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荐河山-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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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第14章 尊卑
方拭非侧过身,听着他们高谈阔论。
或者说,她主要在听那个周公子的话。
林行远自顾着吃自己的小菜,方拭非偶尔来抢他一筷。
等他吃饱了,正想喊方拭非走人,却见方拭非站了起来,晃到那群书生中去,并大声说道:“此言差矣。”
林行远靠在窗台上,准备听她唬人。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并在他面前站定,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