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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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道:“公公务必留步,我还有一事要请教大人。公公坐。”
见绿萼奉上茶来,商总管只得坐在我的下首:“不敢。大人垂询,奴婢知无不言。”
我笑道:“听闻府库罢弊,内阜院去少府关银子想必颇为困难,怎的还有这样多的金银赏赐下来?”
商总管笑道:“大人所言不错。少府的人脸色确实不大好看。如今皇后娘娘是看不着了,专给咱们这些奴婢看的。只是这套金锞子是前朝旧物,前些日子才翻出来,本来预备熔掉,恰巧皇后娘娘说要赏下来,这才留下的。”
我笑道:“这金银留在我身边,着实无用。我有心将它捐入国库,不知总管肯代劳么?”
商总管连忙起身施礼:“这是好事,奴婢必定上禀皇后娘娘,褒奖大人的一片忠心。”
我摇头道:“不必了,也没多少黄金,权当早就熔了吧。”
商总管道:“这怎么行?隐善不报,皇后娘娘知道了,要怪罪奴婢的。”
我端起茶盏,微笑道:“还是不要说了。”
商总管一怔,只得道谢告退。芳馨送了出去。绿萼笑道:“姑娘也真是的,做了这样的大好事还不让皇后娘娘知道。”
我倚门看雨,笑道:“商总管从前是慎嫔身边的人,皇后提拔他做了内阜院的副总管,是为了安抚慎嫔。献了几两金子,就巴巴地去说,皇后娘娘未必喜欢。况且我如今还领着为青阳公主选女官的差事,已经树大招风,此时还是少生事为好。”
绿萼道:“可是若不能得皇后娘娘的赏赐,姑娘献了金子又有什么意思?”
雨丝凉飕飕地飘在脸上。我淡淡道:“当年汉武帝征伐匈奴,卜式'81'两度欲捐身家,比起他,我舍点黄金又算得了什么?”
午初时分,我正要起行去定乾宫接高曜回来,忽见封若水和锦素来了。
只见封若水穿一件缃色雏菊纹交领长衣,肌肤如雪,容貌清丽。说一句艳冠后宫,也绝非虚言。见过礼,她笑吟吟道:“我和锦素姐姐特地过来,约姐姐同去大书房。”
芳馨笑道:“两位大人来得巧,我们姑娘也正要出门。”
锦素上前来拉起我的手:“姐姐,我们一道走吧。”
我不禁好奇。锦素虽常常来长宁宫找我饮茶谈天,但绝不会在高显放学的时候,专程绕到东边的长宁宫寻我一起去定乾宫。杜衡死去未满三年,锦素仍是一身素色衣裳,一应佩戴全无,只有发髻上束着一枚朴实无文的银环。尚未开言,已晕染双颊。想是碍于封若水在前,一路上她始终一言不发。
到了定乾宫,才知苏燕燕已领着平阳公主回宫了。封若水带着义阳公主和青阳公主,正要寻锦素和高显一道回去,却发现大书房中只剩了几个学倌和宫女,并不见两位皇子。忽见李演走进来行了一礼,道:“请朱大人和于大人稍待,皇太子殿下和弘阳郡王殿下正在御书房里,圣上考问功课呢。请朱大人和于大人在仪元殿坐等。”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仪元殿。雕龙金座高高在上,光明正大的匾额悬在半空,仿佛随时都会跌下来。烫金的大字如浮游在空中的小蛇,瑟瑟缩缩,扭扭捏捏。九扇镂雕云龙金屏轻飘飘地立着,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它吹倒。四根盘龙柱扶摇直上,团团围住宝座,似一个颠扑不破的牢笼。周遭空旷,只零星立着几只天青釉香亭,像生锈的铜钉一般,将一个帝王牢牢钉死在命运的星盘上。原来天威之下,竟是这样孤独和黯淡。
宫女端来两只绣墩,我和锦素在御书房外坐等。芳馨和琼芳等候在仪元殿外。御书房甚是安静,良久方听皇帝问道:“都想好了么?谁先答朕?”
只听皇后柔声道:“这样的大事,去考问两个八九岁的孩子,他们哪里懂得作答?还是让他们多想一会儿吧。”
皇帝笑道:“皇后慈母心肠,不过却是多虑了。太子是长兄,就太子先答吧。”
高显朗声道:“是。依儿臣看,下策是毕力拒敌,各个击破。中策乃是如同当年汉孝宣和孝元皇帝一样,怀柔呼韩邪单于部而绝歼郅支单于,立威西域,以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82'。”
皇帝笑道:“已经‘虽远必诛’了,还是中策,当真口气不小!那上策又是什么?”
