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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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下旨,将张士昭下大理寺受审,另依宣徽使周镜提议,由一个叫赵亨的皇城使接任内常侍。这赵亨是个丢进人群里就找不见影的俗人相貌,段云琅跟着他在内侍省周围转了两圈,倒也发现了这闷嘴葫芦的一些好处来:他就像推荐他的宣徽使周镜一样,心里有多少思量没人清楚,但在嘴上他是绝对不会吭出声儿来的。
也无怪乎周镜夹在神策、枢密中间,还能伺候圣人这么多年,这份功力,连这名不见经传的赵亨都耳濡目染到了。
到得傍晚,段云琅下了值,同赵亨告辞,两人嘻嘻哈哈,仿佛还结了几分交情一般。段云琅从北门堂而皇之地出去,又立刻从西掖门蹩了回来,四处晃了晃,待那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才往殷染的院落而去。
今日是趁着赵亨刚刚到任,一应人马还未打点起精神,他才偷来这一点辰光,即刻还得回十六宅去——他约了刘嗣贞商议禁军事宜。
还未踏入那院落,段云琅已当先闻见一阵幽细的花香,与他惯闻的桂香绝不相同。桂香馥郁,沁人心脾,是一种温柔而缓慢的入侵;夹竹桃的香味却是绚烂得无法无天,但却因太过绚烂而转瞬即逝。桂香令人舒惬,桃香却令人恐慌。
恐慌自己下一刻就要失去它。
殷染正搬了一把杌子来坐在庭中洗衣,听见一声极低的咳嗽,敏感地抬起了头来。
那人慢慢转出了月洞门。一身素朴的青衣白裳,月华流照之下,仿似荡漾着渺茫烟涛。几株夹竹桃伸到了眼前来,他抬起手一一拨开,被夜色镀上暗昧颜色的花枝之下,那一双桃花眼里仿佛盛了满满的温柔的月亮。
她脸上一红,心中却喊了一声该死,立时迎上前去将他往房里推,又往四周望了望,低声骂道:“你不要命了?”
他却低眼溜了一圈她未洗完的衣物,笑笑,“找你自然是有事。”
她看他一眼,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正经在说话,只待他进了屋,又去将院中的东西收了回来,关上门道:“有什么事?”
段云琅看她这么紧张,一如既往地有些不高兴了,抿了抿唇,道:“我阿家的事。”
殷染一怔。
段云琅来此之前本是立意要倒一番苦水的,这段时日以来,他和高仲甫的拉锯战是何其艰辛啦、圣人对那一帮无耻文人的信任是何其让他倒胃啦、帮了圣人圣人却从不领情这番滋味是何其难受啦……可真的见到她了,见到她在夏夜的院落里花树下洗衣服,安安静静无忧无虑一般,即令这安安静静无忧无虑都只是表象,他也不想再惊扰了。
“我这回时间不多,交夜就得回去。”他道,“还是你来,同我说说你的事吧,阿染。”
殷染又是一怔,“我的事?”
他点头,“你家里的事,你的阿耶阿家的事。”
殷染静了静,转过身去点亮了膏烛。火光亮起,梁下的鹦鹉扑腾跳跃了一下,那挥翅的影子将她的面色晃得阴晴不定。他却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耍赖地道:“我的事情你都晓得了,可你的事,我都还不清不楚。而况你上回都答应了……”
她低头,看着少年有力的臂膀。他似乎很喜欢以这样的姿势拥抱她,空门交付,身心依赖。可是她却觉得很累。
“我家里的事哪有什么好说。”她淡淡道,“我分明都同你说过了,是你自己不记得。”
他立刻叫冤:“怎么可能!譬如说,”他咽了口唾沫,“譬如说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我母亲死了啊。”
“她为何没了的?”
