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星 [出版]-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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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真是讽刺,廖星意这句话,换作谁来说,只怕他都不放在心上。
偏偏是她,不通政务又略带些天真热
血的学生,说出的话便越发真实,也越发刺人。
肖诚此刻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忙说:“对了督军,刚才还收到了大帅府发来的电报。是太太发来的。”
叶楷正望着车外,没有丝毫表情,亦仿佛没有听到。
肖诚不得不继续说:“太太是有示好的意思。她在电报里说,您要是同意,可以促成与林州总督的联合……”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制止了侍从官继续说下去。因为刚刚伤愈,异常清隽的侧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以后这种电报不需要上报给我。”他顿了顿,这句话不晓得是说给侍从官听,抑或是别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她觉得我会愿意联姻吗?继续当一个傀儡,换个人操控?”
肖诚噤声,坐直面向前方,忽然说:“又跟上来了。”
“跟着吧。”叶楷正不以为意,“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他顿了顿,又说,“刚才有人盯着吗?”
肖诚笑了笑:“军座放心。和廖小姐见面前我已经仔细布置过了。他们一直跟着车在转圈,并不晓得您中途下来了。”
他对廖星意还是有些好奇的。如果仅仅是因为救过他们一命,颍城情势这样危急,叶楷正大可不必非要在这个当口见她,于是追问了一句:“督军,需要派人看着廖家吗?”
“不用,这个时候额外关照反而不是好事。”叶楷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一丝笑意来,“有空
的时候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想考什么学校。”
有空的时候……这半年天天都是枪林弹雨,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关注一个小女孩的心愿。肖诚心里这样想着,却依旧十分忠诚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星意回到家,黄妈已经十分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了。
“小姐,不是说今天回来吃午饭的吗?”黄妈嘴上唠叨着,“我把饭菜给你热一热,饿了吧?”
“我吃过了,刚才有问题问老师,就在饭堂里随便吃了点。”星意并不敢告诉姆妈自己和两位师兄吃饭的事,“姆妈,我已经向学校请好假了。”
“正好,刚才我已经找人把火车票买好了,小姐你看看是不是?”黄妈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看看,没买错吧?”
星意仔细看了看:“没错。姆妈,后天你就能见到你孙子啦。”
提到这个,黄妈有点心酸,又不好让星意瞧见,只侧过头,擦了擦眼角。
星意看在眼里,其实也晓得对于这样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妈妈,让她撇下一家子,来到陌生的地方照顾自己,着实是为难她了。爷爷考虑过这个,也告诉她,其实不必跟着过来。可她放心不下从小带大的星意,到底还是过来了。
“姆妈,等我明年考上了博和医校,就得统一住宿舍了。那时候你就能回家看孙子啦!”
本意是想要安慰姆妈,谁知道黄妈一下子紧张起来:“住宿舍?!你要
考的学校不是男学生女学生都招吗?”
“呃,是啊。”
“那怎么成!”黄妈嗓门提高了八度,“难不成男人女人住一起?!这样以后你还怎么定亲,怎么嫁人!”
星意揉揉额角,有点后悔自己说起了这个。
黄妈说得斩钉截铁:“就算你考上了,姆妈也要跟你出来,照看你的起居。也不能让坏人骗了你去。”
星意只好点点头,敷衍了一句“我知道啦”。
接下去的几日,她照旧读书,黄妈已经将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的了。冬至的前两日,星意和黄妈早早地等在了颍州火车站的站台上,鸣笛声从极遥远的地方响起,伴随着大片大片的蒸汽,庞然大物慢慢逼近。
“小姐,吃点东西吧。”黄妈从小贩那边买来了茶叶蛋,她还是同来的时候一样,有些畏惧火车这样的庞然大物。
星意等了一个多小时,腿都站麻了,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叶蛋,一口就咬了小半个,含含糊糊地说:“姆妈你去了这么久。”
“哎哟你不知道,那边戒严啦!”黄妈还在往那个方向张望,“是不是有大官要来啊?”
