌纱。文官公服刺绣飞禽,武官则是走兽,如此一来,只从官服便可知晓品级。
士人公卿衣着得体清贵,容止清隽立在十几丈长宽的帷幕下,若仙临凡尘。
再向前看,一青年郎君,身着水红色九爪龙纹锦衣,头戴明珠发冠,将本就俊秀的面容衬出了几分威严,特别是那双澄澈的双眼,带着不言而喻的兴奋,让人不禁侧目。
这便是大晋当今皇帝,司马安。
祺砚惊叹一声道:“金陵的城墙竟还不及邛城宏伟呢!”
杨毓眸光依旧看着外间,一边低声道:“想来是今上认为有长江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欲修葺城墙罢。”杨毓微微顿了顿,眼睛又看了皇帝一眼,喃喃道:“今上容貌似见过的。”
还未来得及深思,前方已有人下马下车。
杨毓不再多思,一手提着裙角,一手被静墨扶着下了车,祺砚撑着油纸伞等在车下,杨毓刚下马车,油纸伞便打在头顶,随着一众聊城士族的脚步,走到了十几丈长宽的帷幕里。
三呼万岁,行过礼。
年轻的皇帝司马安眉梢微挑,冲着站在人群最前头的王靖之,声音带着疏朗、慵懒,而字字抑扬顿挫道:“北方相比金陵如何?”
王靖之一袭华研的月色三梭锦袍,衣袍下摆绘着疏朗的远山景色,将他天生的清高淡雅烘托的尤为绝尘,只见他微微勾起唇角,慢条斯理的道:“秀雅不如金陵,壮丽略胜。”
司马安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轻缓的道:“回来了,便别走了。”
一众聊城士族纷纷侧目,而后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看向杨毓。那些目光有的复杂、有的巴结还有的带着浓浓的嫉妒。
这关注点,貌似错了吧?
杨毓颔首而立,恍若未闻,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微笑。而藏在宽袖中的双手,却已经不自觉的握紧。
王靖之眸光清亮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