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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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谨默默记下,又道:“我现在就去药房领罢。”
刘效抬一抬手,就当挥退他了。
知谨刚刚踏出屋子,便见韦将军一身劲装,通体是雷霆万钧,一步一步好似地动地往这里来,不过还有不足百步之远。他左右一张望,不见了篦风,又看他来势汹汹,心里便有了五分数。他连忙退回门内,扑至刘效面前:“殿下,将军黑着脸正往这里来呢!”
刘效巾子下的脸陡然色变。他一把将巾子砸进水盆内,又在榻上侧过身来对着外边。他抬眼看着知谨,看着他不住颤抖的指尖,看着他瑟缩而坚稳的眼睛。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他一颗头脑里划过、闪过、左突右进过了千百条计策,其中不乏以命抵命的毒计,其间关窍之复杂让他头痛欲裂都是轻的。可这样多的求全之法,却一一被他拨开了。
他说:“替我点支沉香罢。”
知谨面露难色:“咱们屋里是没有的。”
“将军!”窗外廊上接连响起无序的踏步声,数不清的人影相互推搡,“将军息怒!”
“罢了。”刘效也不倚着了,他翻身起来,正巧合上屋门被大力推开的声响。
他和气地迎上韦钊因暴怒而涨红的双眼:“将军用了桃花酥没有?”
韦钊提一下嘴角,言语里封住了坚冰万顷:“用了,很合我口味。”
刘效给这一句话当头砸下来,葫芦外的冰糖化光之后,心都凉透了。他状似平常地问他,如同此前的数十个日夜一样:“将军留在这用饭吗?”
“刘效,”韦钊知道他僭越了,但他不以为意,这话脱口而出,来不及稍作滞拦,“你就没有一时一刻会累吗?”
没人敢去阖门,便任由轻风徐徐地踱步进来。刘效瞪视着它,仿佛听见了它桀桀的嘲笑声,在面前,在耳中,在心里。它如此悠闲,信步而来,只消一个影子,便足够燎动他了。
累,他当然累了。刘效垂下眼睑,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指间。可他在这条道上已然走了这样久,除了走到尽头以外,又有什么旁的法子呢?
“我早便发现了有人来探听我,思前想后,连京里那位都料想到了,却没想着就是你。”韦钊讲话下刃三寸,却在最后关头踌躇不定,“我以为我同你是一家人。”
他语息稍乱,声响渐停,只余心死的挣扎喘息之声,持久不绝。
过了半晌,直到所有喧嚣都归于静谧,刘效方问道:“篦风呢?”他嗓子里好似灌足了水,无论泪水、汗水还是苦水,全都粗暴地被塞进他的喉咙里,迫使他下咽。
韦钊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妄图从里头找到半点悔意。他看着看着,蓦然觉着自己简直是个可怜人,一颗滚烫的真心从铜筋铁骨里生生剖出来,赤裸裸地捧在手心里,直至烂透了,也得不到他一点理睬。
“你到底不能未卜先知。”
刘效似是心有所感,汹涌而磅礴的恐慌叫声凄厉地从心底里奔涌而来。他直要把牙关咬碎,心劝自个儿断不能示弱分毫。
韦钊只怕心里松动,便不再看他,撇过脸去,寒声朗朗:“传我的命令。”
“杖毙。”
刘效后知后觉地松开嘴,却只觉心腹空荡,只言片语也吐不出来。
第七章
知谨独自立在院里,抬眼瞅了眼天色。一方天地上下一般颜色,成块的积云密密沉沉,恍如大军压境,人影丛丛,却不亮一兵一卒,教人心中忌惮、汗毛直竖。
他将手中薄薄的一张纸条又折开,自上而下,仔仔细细通读了一遍。墨迹半干,力透纸背。笔锋锐利,触目即是笔笔刀光剑影的得失计较。
身后的车马还是跋涉来蓟州时的老友,其中一匹马高挺着喷响鼻,深感不安似的,蹄铁在石砖地上边一下一下地划拉着。
天公不舍得让他等多久,没有一刻,即有车轮咕隆之声沿着墙边攀援而来。知谨赶紧踏出门去,向那处朗声道:“陆大人!”
陆炳赶紧歇了马,目光凝在知谨身上,跟着他一块儿快步来到自己面前:“知谨小哥?”
