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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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死局,沈孝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除非他主动向自己投诚。
……
“啪,”一声脆响。
黑子落盘,不过一炷香/功夫,死局逆活,绝地逃生。
“公主承让。”
沈孝道。薄唇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讽笑。
李述一怔,捻在手中的白子一时没抓住,唰啦掉在了棋盘上。李述的棋艺虽算不得大邺第一,可她天生聪慧,斗心眼的事情向来都是一点即通,这棋艺一道还从来没有让对手把死棋盘活的情况。
更何况还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好生厉害!
这样厉害的人,要么做盟友,归入太子麾下。可惜太子背后都是世家大族,根本瞧不起一个寒门。
那么……就彻底将他打压,不留任何威胁!
李述抬起眼,将眼中冷厉藏在打量之后,认真地盯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朝廷新发的八品官服,正八品的官,官服都是深青圆领长袍。时长安城有句损人的话,说“京官似冬瓜,暗长”,说的就是正八品的官,深青官服套上身,仿佛墙角蹲着的一颗冬瓜。
只是沈孝他高而瘦,脊背挺直,因此他这颗冬瓜倒是赏心悦目。
沈孝是很英俊的,但与崔进之这种世家出身的清俊矜贵不同,他的相貌更偏冷峻沉肃。眉峰锋利入鬓,眼窝深邃,鼻子高挺。脸型瘦长,又因为瘦,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肉。
没有表情的时候,他就那样沉肃着脸,将一切喜怒哀乐都湮在浓稠的瞳孔之下。
李述瞧了一会儿,目光慢慢泛出欣赏来,忽然笑道,“以前倒没好好瞧,今日才发现,沈大人当真是个美男子。”
浓眉深眼,是英俊,也是冷峻。
沈孝刚在棋盘上压了她一头,脑子里正飞快计算着平阳公主下一步会作何反应。掀了棋盘这种场景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不止一遍了,可万没想到……她竟然忽然谈论起了男色。
闲闲将手肘撑在棋盘上,李述托着腮,凑近了沈孝,又将他仔细瞧了一遍,“当真是英俊。”
沈孝怔了怔,竟想不通她这是要做什么。都说平阳公主功于心计,此刻哪里是功于心计,分明是……功于男色。
沈孝活了二十五年,生活严谨,读书刻苦,古板地从未有过任何女色之想。若非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他至今都能是童子之身。
也是为此,那侍寝的一夜在他脑子里格外鲜明。
那是折辱,是摧毁,是因为无权无势而只能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恶心。
李述一边说着,一边竟抬手要往他脸上摸,笑道,“瞧瞧这眉这眼,当真是——”
“哐啷啷……”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面前沈孝面容骤变,一抬手就将棋盘连带桌子掀了满地,他仓皇后退几步,靠在栏杆边,喘着粗气,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盯着李述。
仿佛李述是毒蛇般恶心而可怕的东西。
李述伸出去触摸沈孝的手悬在半空,迎着沈孝厌恶的目光,她慢慢收回了手。
脸色迅速结冰。
她小时候在冷宫长大,不懂规矩、也没有才学,每逢正式的宫宴,她只会畏畏缩缩穿着新衣服坐在宴席上,像是一条狗不小心坐上了人的席位。
宫宴上的人就用这种嫌恶的目光看着她,与此时的沈孝如出一辙。
李述忽然轻笑了笑,站起来向沈孝走了一两步,声音轻柔,而冷。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非分之事呢。”
她笑道,“沈大人放心,本宫对你并无兴趣。不过是想……沈大人这般英俊,深青色的官服倒不大称你白皙的肤色,浅青色倒是适合你。”
李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像凛凛的青竹,是不是?”