沉默。
沉默了很久之后,殷染一分分掰开了他的手指,语气是他很久未见过的冷硬:“这与你没有干系。”
☆、第106章
第106章——三千微尘(三)
段云琅的拥抱,就这样尴尬地被拒绝。︾乐︾文︾小︾说|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探问她的往事,这也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她拒绝。
多少次他变着法儿地旁敲侧击、顺藤摸瓜、四面撒网,可她偏是软硬不吃,不论如何,都不肯告诉他当年的根底。
他的手臂僵滞在半空中,他有些讶异,更多的是羞耻。
甚至愤怒。
而她却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讶异、羞耻和愤怒,竟还跟个没事人一般,将那洗衣的木桶端进了屋里,又自去后边的浴房里洗衣了。
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这半月以来积攒的所有烦闷都堵在了胸口,他不仅没有拿出来打扰她,还特意讨好地问她的过去——
可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气冲冲地推开那浴房的门,双手紧握成拳,额头上青筋暴出,却偏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她的手在冷水里静住了,他的眼神下掠,看见她一双手被泡得发白起皮,拼命抑制住心头那一股怜惜的冲动,冷冷道:“眼下前朝后宫乱成一团,我来一趟不容易,你当真要这样待我?”
她低下头,只是片刻,便站了起来,手在身上擦了擦,扬起头给了他一个清丽的笑容:“那你何时走?”
“……”
问他何时走是几个意思?想掐着时辰赶人么?
他闷闷地看着她就这样自如地又走回了屋里去,还去逗那鹦鹉玩,好像压根没在意他的心情。
她回头来,朝他招招手道:“过来瞧瞧,它最近总是瞌睡。”
一只鸟儿,大半夜地,瞌睡很稀奇吗?他腹诽着,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与她一同仰头看那只睡着的鹦鹉,不料脸颊上突然一下,却是被她亲了一口。
烛火盈盈,她的笑颜美丽得令他挪不开眼,就像那有毒却美丽的夹竹桃,“怎么不开心呢?”她笑问。
他想去摸摸自己的脸,又怕被她笑话,可心里还真怀疑这一刻根本不真实。此刻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可亲,与片刻之前的冷漠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就想得寸进尺:“你都不肯同我说你的事情,我当然不开心。”
她的笑容稍微有点僵硬,仿佛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身子都有点抖,却忍住了,努力对他展颜道:“今晚就算了,好不好?往后我再同你说。”
又是这句话!
她上回也说,“往后便告诉你”——
他再也不相信她的一切“往后”了!
自己与她既两相欢喜,彼此难道不该是毫无秘密的吗?她当初不辞而别他可以不计较,但总不能不追问吧?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天大的苦衷,阻隔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殷染牙齿咬着嘴唇,目光沉默。他看着,心就一截截凉了下去:
这个神态表明,她在思考。
每当他快要被感情催驭到疯狂,她却永远葆有一份冷锐的理智。
他真是自叹不如。
“五郎,”过了许久,仿佛是终于思考完了,她一字一顿地开口,却撞上他冷酷的眼神,不由一怔,“五郎?”
他没有答话,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你受了委屈,我明白,我当初不该那样就走……也不该……一去不回头……我们如今不是重新来过了么?我去年就答应了你会告诉你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想好如何说……对不起,你还生气么?”
他竟然从这个女人口中听到了“对不起”。
可是,她竟然宁愿说“对不起”,也不肯告诉他实情。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心腔里好像有一头猛兽将要出柙,已四处冲撞得头破血流了,却偏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那我等你,我等你有一日想清楚了……”
忽然之间,不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
两个人同时呆住了。
那钟声传自东南方,那是……兴庆宫的方向。
段云琅屏住呼吸,逼自己认真细数那钟声敲了多少下。数清之后,脸色就一分分地白了下去。
外间已渐渐响起混乱的人语和杂沓的脚步声,灯火一幢接一幢地亮了起来,隐约间甚至还听见沉重的宫门缓慢被推开的刺耳声响——
吱——嘎——
片刻前还睡得死死的鹦鹉忽然抖抖索索地醒了过来,迷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便叫起来:“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尘,是为多否?”
