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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女帝师(出书版)-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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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颖妃便不多说,待芳馨出去,这才道:“皇后本已大殓,礼部和少府已拟定了下葬的礼仪和器物,谁知陛下忽然下诏,一切都要重新来过。姐姐知道的,本朝至今还不到四十年,以贵妃之礼葬皇后,这还是头一回。礼部的大人们都要现翻书去查,还要搜罗起前朝的宿儒英耆,一个个去问,所答又五花八门,当真是焦头烂额。今日午歇起来得早了些,回事的还没有来,我便溜了出来。恐怕这会儿章华宫已经乱成一团了。”
  我往她面前的小瓷碟中夹了一块菱角糕:“妹妹这样出来,真的不要紧么?”
  颖妃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理他呢?”
  我笑道:“妹妹日理万机的,这一闲,就往我这里来,玉机真是受宠若惊。”
  颖妃睨我一眼,抿嘴笑道:“你别得意,我是无处可去才往你这里来的。”她的笑意忽而凉了下来,双目慢慢透出凄然无助的泪光,转过头悄悄抹去。
  这些年,她亦是不易。我恻然,诚恳道:“好妹妹,你只管来,即便没有好茶,也会有好茶具招待你,一定让你安心。我听说前些日子简公公带人去章华宫寻人的时候,妹妹抗旨了。这事陛下怎么说?”
  颖妃已经不耐烦端坐,收起双腿斜倚在榻上,自己寻了两个靠枕垫着。阳光掠过她的右脸,鬓发如糖丝儿化在水中,一张脸半阴半阳:“自从陛下听过当夜在守坤宫的事情,忽而大怒,在自己宫里大兴刑狱,不过几日,更蔓延到了各宮。接着便下诏谴责皇后,那些陈年旧事都被翻了出来,尤其是公主们在金沙池溺毙的事情、悫惠皇太子夜半发癔症跳楼的事情……还有,武库爆燃的事情,还有些零碎旧事,桩桩件件,都指着皇后。说她自为后以来,征符不至,灾异屡现,实是德行有亏,皇天不祐。他日日在灵前哭得伤心,转眼便对皇后这般。如此反复,教人害怕。当时昱妃和婉妃那里都搜出了人,眼见就要到我的章华宫来。整个宫里都知道,我是皇后献上的人,人人的眼睛都盯着章华宫。姐姐,你若是我,会怎样做?”
  我合目思忖片刻,道:“简公公得了刑讯的供词,从章华宫搜出人来,必会屈打成招,人们便以为妹妹白白跟随皇后这么些年,到头来,皇后却还在妹妹身边安插耳目,妹妹必为众人耻笑。既然整个皇宫的人都觉得妹妹是后党,那妹妹便做个不折不扣的后党。来日陛下问起来,便说顾念旧恩,不忍揭发。陛下也许还会赞许妹妹行动不忘本,有栾布'91'之义。”
  颖妃叹道:“姐姐聪慧。这一次侥幸,陛下开恩不加责备,也没有再追究章华宫。”
  我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一步虽好,却险了些。万一迁怒妹妹,可怎么好?”
  颖妃冷冷道:“他要迁怒,便只管迁怒。横竖我是皇后的人,这一辈子都难改。将我降位也好,逐出宫去也罢,我都甘心领受。只是让我白白忍受众人耻笑,却是不能。”
  我淡淡笑道:“‘岂弟君子,无信谗言’'92',做人本当如此,这才是我的好妹妹。”说罢心念一动,诗曰: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这真实的“谗言”,本起自我,我便是那“营营青蝇”啊!念及当年我指责她陷害锦素一事,不由冷笑。我对待锦素就像皇帝对待皇后,充满了造作和伪善。我和他,才是同一种人。
  颖妃又道:“这一次虽然侥幸,但我在他身边筹谋银钱,日子久了,我只怕我也会像皇后这样——我又没有孩子可以依靠。姐姐,我是有些怕了。”
  我淡淡道:“我就要进御书房做书佐女官,你怕的,我也怕。你若实在怕极了,可以不参与政事。更甚者,也可以交出总理后宫的权柄。像玉枢一样做一个宠妃,或是像昱妃一样淡薄名利,这样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妹妹愿意么?”
  颖妃反问道:“姐姐也可以不做这个女录,姐姐愿意么?”
  我笑道:“妹妹若去掖庭狱走一遭,吃睡不好,整日劳作,还要担惊受怕,好容易出来了,会轻易辜负自己么?况且我和我的人已经去掖庭狱两回了。妹妹千辛万苦地做这个皇妃,又是为了什么?”