高显道:“上策乃是如汉将军赵充国一般,聚歼一方而威服四方,令他族不战来降。”'83'
皇帝大笑:“太子见解完备,甚合朕心。”
高显道:“谢父皇。”
只见锦素微微一笑,甚是满意。忽听皇帝又问道:“不知弘阳郡王有何高见?”
高曜道:“皇兄见解高明,儿臣不及万一。儿臣附议。”
只听茶盏当的一响,皇帝笑道:“弘阳郡王学会躲懒了,谁教你的?”
我心中一凛,却听高曜的声音微微发颤:“皇兄所列上中下三策已然齐备,儿臣实在想不出,请父皇恕罪。”
皇帝道:“不急,你再想想。”
第三十三章 达观所举
并非高曜“藏拙”,高显既“见解完备”,偏要高曜再说些新意来,着实是强人所难。良久,方听高曜道:“儿臣以为,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比如汉将冯奉世'84'集西域诸国兵万五千人,一举攻下莎车国,不费大汉一兵一卒,此功尚在甘延寿与陈汤之上。更不用说大汉首任西域都护府郑吉'124'和后世投笔从戎的定远侯班超'85'了。不战而攻城略地,此方是功业盖世、折冲万里之将。”
沉默片刻,皇帝道:“说得好。还有呢?”
高曜只得又道:“其实不但在对外用兵,附循蛮夷上可用此策。于国中的豪强奸猾,也是一样的道理。汉京兆尹赵广汉'86'做颍川太守时,郡中大姓豪吏,横行乡里,为祸一方,赵广汉令他们相互攻讦,家家结仇,一举奸党散落,风俗大改。”
皇帝嘿的一声:“倘若朕给你一郡让你去治理,你就预备这样管么?”
忽觉脑中一麻,高曜的声音愈发空冷:“儿臣不敢。赵广汉走后,韩延寿为颍川太守,发现郡中吏民相构,父子相讦,民多仇怨。于是延寿教以礼让,更化改俗,民方和睦亲爱。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87'。攘外用奇不用正,安内用正不用奇。安民之本在于宣化德教。若父皇给儿臣一郡治理,儿臣当学韩延寿,略取赵广汉,审时度势,缓缓而治。”
沉默良久,皇帝方问道:“小小年纪竟懂这些,都是太傅教的?”
高曜道:“儿臣闲来读书,不懂之处,全问朱女史。”
心头一紧,周身一热复又一冷。只听皇帝道:“朱女史常常教你这些么?”
高曜道:“朱女史并不常说这些,只是教儿臣写字作画之余,才将史书上的故事略说两句。”
皇帝道:“很好。朕要好好褒赏她。”又问侍从,“朱大人和于大人来了么?”
李演道:“朱大人和于大人都在书房外候旨。”
皇帝道:“传。”李演躬身退出书房,我和锦素连忙站了起来。李演悄悄道:“二位大人的时运来了,圣上很高兴呢。请吧。”
我和锦素进了御书房,立刻向帝后下拜行礼,伏地不起。皇帝道了平身,我和锦素方站起身来,垂目不语。袅袅茶香腾起细雾,皇帝端坐在书案之后,笑意隐约:“女巡于氏教导皇太子有功,皇后必得重赏。”
皇后微微一笑:“是,臣妾记下了。”
皇帝接着道:“至于朱氏……”皇帝的目光穿过飘散的茶雾,如两道利剑在我身上扫过,“擢为正六品女校。”我身子一跳,垂首更深。
高曜上前悄声道:“姐姐当跪下谢恩才是。”我这才醒过神来,伏地谢恩。靛蓝地毯涨满视野,呼吸抑制到近似于无。五体投地的姿态最适于卑微惊惧之人,只有尘土气息能掩埋一切狂妄的臆想。教他藏拙,已近于术,年少轻狂,不在锋芒。
是我失策了。
从定乾宫出来,高曜兴奋地向乳母李氏等人说道:“父皇升玉机姐姐做正六品女校了!”众人听了纷纷道喜。锦素笑道:“恭喜姐姐又高升了。这会儿不能好好道喜。不知女校大人晚上能不能赏下官点儿空,下官有要事禀告。”
我笑道:“灵修殿中,扫榻以待。”
回到灵修殿,芳馨忙领众人向我磕头道喜。待众人散去,芳馨一面帮红芯摆膳,一面笑道:“从前还感叹不知几时才能升做正六品女校,可以到外宫去看戏,如今这就来了。”见我坐在榻上一言不发,不禁奇怪,“姑娘一举升做正六品女校,是大喜事才是,怎的……”
我闭目叹了一声:“姑姑……”
芳馨迟疑道:“姑娘有何疑虑?”