姆妈的心里,所谓的大官,就是下桥的县长吧。星意抿唇笑了笑,解释说:“大人物都会坐专列的啦,姆妈,这两天城里还是戒严,估计火车站也一样。”
这趟火车从颍城到北平,票向来是十分紧俏的,最后托了老爷子先前的一个学生,如今在铁路局
工作的,才买到了两张二等票。星意随身只携带了一个小箱子,一上车放置妥当,便和姆妈一道坐下来。
二等车厢的位子还算宽敞,椅子上也有软垫,不像坐在三等车厢里,一下车满头满脸的煤灰。火车惯常是会晚点的,也不晓得傍晚5点能不能到家。星意百无聊赖地开始看书,可是车厢里到底还是有些吵闹,她摁了摁脑袋,起身说:“坐得久了,我去走走。”
三等车厢是紧跟着车头的,最是杂乱,星意便往后头走。餐车也在后边,她有心带着姆妈去试一试车上的西餐,结果才穿过两个车厢,就被人拦住了。
两个人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其中一人板着脸说:“小姐,后头不能再走了。”
“我不是去一等车厢,想去餐车看看。”星意争辩说。
“这趟车上餐车不开放。”那人丝毫不让,“抱歉,请回吧。”
星意只好讷讷地转身,看样子姆妈没有说错,这车子的后半截都被包下了,还真接待了大人物。
一等车厢铺着红色地毯,因为被包下了,显得尤为空落。肖诚从卫生间出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叶楷正正在翻电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没事。”肖诚尽职地坐在窗边,“刚才好像看到廖小姐了。幸好闪进了卫生间。”
叶楷正将电报都放下了,若有所思:“这列车有一站是下桥,她许是回家吧。”
肖诚忧心
忡忡:“督军,此行北上去找黄帅,只怕不会这么顺利。”
叶楷正倒是不意外,只道:“顾岩均和徐伯雷都不会坐视我去找同盟。更何况,他们此刻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我口头允诺了日矢上合作的事。”
顾岩均是叶勋长女叶文雨的丈夫,也是叶楷正的姐夫。在叶帅找回独子叶楷正之前,军中的事务多倚仗这个女婿,这个女婿也是他一心栽培的心腹。而徐伯雷是叶勋的左臂右膀,当年是从生死与共过来的,权势极大,等到叶勋一死,老一派的将领中便是他最有威望。
叶勋走得突然,举国皆惊。他娶了四房太太,子嗣却不盛,只有两个女儿。数年前他找到了在外的私生子叶楷正,安排进了军中,任颍军王牌军三旅二团的团长。两年前,他便正式将叶楷正定为继任者。
叶楷正不过26岁,在顾岩均和徐伯雷等人看来,这样突然间冒出来的小子,如何能服众?但顾系和徐系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压倒对方,便只好两下僵持,暗中角力试图控制住叶楷正。双方自然都不愿意看到叶楷正上下活动,取得日本人以及叶勋故友黄平的支持。
“两站之后,您秘密下车,换水路上北平。”肖诚眉宇间神色坚定,“您放心,我们必定将您安全送到北平。”
叶楷正挥了挥手,示意让自己一个人待着。肖诚出去了,他从桌上拿起那张铁路图,目光凝注
在“下桥”两个字上,良久。
北颍铁路开通至今三年,因为技术、调度等原因,延误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遇到军政要人的专列,停车让行上一整天也屡见不鲜。平民百姓是等习惯了,可叶楷正这样坐惯了专列的,车子等在一个小站整整三小时,脸色便有些阴沉下来。
随从送上刚泡好的绿茶,他淡声说:“记下来,这趟事情办完,回去找汪盛,问问他这个铁道部的长官是怎么当的。”
肖诚连忙记下来,心底为汪盛捏了把冷汗。毕竟督军以往出行都是专列,随到随走,更是从未听过还有停车等待的事。现下亲身体会过了,越发觉得民众出行十分不易。
车子终于在等待了近四小时后重新开动了。
列车员请示之后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先生,刚接到前边的通知,到了下桥站还要停靠最少两小时。如果您觉得车厢里太闷,不妨下去走走透透气。”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只要你是一等车厢的客人,列车员同你说话,都会小心翼翼。
叶楷正看他一眼:“还有多久到下桥?”