沈孝一怔。
八品官,深青官服;九品官,浅青官服。
从八品到九品,不仅仅是品阶的问题。九品小官都是不入流的官,不掌任何实权,做的都是最琐碎繁杂的工作。
多年寒窗苦读,换一朝高中状元;一封弹劾奏折,换一身浅青官服。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落在他身上,仿佛一柄柄尖刀,将他钉死在长安城的深夜里。
永世不得超生。
“红螺,夜深了,回府。”
李述转身就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毯上,仿佛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开的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 摘自海瑞的天下第一疏
☆、第 8 章
“公主且住!”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不用转身,李述都能想象到沈孝仓皇的模样。
前途、权欲、野心、金钱……没了官位,一切都没了。他怎么可能不仓皇。
李述停下脚步,却不转身看他,语气十分淡漠,“沈大人还有何事?”
来吧,跪地磕头求饶,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不该妄自弹劾公主,顺便再把身后指使的人供出来。
这样……或许我能原谅你,保你这身官袍颜色不褪。
蛇打七寸,沈孝这种人,昔年能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委身来做面首,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仕途被毁?
身后沉默半响,忽而传来轻微的衣衫窸窣声,接着便是膝盖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李述勾唇讽笑,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关于这封弹劾奏章,臣还有话要说。”
李述走了一两步,站在沈孝面前,轻轻地踩上了他的深青官袍。
“你倒还算识趣。说罢,是谁指使你写这封奏折的?”
沈孝跪着,脊背却非常笔直,他一字一句道,“公主盛名,这奏折确实是有人指使微臣所写,专门针对公主您。”
李述追问道,“是谁?”
是二皇子,想借打压她进而打压太子的势力?又或是哪个皇子,也想在夺嫡之争中分一杯羹?
李述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朝廷大大小小的关系网捋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出谁这么胆大包天。
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李述向来非常谨慎。越是深的夜,越是容易潜藏危险。
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为什么要找沈孝弹劾自己?那人是否知道自己曾召沈孝做过面首?可这件事发生在吴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莫非自己身边有人背叛了?是谁透漏的消息呢?
李述的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沈孝在这时缓缓开口——
“回禀公主,指示臣下弹劾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所有受旱灾影响的……关中百姓!”
……
关中……百姓?
李述愣住了。
饶是李述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此时也弄不清沈孝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怔了半晌,头一次教别人给弄懵了。
见李述如此反应,沈孝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
李述缓过神来,冷道,“沈大人此话何意,本宫竟是不解。这偌大朝廷中,不知哪位官员的外号竟叫做‘关中百姓’?”
沈孝道,“公主说笑了。”
“本宫没有说笑!”
“噢……那便是公主身处高位太久,只知庙堂之高,而不知民间之苦了。”
“沈孝,你到底什么意思?”
“下官没别的意思。公主今日召臣本不是为了叙旧,就是想知道臣为何要弹劾您。一个寒门出身的八品小官,做官的第二天怎么就不要命地弹劾当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若是没有人指使,臣怎么敢做这种事。”
沈孝还是跪着的,可灯火灼灼,却将他的身影拉的格外高大。
“可从来没有人指使臣。满朝公卿,谁看得上臣一介寒门?臣是为了受旱灾所苦的关中百姓来弹劾公主的!”
“自去冬起,关中就没有飘过一片雪,落过一滴雨。关中大旱已经持续了半年了,眼看着还要继续。米市上粮价持续上涨,多少关中百姓受苦受饿,您去潼关看看,成片成片的流民已经逃荒了!可王公贵族的后院里,却堆满了数不清的粮食。
“公主您是最受陛下恩宠的公主,光是食邑就有一万石。可你有没有拿出一粒米来赈灾?”
“天地堂堂,沈孝今日弹劾公主,为的不是私仇,而是关中百姓的公愤!”
沈孝深潭一样的眼盯着李述,在他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之下,李述竟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在权谋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竟是头一遭觉得羞愧,面对这样一个正气堂堂的人。
李述别过身去,带着几许尴尬微咳了一声,“沈大人可真是……天真啊。”她本来想说迂腐的,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词不好。
可不是天真么,一腔热血只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也不管后果是什么。竟然有点……傻的可爱。李述倒对他有点欣赏了。
可欣赏归欣赏,关中大旱、粮食短缺,这已经不仅仅是赈灾能解决的事了。今早她刚提出了“以粮代钱”的法子,为的就是把二皇子逼上思路,让太子在东宫坐得稳如泰山。此刻她怎么可能因为沈孝这一两句义正言辞的话就毁了自己的谋略?