  颖妃颤声道:“姐姐……”
  我微笑道:“什么都不必说,我都明白。你我在圣躬侧,不可不念皇后之事。除却忠君体国,秉公持正,还要留意天子的喜好。妹妹聪颖过人,所以陛下才赐一个‘颖’字为妹妹的封号。只要稍稍用心,自然无往不利。若自己先怕起来,便什么指望都没有了。”颖妃定定地看着我,深深颔首。
  于是我便和颖妃絮絮说些我在宫外的趣事,她拭去泪痕,怡然而笑。直到章华宫的宫女内监们寻到漱玉斋,颖妃才起身告辞。其时日已西斜,血红的太阳缓缓沉下宫墙,仓皇无限。临别时,颖妃道:“你若歇够了,还是要去景灵宫拜祭皇后的。到时候遣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好安排你出宫。”
  我摇头道:“何必再等?明日就去。”
  颖妃道:“你也太急了些,即便你今日说给我,明日也安排不下。况且你明日还要去看婉妃姐姐,匆匆忙忙,倒劳累。不如三日后,如何?”
  我忙屈膝行礼,微笑道:“谨遵颖妃娘娘旨意。”
  用过早膳,便往粲英宫去看玉枢。杜若亲自将我迎到凝翠殿中坐着,躬身笑道:“咱们娘娘昨夜去了定乾宫,还没回来。请朱大人稍待,娘娘用过早膳就回来。”
  我顺口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姐姐常去定乾宫么?”
  杜若右腮一跳:“婉妃娘娘是诸妃嫔女御之中,侍驾最多的。”
  我笑道:“姑姑说的是过去三年?还是过去一个月?”
  杜若乖觉道:“大人不在宫里的时候,不是正好三年多一个月么?”
  风裹挟起紫檀的沉沉香气,碎裂成片片清芬。白玉环自膝头滑了下来,叮的一声撞在椅子上。我凝眸道:“在掖庭属近一个月,竟不察觉春天已经来了。”
  杜若一怔,接口道:“可不是么?前两日还在下雪,这会儿都起南风了。果然是春天来了。”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自去忙碌吧。”
  宫人送了茶水和点心上来,杜若亲自奉茶,这才躬身退了下去。绿萼扁了扁嘴道:“宫里的老人说话,就是这么滴水不漏。出宫这些年,竟有些不习惯了。”
  我泯了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宫里人嘛,当着外人的面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又指一指核桃糕道,“你今天早饭吃得匆忙,用些点心吧。”
  绿萼旋身坐在我对面,随手拈起一块糕,举到唇边却不吃下去:“姑娘是婉妃娘娘的亲妹妹,论理不是外人,何不直说?”
  我笑道:“夫妇一体,尚且要相敬如宾,况是姐妹。”
  绿萼眨眨眼睛,含糊道:“姑娘未免也想得太多,这与相敬如宾有什么关系?”
  我笑道:“所谓相敬如宾,便是心中有数,面子好看。若将话说得太实,不但不快,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绿萼更是不解:“都心中有数了,面子有这么要紧么?”
  我想了想道:“好比骨头虽然断了,但皮肉还在,调养一段时日,说不定可恢复旧观。但若连皮肉都断了,还怎么接得回去呢?尖牙利齿最是伤人,颓废无助的言语亦能消磨人的志气和彼此的情义。来日你嫁了,可要多多留心才是。”
  绿萼脸一红:“我跟着姑娘就很好,谁要嫁人?”
  我笑道:“又来了……”
  绿萼侧头认真道:“这话奴婢说过许多次了,绝不更改。”
  我拂去她口角的糕饼碎屑,温然道:“从前你跟着我守孝,一守三年,才将此事耽误了。这次我必请母亲为你物色一个好人家。”
  绿萼笑道:“奴婢就说姑娘偏心得很。姑娘怎么不把芳馨姑姑嫁出去?单要嫁奴婢?是因为芳馨姑姑太老了生不了小孩么?”
  我又气又笑,掰了半片糕往她脸上掷去:“女儿家,胡说什么?!仔细我告诉姑姑,把你手心打烂!”
  绿萼侧身一躲,将核桃糕抄在手心:“打烂了就更嫁不出去了,只管打。”
  我恨得将剩下半片糕也往她脸上掷去,绿萼咯咯一笑,起身躲过。核桃糕砸在一幅雪白的百褶皱绫裙上,卷起低低的银浪。只听玉枢的声音笑道:“妹妹既有力气打人,可见身子是好了。”
  绿萼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匆匆擦了擦口角,垂首立在我身后。只见玉枢身着梅纹素锦对襟长袄,披散着头发走了进来。我上前行了一礼,奇道:“姐姐在定乾宫没有人梳头么?”