知谨却不住打量着陆炳身侧那人。那人一身飞泉绿的圆领袍衫,腰际一条银带,身轻骨软,眉舒目倦,一副脸面,两般容仪,清俊还具媚态,周正又兼风情。
知谨不禁暗叹。
陆炳觉察知谨神色,赶忙引荐道:“这是御前行走,朝议郎夏大人。此番突厥扰边,特奉圣命监军来的。”
知谨不敢怠慢,赶紧颔首见礼:“见过夏大人。”
夏翎浅笑和气,一把嗓音也和气:“我晓得你,在京的时候同你碰过几次面。”他连目光都荡漾似春光,上下徐徐打量了几眼:“小哥比那时又俊了些,身子也抽条了不少,想必得了不少姑娘的青眼。”他说到此处,又弯起双目,一对眼珠辨不清正看向哪里。
知谨被他一番言语说得臊极了,掸掸袖子复又行了一礼。
陆炳见他只顾着谢夏翎,便兀自问他:“小哥急急忙忙出来,有什么要紧事?”
知谨偷眼瞟他,心里暗笑。没成想他一个军营里不苟言笑的,醋坛子盛得满满当当,还是瓷打的,一个失手就给碰碎了。他正色道:“王爷虽病根未除,起不了身,但心里念着将军,又听闻将军孤身牵了燏雪奔赴边境,放心不下,特让我备了些杂物来寻副将,好教押到边城,聊表心意。”
夏翎半惊:“殿下练惯了箭的,向来身子康健,不知害了什么病,我竟半点没有听说?”
陆炳听他吐出“箭”一字,便沉了脸下来。知谨却全然不显,好似并没剥出什么深意,只是话里带刺:“不过是水土不服的一点小病症,若动辄到了夏大人耳朵里,那才是给您添乱。”
“那便好。”夏翎依旧笑眼温温:“陛下临行前,还叫我多体恤着点。”
“奴才代王爷多谢圣上关怀。”知谨再行一礼,毕恭毕敬,就是宫里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夏翎含笑虚扶一把,不作声地把直觉触生的一腔疑窦囫囵咽进肚里。
“陆大人,”等知谨也上了马,缓缓行在陆炳身边,两只花色各异的衣袖打在一处了,他才悄声试问,“您是不是忘了点事儿?”
陆炳怎么敢忘,他这几日里,行走饮食也好,策马练功也罢,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件事。都说未定之事最是磨人,犹如未搔之痒,直把人的心攥在手里,要丢不丢,要留不留的。他顿时有许多话要说,杂七杂八的,一股脑全涌到喉头。但他在韦钊面前,一概是噤声惯了的,故而这个当口,他也咬死了嘴,只闪着眼光去看知谨。
知谨仰脸望着他。那人的肤色是沙里雪里捶打出来的古铜色,一双亮眼熠熠闪光。他仿佛正在凝神,一束光直通通地往人心里钻。
“宝莲托我给你带的,”知谨从内衣里掏出一只檀紫香囊来,上头纹样绣得细碎,针脚散乱,但倒仍能看出是一对戏水鸳鸯。等他取出香囊来了,才又觉脸热,支支吾吾道:“姑娘家的一片心意,你瞧瞧罢。”
陆炳心里简直一千个一万个喜欢。他将香囊翻来倒去,里里外外都细细摩挲了一遍,一抬额便望进知谨阖着门、遮掩着心绪不宁的眼。他忽然起了意:“莫要唬我,宝莲是绣家出身,怎么绣得这个样子呢?定是你拿了一个粗制滥造的东西来诓我的。”
知谨平日里的脑筋都断了,他竟一概不生疑,只痴痴问他:“哪里不好了?”
陆炳又回眼去给他找那些个不好之处,他久久盯着手中之物,却只觉着哪哪都好,于是便赖道:“我看着不好,就是不好了。”
知谨方觉察出些不对劲,应道:“那我回头同宝莲说,叫她今后离你远些!”
“我胡说呢。”陆炳即刻便别了香囊在腰间,“我爱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说它不好?”
知谨一时不知陆炳说爱的“他”是香囊呢,还是自个儿。他登时慌张起来,两颊飞红,嘴皮子也不利索了:“我……我也爱。”
陆炳听得这话如新雨润润,觉着自个儿的身形陡然拔高了。
“开门——”
蹄下风云疾走,鞯上雷电暴窜。黄沙之中,一人一马飞驰而来。随着一声令下,两扇铜铁打的门徐徐张开,如同一张大嘴,将劲风瘦影一口吞下。
门内不远列队立着一群人马。领头的生得乌发薄髭,颧骨饱挺,站姿正直,铁甲凛凛,自有一股刀剑气派。他见天光一样的白马被鞯上之人御得慢下来,便上前迎道:“将军辛苦,特地远来!”
