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有灯火-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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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房间,她非常清醒地定了最近的机票,没有经济舱,就下了血本订了头等舱。她要离开,一定要。
她着实是越来越没出息了。活了这么二十几年,她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想要遁世的感觉。逃避,听着多窝囊啊,但却是她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三十六计走为上,古人诚不我欺。
临起飞前她给凌数发了邮件和短信,他醒来就能看到,周浦深在广州的行程她也已经安排好,没有遗漏。这个任务,她接了,就要完成,即便人跑了,事情还是要办好。她真的跑得无比理智清醒。
这一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飞机落地她仍无知无觉,空姐过来叫她她才醒来。飞机经停内罗毕机场,时长两小时。
与此同时,周浦深正站在酒店落地窗前,听身后的凌数汇报。
“苏小姐订了香港往拉各斯的机票,现在经停内罗毕。先生,肯尼亚年初大选以来,政局一直不稳,之前众议长提过一嘴的事,恐怕就是今天……”
周浦深眼底压着的情绪,瞬间喷薄而出——苏叶,你最好祈祷你的命,跟你的胆子一样大。
否则他定饶不了她。
他手里的笔应声断裂。凌数心一惊,“我立刻去安排。”
苏叶在休息室坐了还没半小时,电视紧急插播最新资讯——内罗毕发生暴。乱,多处公共场合发生爆炸事件,请公众提高警惕,远离人流集聚地。
机场被全面封锁,禁止进出港,很快有航空公司的人过来接人,取了行李前往酒店休息,等候通知。
苏叶很疲惫,跟在司机后头,眼神飘忽仿佛徒具形骸,与栖栖遑遑的人众形成鲜明对比。
从机场往酒店去的路上,街道边上横陈的血肉模糊的尸体、狂奔嚎啕的人众,成群的持枪特警,呼啸而过的警车,都在告诉后知后觉的苏叶,她正在亲身经历重大的新闻事件。
她晃过神,环视一圈静默的车厢。头等舱旅客没几个人,都在这辆车上。
一对母女正相拥而泣,却因为极度恐惧,牙齿咬白了嘴唇,发不出一点声响;边上是一位中年,可以看得出是位见过世面的成功人士,他正低头发着短信,却总摁错,急得直发抖;后视镜里,皮肤黝黑的司机,咬着牙,目不斜视,青筋暴起的手抓着方向盘,脚下猛踩着油门。
车子飞驰过血肉横陈、火光飞舞的街区。
凌晨光景,整座城市笼罩在死神的阴影里,唯剩警笛徒劳的宣誓叫嚣。
酒店大堂挤满了人,苏叶在等着办入住。没地儿坐,许多人坐在行李箱上,疲惫却强打着精神,苏叶连行李都没带,只好靠在柜台边,借点力道。
有清朗的男声喊她的名字,她还以为是幻觉,有人拍她的肩,她才回头,惊讶道:“周牧?”
“难为你记得我,”周牧笑着,看起来完全没被紧张的氛围影响,“你怎么在这?”
苏叶说:“我从国内回拉各斯,经停,你呢?”
“我到肯尼亚出差,今天正要回拉各斯。”他说。
苏叶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要聊什么,她笑容敛下来,周牧看她的神色,安慰说:“这间酒店安保还算好,你不要太担心,军方现在已经在控制场面,目前应该没有人顶风作案了。”
苏叶还是点点头,心不在焉的模样。
周牧说:“我办好了,要不你拿我房卡,去休息一下吧,护照给我我给你办。”
“不了,谢谢,”苏叶拒绝,这会儿谁都不容易,“你去休息吧,很快就到我了。”
周牧看看她周围,“你的行李呢?我给你看着?”
“我没有行李。”
“……”周牧疑惑,却不多问,只点点头,也不回去,站在她边上同她一起排着队。
苏叶不好再驳人好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
周牧问:“你从香港飞的么,内地飞拉各斯似乎没有经停内罗毕的航班。”
“嗯。”
“这反而远了,怎么没从北京直接走?”
“有工作。”
“原来如此。”
“嗯。”
“……”
又冷场了,苏叶知道周牧找话题不容易,但她实在没力气深聊。好在也终于轮到她了,她递上护照,前台小姐看了她一眼,翻到护照资料页,仔细比对了照片,然后告诉她:“小姐,您在边上稍等一会儿。”
没给什么理由,直接招呼下一位上来办理。
苏叶翻着护照,没过期啊?有机票在也不需要办理签证,哪里出了岔子?