“40分钟吧。”
二等车厢里也是一片怨声载道。
椅子虽然是软垫,但是坐久了,还是觉得腰酸背痛。黄妈是个停不下来的,一会儿要给小姐洗水果,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喝点水,好不容易列车员来通知一小时内就会到站,黄妈又大惊小怪起来:“小姐,你脸上都黑
了!”
火车是烧煤的,的确会有煤灰源源不断地从车头往后飘。因为紧贴车头的是三等车厢,从上边下车的乘客都灰头土脸的像是从煤堆里滚了一圈。二等车厢多少会沾到一些,但是并不严重,星意随便拿手帕抹了抹脸,算是敷衍过去了。
“小姐,是不是进站了?”黄妈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一脸激动。
火车拉响鸣笛,速度放缓下来。
二等车厢还算宽敞,不用人挤人地等在过道,乘客们也算有序地在下车。黄妈裹了小脚,走路并不算太方便,也不能走得太快,星意就提着包,小心翼翼地扶她下台阶,又慢慢往前走。
两人汇入人流中,走向后边的出站口,人实在太多,仿佛汇成了一道洪流,正缓缓往前。后三节车厢车门紧闭,没有任何人出入。星意经过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有些疑惑地往一侧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只有车厢里落下的窗帘微微晃动。
“小姐?”黄妈停下脚步,疑惑地问,“见到认得的人了吗?”
星意回过神:“没有。走吧,姆妈。”
此时的车厢里,叶楷正站在窗帘后,天鹅绒厚实的幕布已经遮挡了所有的光线,只有流苏在微微晃动。
肖诚同他注视着同一个方向,笑说:“廖小姐还真是不像个大家小姐……”
叶楷正难得微微勾了勾唇角,嗯,你见过一见面就摸男人大腿根的大家小姐吗?
“督军
,要下车走走吗?”肖诚小心地问。
列车外忽然想起了尖锐的口哨声,黑衣军警们正拨开人流,往列车方向拥过来。
肖诚的身子立时绷紧了,面色凝重,低声说:“他们果然来了。”
就在军警拥入下桥火车站的数分钟后,砰的一声巨响,漫天都是灰土、石块、钢铁,人群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声,眼睁睁就看着那节火车被炸得飞起,又重重落回了地上。
炸弹!
四周的人群仿佛是乌压压的海浪,将每个人都压迫得难以呼吸,也一下子就将星意和黄妈打散了。每个人都在往前冲,漫无目的地想要寻找一个遮蔽的所在。星意停下脚步,慌乱地在周围寻找姆妈:“姆妈!”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灰头土脸、惊恐交加的脸,她在人群中不断被推搡,根本找不到姆妈。星意一下子就慌了,她担心姆妈,毕竟上了年纪,又裹着小脚,万一被人推一下摔倒在地上,轻则受伤,重则……
她不敢想下去了,只好在周围徒劳地寻找。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断续地还有枪声,黑衣的军警们似乎和另一群人起了冲突,双方隔着被掀翻的火车开火,流弹亦让不少人受伤倒地。星意越来越慌,却不敢离开这里,经过火车站一个巨大廊柱的时候,远处有砰砰两声枪响,跟着有人伸手将她一拉,拖着她躲到了柱子后边。
风声擦过,有些火辣辣的疼,子弹就擦着
她的耳朵飞过,射到前边的铁柱上,火光四射。
星意是真的吓傻了。
如果不是有人拉了自己一把,那枪子儿就正好崩在脑袋上,从医学的角度讲,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她伸手摸摸右耳,黏糊糊的一片,一掌心都是血。她一颗心怦怦在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救了自己的人,顿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青羽?
他又受伤了,额角破了,伤口不算大,满脸都是灰,不知道是不是爆炸的时候沾上的。
她顾不上别的,踮起脚尖,伸手按在他的鬓角上,又随手解下了自己的围巾,低声说:“你按着我刚才按的位置。”
他十分顺从地伸手按住鬓角,又为了配合她的身高,矮下了身子。星意身边没有别的东西,只好拿围巾帮他简易包扎了下,好在这次伤口不大,只要他按住颞浅动脉再加上包扎,应该很快能止血。
星意包扎完,又开始四顾找黄妈。微微一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