韦钊容色一如往昔。他翻身下马,却不寒暄:“事出紧急,不得不来。曹武,你带路罢。”
燏雪被韦钊牵在手里,哪里还有神驹的威风,只乖顺得黏人。两人也不顾及宝马在侧,并肩而走,只让卫兵远远跟随。
曹武一个拱手:“将军大喜,属下戍边不得前去,时至今日方才贺喜,还请恕罪。”
思及刘效,韦钊脸色稍缓片刻,旋即又耷拉下来,只是糖稀已融在话里,要剥离出来不甚容易:“他真的好,也是真的坏。”
曹武闻言,环望四周:“依那位贵人的性子,这样的场合断不会不来。”
韦钊轻嗤:“只他病了,不然也轮不到我先到。”
“贵人不是体弱之人,想必是水土难调。”
“水土难调是有的。”韦钊敛目,两睫微垂,“还害了哑病。”
“哎呀,哑病?”曹武猛然一怔,“哑病可难医。”
“遍请了蓟州的郎中也不顶用。”韦钊别过脸去,“罢了,休提。”
城北马蹄声遥遥递来,转眼便被朔风一触即散。韦钊一面行,便仿佛能嗅到那么点熟悉的锈味,平白教他肌腱颤动,心跳过速。
曹武却不察,只边叹边道:“早知道开春定有侵扰,只是这次同往次不同。突厥怕是习了兵法,近日来只精兵小股来犯,尽做佯攻,守城兵士不堪其扰,军营之内虽无怨声,但士气低迷。属下心忧,而不敢轻举妄动。”
“突厥前阵子纳了一位汉人军师,此人文韬武略,精明强算,被那些狄人奉为诸葛。想来是他的计策。”
曹武大惊:“竟有这样的事,属下怎的不知?”
“你不知,紫宸殿的那位却知。”韦钊咧开一个苦笑,“这是架空咱们呢。”
“简直胡闹!”曹武两目圆睁,“战场无小事,若真打起来,将士们的性命谁来赔?”
“你当我不晓得这理?”韦钊单手抚着燏雪,宝驹体热,直将韦钊手心烘得暖暖,“这时撕破了脸,无益。”
“只是那军师是谁,竟有这般不臣之心?”
韦钊微顿,转脸向他:“夏翊这人,你可听过?”
第八章
天沉沙轻,神昏智迷。
夏翎吱嘎一声推门进店,店头掌柜模样的一手拨拉着算盘珠子,一手却正撑着脑袋打盹,只一个身着短褐的伙计耷拉着眼缓缓望来。他生得一副大气的好面相,肌肤是沙尘和泥土,两眼是皓月与星辰,只是此刻瞳仁于半阖半张的眼皮之间躲匿,教人捉不住看不透。
夏翎怔然盯着他。像,真是像,不在骨相上,却在神色里。好似那人的一缕神魂被吞进龙涎香雾里,飘飘悠悠闲庭信步,直到了千里之外的这儿来了。如此情态,一星半点的稔熟也够让他心惊。
他唇角挂不住,只得笑眼看着那人:“劳烦给我来一盅不灼嗓子的。”
那伙计没应,只又瞟他一眼,钻到后厨去了。掌柜的指间声响渐止,裹着冗高帽顶的脑袋径直往下掉。
夏翎寻了个偏僻的座儿,偷眼瞧着四周。这处小店前后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一丈方圆,稀稀拉拉搁了三四张桌,还有一张灰头土脸,好似泥里滚过。而他正前方那张桌,一人端正坐着。他顶戴斗笠,却似戴了金冠宝簪。一盅粗酒含进口里,也作玉液琼浆。夏翎上下视之,也只窥见一弯嘴唇,边角挂着三两遗珠,更衬得夹竹桃似的毒。夏翎又有感于他举止矜贵,觉着他简直是麻雀窝里的凤凰,鱼目堆里的珍珠,太过鲜艳,进而格格不入,费尽心思也融不进这一处灰扑扑的地方。
夏翎两耳一动,听得脚步声往这里来,便猛然回神。他仰头,只见伙计肩上搭着一条透干的新汗巾,懒懒地将一只酒盅磕在桌上,道:“您的酒。”
“小哥辛苦。”夏翎向随行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即刻拨出两个锞子来,丢到伙计手里:“赏你的,记得念大人的好。”
那伙计两眼陡然清明,他先不作声,只掂了掂轻重,又将锞子拍回桌上了:“我不管你是哪位大人,这东西贵重,我受不起。”
夏翎这才抬眼正视他:“一点心意罢了,小哥既然不收,倒显得我没趣。”
伙计却嗤笑:“您没趣归您没趣,于我又何干呢?我不过一介草民,只家中贫困,无奈做这服侍人的活计罢了。我说不收,就是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