李述不再看沈孝,径直往门口走去。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终究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沈大人,念我昔年折辱于你,今日这弹劾一事本宫就既往不咎了。”
“本宫再奉劝你一句,你一个寒门子弟,能挤进朝堂已是万分不易,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御史台是个好地方,低调做官,好好做事,总有你熬出头的一天。”
织金牡丹长裙慢慢消失在楼梯上,很快这屋里的所有侍女、侍卫都跟着李述离开了。
沈孝慢慢站了起来,倒不急着走,而是转身走向了窗口处。站在窗边,他看到楼下平阳公主上了车架,马车缓缓前行,最终消失在长安城的无边夜色中。
沈孝在窗边站着,将长安城的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灯火通明的夜间,遍地流淌的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
繁繁灯火映在他黢黑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爆发出浓烈的火焰——那是野心的渴望。
沈孝微微地,露出极淡的笑容,意味不明。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包厢,官靴踩在白玉棋子上,声音闷沉地仿佛踩过一地尸体。
*
车架在平阳公主府门口慢慢停下来了,红螺扶着李述下了车。
李述叫府门口通明的灯火晃了晃眼,皱眉道,“怎么回事儿,迎接谁呢?”
也怪不得她惊讶,平阳公主府里人不多,也就李述和崔进之两个正经主子。再加上李述不好热闹,往日入夜了,府门口只是挂着几盏羊角灯照明,哪儿像今天这么灯火通明的。
门房忙迎上来道:“禀公主,这是驸马爷让弄的。听说您今夜有事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驸马爷怕您回来晚了,专门点的烛火照着路呢。”
李述却皱了皱眉,崔进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无事献殷勤,莫非太子那头又要让她做什么事?
李述道,“崔进之在哪儿呢?”
门房道,“禀公主,在东院的花厅。”
说话间李述已跨进了大门,她声音冷淡,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那些多余的灯笼都摘下来,像往常一样留两盏羊角灯就行了。”
门房连忙应是,心里却直嘀咕:驸马爷这可是一番好意呐,怎么公主不领情呢。
花厅里头,崔进之已等了半个时辰了。一盏茶叫他喝得从黄变了白,此时已经连味都咂摸不出来了,他端起茶盏来,搁在嘴边又不想入口,末了慢慢放了下去。此时便听见花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述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了。
崔进之不自觉露出个微笑来,待看清李述的穿戴后,忽然又凝了笑。她今日一身华服,遍身都是金线绣成的牡丹。如此盛装,去见谁呢……
李述和沈孝打了一晚上的交道,这会儿也有些疲了,隔着小桌坐在崔进之旁边,开门见山道,“太子又有什么事?”
不是太子的事,崔进之怎么会主动见她。
崔进之却道,“太子没什么吩咐。”默了默,他又道,“难道除了太子,咱们之间就没有话可说了。”竟是显出一分委屈来。
李述皱了皱眉,不知道崔进之今夜出了什么毛病。今夜刚见过沈孝,什么劳什子“关中百姓”把她弄得有些懵,这会儿实在懒得同崔进之绕弯弯。
李述干脆利落地嘲讽道,“咱们俩之间除了太子,那就是青萝了。那个贱婢又有什么事?”
崔进之方才还含笑的脸便冷了下来。
李述见状,勾了个讽笑,“怀孕了?产子了?还是说重病了?入殓了?”什么话难听,她便捡什么话说,根本不想给崔进之留面子。
面子?他们之间连里子都烂透了。
崔进之的面色越来越冷。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想好好同李述说些话的时候,李述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稍微接近都要被刺得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