周牧正要上前询问,就来了电话,他脸色微变,转身走远了去接电话,苏叶在嘈杂的人声里,似乎听到他说的是日语,称呼对方[麻仓]先生。
酒店门口忽然传来骚动,没一会儿,大批军人涌入酒店,从门口列队进大堂。为首的是魁梧的黑汉,肩上五颜六色的章看着都晃眼,他走进来,前台小姐连忙出来,跟他汇报着什么,讲的当地斯瓦希里语,苏叶听不懂。她只看到那黑汉上下瞧她,朝她走过来。
“苏小姐?”他用英语问,语气很凶。
苏叶不作声,他敛了凶色,声调放低了些,微微笑着问:“能否看一下你的护照?”
他有枪,还是地头蛇,苏叶乖乖递上去,不忘强调,“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肯尼亚大使馆电话是254…20…2726851,我现在就可以打过去。”
黑汉翻了翻,和那位前台小姐一样,对照了照片,然后把护照还给她,忽然鞠了一躬,“苏小姐不要担心,您先接一个电话,再决定要不要拨打大使馆的电话。”
说着拨了电话,接通后他把手机递给苏叶。
只一瞬,苏叶猜到一个可能,犹疑了一会儿,接过他的手机。
那边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苏叶。。。。。。”她几乎下意识要挂断,就听到了几乎是怒吼的声音,“你再敢挂断试试看!”
她顿住了,一动不动。
两厢沉默良久,那边急促的气息缓下来,沉沉道:“跟他走,保证你的安全。”
苏叶:“我现在。。。。。。”很安全。
“乖,听话,”他打断她,声音沉下来,带着疲惫,似是无奈,“就当是让我放心。”
“……。”苏叶心跳突突的,她挂断了。
她无法看见,周浦深对着挂断的手机沉默半晌,往墙上猛地一甩,手机应声破碎。
他终究无法对她狠下心来疾言遽色,即便怒气几乎要掀翻天。
凌数看着地板上四散的手机部件,抿了抿嘴。他从未见过这样暴怒的周浦深。在他的印象里,即便天塌下来,周浦深也只会冷冷瞥一眼天,然后抬手撑起来。
周牧打完电话回来,见这架势,连忙拨开人群往里冲,有军士拦着他,他远远就看见苏叶脸色阴沉,便喊,“苏叶,你怎么样,别怕,军人又怎么样,中国人还怕非洲佬不成!”
苏叶对黑汉说:“那是我朋友。”
军士放开了周牧,他奔过来,“苏叶,没事吧!”
苏叶摇头,“没事,我跟他们走一趟。”
这说辞让周牧更激动了些,“他们凭什么带你走,中国人在这地界儿上,真不怕事儿,我这就找朋友,找大使馆!”
苏叶笑得无奈,“周牧,真没事,这位…。。”她指着黑汉,“是我朋友的朋友,是来、保护我的。”
周牧愣住了,转身看了眼站的齐刷刷的两排军士,再看看黑汉肩上的章,不吭声了。
苏叶跟着黑汉走了。周牧双手插在裤袋里,盯着军车消失的方向,嘴角挂着笑,脸色却阴沉。
苏叶在中央行政后勤指挥中心住了下来,接她的黑汉是参谋长的副官,给她安排好吃住就离开了,外头形势不乐观,黑汉很忙,留了个人供她差遣。
从房间窗台看出去,还能看见远处街区的火光,似乎能听见交火的声音,那个地方,不知道躺着多少亡魂。
而楼下的小花园里,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清晨开得正盛,静谧,祥和。
苏叶想补眠,但显然无法入睡,她连上无线,刚登上聊天软件,马多多的视频就跳出来,一连几个,控诉她不与她联系。
现在这个境况,是没办法录视频了,马多多作为律师,还是相当敏锐的,若是察觉了,倒给她添烦。好在她之前在香港录过一段悠哉悠哉按摩后来睡着了的视频,剪辑好就可以发过去。
视频时长足足一小时,苏叶想,自己睡得可真不客气。
她往后拖动着进度条,见证着自己睡着的过程,然后画面一片黑——手机倒了,摄像头扎进了被子里。
正想剪掉,手抖往后拖了点,模糊的男声一闪而过,苏叶微怔,又往前拖动进度条,然后她听清了。
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里,夹杂着温柔低沉的男声,一字一句,敲击苏叶的心脏。
他说——宝贝,起来吃了再睡……
Chapter 19