  玉枢将碎发挽在耳后,抿嘴笑道:“定乾宫的人梳头手艺不好,半路上就散了。”
  我更奇,却听小莲儿在她身后笑道:“姑娘不知道,今早是陛下亲手为娘娘挽了一个玉环飞仙髻,谁知道挽得那么松。幸好是坐在轿子里,不然——”
  玉枢双颊微红,转头斥道:“多嘴。”又挽起我的小臂道,“别听小莲儿胡说。到后面来给我梳头。”
  我于袖中握紧玉枢的手,欣慰道:“我还怕陛下会迁怒姐姐,既恩爱如初,我就放心了。”
  玉枢垂首道:“那阵子我天天求见,他只是不见,我还以为他再不理我了。”又在我耳边悄声道,“昨夜是自皇后娘娘崩后,他第一次召幸妃嫔。”说罢也不敢看我,提起裙子踮起脚往后面跑了。
  小莲儿带着两个丫头匆匆行了一礼,追了过去。绿萼虽然满脸好奇,却不好问,若有所思了半晌,恍然道:“陛下待娘娘便是姑娘说的‘相敬如宾’,不见便是‘皮肉相连’,日后反而好‘恢复旧观’。奴婢说得对不对?”
  我点一点她的眉心,笑道:“你这么有心得,不快些把你嫁出去当真对不住你这番宏论。”
  绿萼不以为然道:“姑娘谬矣,既有了嫁人的心得,就大可不必嫁人了。好比知道梅子是酸的,自然就不大想吃了。”我无言以答,只瞪了她一眼,便往后院去了。
  玉枢侧身坐在青瓷砖砌成的花圃边,自拿了一柄玳瑁梳子。见我来了,便笑道:“上一次你还没有给我梳好头就走了,这一次可逃不脱了。”说罢伸手将梳子递于我。
  小小的花圃种了一圈栀子花树,浅金色的阳光疏疏洒落,叶子苍翠如洗。每一丝叶脉都像一条小小的溪流,潺湲如春水沾衣。玉枢的笑容洁白灿烂,如阳春盛开的栀子花。玳瑁在玉枢手中莹莹光转,指尖微触,不觉心中一动。八年前暮春的一天早晨,天色欲明未明,粲英宫寂寥无语,我便是在这个花圃旁就着花芯的露水为锦素挽起长发,打发她去向母亲报喜。日后所有的悲喜和谋算都出自那个清晰而美好的早晨,出自这座默默无闻、英华粲粲的粲英宫。却不想多年后这里竟成了玉枢的寝宫。
  我缩了手道:“让小莲儿给姐姐梳头吧,玉环飞仙髻……我已不记得是什么模样了。”
  玉枢笑道:“你如今也越发地懒了,叫你动一动手比登天还难。”
  我屈膝道:“娘娘就饶了微臣这一回吧。”
  玉枢凝目道:“念在你大病初愈,且饶过你。”于是小莲儿将梳头的物事都搬了出来,命人一前一后捧着牡丹钮缠枝双狮双鸾菱花镜。十来个宫女捧着热水热巾、茶水点心、刨花水、茉莉头油、白玉栉梳、羊角篦子、束发银针、素银簪环、白色绢花等物,另有两个丫头专管递东西。众人围了半圈,次第向前,鸦雀无闻。小莲儿十指尖尖,俱染了蔻丹,翩然如飞,如乱红轻舞。
  玉枢见我呆看,便笑道:“每天梳头的时间那么长,在屋子里得闷死。我俩在家里的时候,也常在院子里梳头的,还记得么?”
  我笑道:“是。只是那会儿既没有这样好的手艺,也没有这样大的阵势。”
  玉枢道:“小莲儿的手艺也是在漱玉斋调教出来的。你既来了,就让她为你重新梳头。”
  我忙道:“罢罢!一天梳头也闹不清楚,有这工夫,不如睡觉。”
  发髻将将挽好,宫人正在插珠。玉枢不敢乱动,直立端坐,僵得像根柱子,只一味咧嘴笑斥:“你就是懒!”忽然神色一收,凝神道,“小莲儿你听,是不是晅儿又在哭了?”
  小莲儿侧头听了听道:“确是四皇子殿下在哭。”
  玉枢神色焦急,就要起身。我忙按住她道:“你别慌,我替你去前面看看。”一转身已见两个乳母抱着高晅走了过来,一个道:“娘娘,殿下哭闹,吵着要白嬷嬷呢。”只见高晅穿着白色小袄,眼泪口水沾在胸前。玉枢抱过儿子,轻声哄劝半晌,这才止了哭声。
  待乳母将高晅抱走,我好奇道:“白嬷嬷是谁?”
  玉枢目送儿子走远,满脸忧色。小莲儿跪在玉枢脚下用热巾子擦拭玉枢胸前的泪水和涎水,转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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