我缓缓踱出。正午阳光正烈,洒在脸上热辣辣地痛。我越想越惊,右手于袖中颤抖不已:“陛下已对我起了疑忌,要将我调离长宁宫。”
芳馨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怎么说?”
“前几日,我还让殿下藏拙。今日才知,终究藏不住。殿下虽聪明,但毕竟年幼,一举一动如何能逃过圣上的耳目?恐怕连藏拙的心思,都被看透了。升我做女校,便是要将我从殿下的身边调离,随意给个闲差。”
芳馨想了想,宽慰道:“就算不再服侍殿下,那也没什么。”
我心中烦乱,汗如雨下:“离开长宁宫并不可怕,就怕从此被陛下看住,稍有不妥,便——”
芳馨一面为我擦汗,一面柔声道:“姑娘多心了。姑娘将殿下教得太好,陛下有些不放心是有的。但只要姑娘离了皇子公主的这片是非之地,也就没什么了。再怎样也只是后宫女官,并不是特别要紧之人。况且帝后一向宽和明理,只要姑娘循规蹈矩,便不会有祸事。不管怎样,升做女校都是好事。如今姑娘品级最高,又领着皇后的差事,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女官之首了。”
我心中一宽:“果真么?”
芳馨微笑道:“这是自然。”
晚间高曜闲来无事,依旧在灵修殿看书。他忽然放下书来笑盈盈地问我:“玉机姐姐,孤今日答父皇的问话,答得可好?”
我搁笔道:“引经据典的,答得甚好。只不知陛下究竟问了殿下什么?”
高曜道:“父皇问,胡虏部族繁盛,人多势众,当怎样克敌制胜?”
我想了想,故意道:“皇太子殿下也答得很好。可殿下不是说要在父皇面前装糊涂的么?怎么答得和皇太子殿下一样好?”
高曜撇撇嘴道:“孤本来是不想说的,可父皇好似看穿了孤的心思,晓得孤要说些什么似的。后来父皇不是还赞孤说得好,这才升姐姐做女校么?”
我笑道:“殿下答得好,臣女才能升做女校。可是若因升了官,便不能在长宁宫陪伴殿下,那该如何是好?”
高曜笑道:“姐姐不在长宁宫还能去哪?便是换了一个女巡女史来,母亲和孤也是不认的。在孤心里,只有玉机姐姐,就像在太子哥哥眼里,也只有一个于大人。”我甚是感动,不禁语塞。
待高曜回了启祥殿,芳馨上前来整理书册,一面笑道:“殿下也真是实心,究竟还是舍不得姑娘。”
我抛下书卷,淡淡道:“舍不得又如何?这一次为青阳公主选女官,说不好还要为长宁宫加选一位。”
芳馨道:“圣旨未下,姑娘怎么这样肯定?”
绿萼递上芸儿的功课,我一面翻看一面道:“皇子的侍读女官专心侍读就好,旁的可一概不理。皇后却忽然将选女巡的差事交给我。本以为只是主持殿选,谁知道连文章才学也要我来判定,姑姑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芳馨茫然摇头。我支开窗户,只见新服侍高曜的两个小丫头躬身立在殿门外,芸儿跟着高曜有说有笑地进了启祥殿。“太后和周贵妃都没有荐人进宫,如此我就仔细了解小姐们的家世如何,品格如何,才情如何。后宫女官本不当与外臣有一丝往来,可照这个情形,也难免那些刺史夫人、侯府太太,都会来宫里走动。不是前几日,连樱桃都送来了么?重用一个人,也是将他架在火上、放在油中。即使没有今天这件事,想来我也很难在长宁宫住下去了。”
芳馨道:“原来姑娘早就知道!”
我一笑:“我从前只是怀疑罢了,今天方始确认。”
雨后,四处荡漾着淡淡的泥土气息。眼前并不明亮,外面也并非暗沉。李氏带了宫女们来来往往,轻快的笑声清晰可闻。正自无聊,锦素果然来了,一见面便施礼下拜。我忙扶起她:“快别行礼了。”
锦素笑道:“姐姐是圣上亲自提拔的正六品女校,不可不拜。”
我笑道:“什么女校,我和妹妹是一样的人。”
锦素笑道:“姐姐此言差矣。我听琼芳姑姑说,宫中妃嫔分五等,皇后以下,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