已有人奔过来拍门,是绫儿:“阿染,阿染快起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快起来,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
段云琅的身子晃了一晃。
他从没觉得宫里头是这么寒冷的所在,星汉灿烂的五月,明月高悬的五月,紧闭的门窗都拦不住那刺骨的风,像一片片薄刃,将血肉都从骨殖上吹刮下来。
殷染咬了咬牙,过去扶住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此事蹊跷,我先出去应付,你觑个机会,从后门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冷冷地注视着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有一个直觉,他直觉天地间这一张黑暗的网罗,已然罩住了他,也罩住了她,颜德妃的死、自己的被废、阿染母亲的死、乃至于今日太皇太后的死……全部,全部都是有关联的。
他还有一个直觉,如果他今日不问清楚……或许他来日,都不会再有机会问清楚了。
那一头猛兽终于精疲力竭地爬了出来,却只有绝望和悲哀。他凝望着她,他自己都没觉察自己的眼神里全是最后的企求。
殷染担忧地看着他,却只觉他是蒙了头了,被兴庆宫的噩耗一下子冲得神智俱失,才会这么纠结于如此久远的问题而不顾眼前。她急急地道:“十六宅那边一定也闹起来了,你赶紧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应对,太皇太后……这不是小事……”
“阿染?”门外的绫儿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你房中……怎么有男人的声音?”
殷染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表情木然的段云琅,将他往门后一推,便打开了门,走出去又立刻关上,“你听错了。我方才听见钟声,到底怎么回事?”
☆、第107章
第107章——轻尘弱草(一)
段云琅靠着门框,下意识地想去摸酒喝,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阿染的房间里。
他听见外面乱七八糟的声响,似是内侍省那边来要人,去准备这仓促的皇家丧事。理智和感情仿佛是沿着两条互不相扰的脉络在奔流,一边在冷静地盘算着太皇太后生前死后朝局会有怎样的变动,一边却只是在耍着无赖:母妃走了,太…祖母也走了,如今他还有谁?他只有一个表里不一的虚伪的父皇,和一个根本不肯向他交代清楚过去的女人。
她肯为他而死,却不肯告诉他,她当初为什么离开他。
她就那样平淡地掠了他一眼,然后,扯开了他拽着自己的手。
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实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这船若倾覆了,两个人都不得好死。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早已将她视为自己此生唯一的女人,也愿意对她敞开自己的一切过去与将来。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最终是要走出掖庭宫、要走出这片无边无际的黑夜,而坦然立在阳光下的。
他过去以为,自己可以不追问她,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好——
他现在才知道这想法的幼稚。
他不可能不追问的——即使不当着她的面,也会不停在内心里猜测忖度,直到这秘密腐蚀了自己的心,把他们两个人都变成面目可憎的模样……
他想起有一回,自己要郑重告诉她,在自己眼中,她比那太极殿上的前程还重要——
她却捂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说下去。
说不得,从头到尾,大约只有他一个人在瞎操心、穷算计吧?
黑暗之中,他无声地、轻轻地一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笑容有多么冷,而他的眼神之底,一片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
这是他从来不曾袒露给殷染过、以后也绝不愿让殷染看见的冷酷。
她的少年,早已在漫长的离别与思念之中,长大了。
她却还不知道。
***
段云琅只歇了片刻,便按阿染说的从后门遁出,小心沿宫墙西行,往西掖门出去了。
身边宫人仆婢乱糟糟来来往往,西南边的内侍省也亮起了灯火,他来掖庭宫这么多次,倒真没碰到过这种在人流中行走还无人注意到自己的情况,一时竟觉有些不真实。他忽然想起那鹦鹉念的经文——
三千世界里所有微尘,多否?不多否?
佛法懂再多有什么用?自己这渺渺肉身,在这沉沉九重之内,不过是微尘一颗。抬起头,那一轮明月仍然如旧,月下的青墙白瓦仍然如旧,檐下轻撞的铁马仍然如旧……
原来不论是十三岁还是二十一岁,寂寞的仍然寂寞着,而那些他自以为的三千欢喜,只消一阵风吹,就成微尘散去了。
***
——
段臻突然从梦中惊醒,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