大白天的,苏叶从梦中惊醒。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父亲钟路鸣的脸,很清晰,连胡渣都根根分明。这从未有过。
钟路鸣刚去世的那半年,苏叶几乎每天都能梦见他,但在她的梦里,他的脸一直是模糊的,她觉得,是冥冥之中他不想让她见到他。
那半年,她被戴莉接到香港,但戴莉几乎没时间陪她,好几天回一趟家,慢慢地,戴莉发现本就不怎么说话的孩子更加沉默寡言了,母女俩打上照面时,她也只是点个头连招呼都不打。
她过来是休了学的,戴莉想过要给她转学籍,她死也不干,每日就呆在家里下棋,自己和自己下,累了就看书,早睡早起。十几岁的小姑娘愣是过得像个老太太。
戴莉不知道,她早睡,只是想早点见到父亲。在梦里,他的声音依然温柔亲昵,带着纵容,他带她去没去过的地方,带她吃没吃过的东西,买她没见过的玩偶……
她在梦里和父亲过生活,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戴莉终于腾出时间来陪她,却是带着心理医生来接近她,医生在的时候,她乖巧伶俐,有问必答,脸上挂着笑,乐乐呵呵的,可爱极了。医生走后她的脸色就耷拉下来,连过渡都没有。
戴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段时间没出门,在家里陪着她,给她温习外语。等她慢慢开始重新接纳她的时候,戴莉接到工作任务,连夜离开香港去了加拿大。
戴莉是个孤儿,苏叶没有姥姥姥爷,钟路鸣祖籍在山东,钟家亲戚,都在青岛,多年不走动,也生疏了,关系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儿去。苏叶被送回北京之后,就住进了姜蓉家里。
姜蓉和戴莉是大学室友,铁闺蜜的关系,姜蓉没有婚配,膝下没有儿女,就把苏叶当女儿一样对待。
说来也奇怪,在姜蓉家里住下后,苏叶再也没梦见过父亲,即便她想方设法,白天长久地看着他的照片,深夜他依然不肯入梦来。包括戴莉走后的日子里,她时常能梦见戴莉,却再没梦到过他。
一晃这么多年,她已经快要忘记他的模样。
苏叶擦着额角的汗,看着窗外,呆呆地回忆梦境里的人事。
梦里,她还是钟晚,十三岁。她扎着马尾,穿白色公主裙,婴儿肥的脸蛋红彤彤的。钟路鸣在安检口回头望,吩咐司机赶紧把她送回去,就那一瞬间她哇哇哭出声,“爸爸……”
钟路鸣也顾不上同事催促,推开地勤工作人员就冲出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安抚,“晚晚乖,爸爸很快就回来……”
她的哭声没停过,钟路鸣亲亲她的额头,又亲亲脸蛋,终究是走了,一步三回头消失在安检口。
做战地记者,是父亲一直的梦想,她怎么可以拦着他。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司机带她回了戴莉在香港的家,等佣人不注意,她偷跑了出来,拿着名片,照着地址打车去了太平山。
她闯进了周家。正筹备宴客的周家,大白天也灯火辉煌。她看见戴莉女士,正端坐在沙发上,与周宪言笑晏晏,看到她出现的瞬间脸色沉下来,“晚晚你怎么跑来了?”
“母亲。”她叫戴莉,声音有超脱豆蔻之年的沉稳冷静,“爸爸晚上的飞机,飞伊拉克。”
戴莉瞥一眼周宪,“妈妈知道,但是你怎么来了?”
“知道你还在这里!”她冲过去拽着戴莉的手,“你跟我走,去送送爸爸,快来不及了,跟我走。”
戴莉一甩手,没曾想她踉跄了几下,跌在地上。
地板铺着地毯,不硬,她就是故意摔的,她冲戴莉可怜兮兮地喊,“就在香港机场,离你很近,妈妈,去送爸爸。。。。。。”
“妈妈在谈正事,钟晚你这样很没有教养!”
她知道,戴莉在谈出任加拿大外交官的事,要借助周家在加拿大的势力,帮她一把。她在事业上,一直是这么费心,不遗余力。这么些年,她从一个小小的访问学者,爬到如今的地位,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