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星 [出版]-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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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国人虽愤怒于这样的蔑视,可不得不承认,国弱民穷,大家的确都是病夫。
这一日她的心情都极为低落,在普济堂工作到5点回家。佣人来开了门,笑着说:“小姐回来了?先生正在楼上书房呢。”
星意一心想早点回校,便走上楼想和大哥说一声。廖诣航在书房打电话,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笑着说:“小妹回来了。”
星意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果然,廖诣航冲她招招手:“北平专线打来的。”
星意走过去,黄铜制的听筒已经有些发烫了,她握在掌心,有些紧张地
“喂”了一声,听筒那边有滋滋的嘈杂声,叶楷正的声音熟悉而低沉地传过来:“星意?”
星意回头看看大哥,廖诣航倒是识趣地先出去了,她才低低地说:“是我。”
“你大哥说你去普济堂了?”叶楷正问,“工作一天累了吗?”
“还好。”星意避重就轻,“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还要段时间。想要二哥给你带些什么回来吗?”电话那边叶楷正逗她,“北平这边流行的东西和颍城有些不一样。”
“我不想要。”星意轻声说,“也没时间穿。”
电话那边叶楷正的声音便越发轻柔起来:“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
“有一点。”星意怔了怔,并没有否认,“我跟着医师开了几张方子,可是和他的南辕北辙。我觉得自己学得很差。”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星意情绪还有些低落,便说:“你一定很忙吧,我挂了,不耽误你的时间。”
“廖星意,你在骗我。”叶楷正一字一句地说,“到底怎么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仿佛两人隔着长长的话线在无声对峙,最后星意才说:“二哥,我有点想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自己学好了医学,将来做个很好的医师,将来中国会有很多很好的医师。卫生与科学普及了,也可以一洗东亚病夫之耻。”
叶楷正“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可是我今天发现,要完成这件事,
只靠着医生没有用。中国已经有许多好医师了,可是……”她回想起遇到的那对夫妻,丈夫苍凉茫然的眼神,心底就有些发紧,“民众的医疗知识匮乏,医师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一时间不晓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叶楷正轻轻叹了口气:“星意,若是有一日,中国人摆脱了病夫的称号,那么医师必然是和病人一起进步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稳的味道,星意不由点了点头。
“好比医师和病人一道击掌,现在医师的手已经伸了出来,可是病人还迟迟未伸出。那么,你要把已经伸出来的手缩回去,还是等着对方同你击掌呢?”
“我……会等着。”她迟疑了一下,却又不失坚定地说。
“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叶楷正的声音分明隔了几千公里传来,却又仿佛就在耳边,“你要相信,你做的是对的。”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也会,一直相信你。”
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星意微微克制住想要哽咽的冲动:“二哥,我明白了。”
她吸了口气,用很快的语速说:“你早点回来,我很想你。”她没有再给他机会说话,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北平的宅子里,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话筒,犹有些发愣,电话已经断了。那句话还带着温度似的,令他唇角泛起浅浅的笑意。肖诚敲了门进来,见他还
没反应,便加重了声音:“督军,车子备好了。”
“哦,那走吧。”叶楷正站起来。
肖诚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便问了句:“和廖先生谈得很顺利吗?”
叶楷正摸摸鼻子,薄唇勾出恰当的弧度:“非常,顺利。”
江林铁路修筑权的进展僵持住了,叶楷正强硬要求独建,日本方面就拿着当年叶勋签下的互惠条约来说事。
北平政府既不愿日本方面参与这条中国至关紧要的铁路建设,但也不愿在明面上得罪日本人,也不想壮大叶楷正的声势,于是两边和稀泥,搞了个专家组勘察了地貌特征后,便保持着技术难题无法继续的看法,建议缓一缓再开工。郭栋明方面也是模棱两可,他素来是老奸巨猾的,谁都不想得罪,这次便和北平政府保持一致的口风。整件事悬而未决。
叶楷正在北平一月有余,行程比外人想象的要简单。白天是各种没有进展的会谈,重头戏反倒是晚上的各种舞会。
北平的街道宽整,汽车开得又平又稳,肖诚坐在副驾驶上,警惕地望着四周。今日有人请了京剧的名角来唱戏,帖子早就发来了。叶楷正虽不爱看戏,但也应承了下来。如今的达官显贵几乎无人不爱京剧,这样的场合,能见到的人往往比在正式场合还多。
“督军,今天郭小姐还是在的。”
“嗯。”叶楷正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的地方,“我坐一坐就走。
”
说起来,如今北平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倒不是陷入了泥潭的路权纷争,而是郭家的大小姐郭碧青对叶楷正督军的热烈追求。郭家这位唯一的小姐年方十八,在北平女子大学求学,据说在林州时就已经倾慕叶楷正。
这一次在北平,叶楷正上门拜访郭栋明时,郭小姐头一次见到叶楷正,便落落大方地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之后在各种晚宴、舞会上,郭小姐更是每一场都不缺席。可惜叶楷正并不领情,对人家小姐客客气气的,口风又紧,搞得记者们又去追问郭栋明。
郭栋明只有这一个女儿,答得也含含糊糊,直说年轻人的事他不管。最后就连委座都听说了这件事,半开玩笑地说:“我若是有个女儿,也要嫁给青羽。叶督军年少有为,的确是讨小姐喜欢的。”
汽车在公馆的门廊前停下,公馆分前后两幢,后一幢便是一座十分小巧的戏台。前后两辆警卫车停稳,布防完备,肖诚下车绕到后座,替叶楷正拉开了车门,低声说:“还是有车跟着我们。”
叶楷正略侧了身,果然看见街口一辆小汽车远远停着,他“哼”了一声:“他们现在就怕我离开北平。”
肖诚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一见到郭家的车也在,咕哝了一声:“大家小姐,怎么这么不矜持?”
11月的北平已经萧索了,路上也没什么人,叶楷正披了件大衣下车,随
口说:“我家小四呢?矜持吗?”
肖诚的父亲是叶勋的老部下,早年打天下的时候就战死了。叶勋就一直养着肖家的孤儿寡母,后来叶楷正回到帅府,肖诚便作为伴读,一直跟在他身边。叶楷正不是没和他提过要把他派到别的地方,可肖诚皆以少帅掌权未久,尚不安定为名拒绝了。
两人的感情自是亲如兄弟,叶楷正的心思,也从没瞒着他。可唯独肖诚自己的感情,他没提过,叶楷正也不便直问。
可叶楷正这句话给了他当面一击,肖诚后背起了一身冷汗:“督军,我没有那个意思。”
叶楷正回头看他一眼,这个向来坚硬如同石头一般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望自己,他忍不住笑了笑说:“别紧张,我就这么一说。”
他顿了顿,转了话题说:“郭栋明那个老狐狸,明知道我无意联姻,还放任女儿这么接近我,你以为只是宠她?”
“督军的意思是他故意的?”
“光林州的学生都已经闹过几次学潮,各界压力都要他拒绝日本人。”叶楷正目光微带凌厉,“可他家小姐这么一闹,看看现下的报纸都写些什么?倒像是这件事办不下去的原因是两家没有结亲。可笑!”
肖诚沉默了一会儿,现下这局势还真是这样。所有人都热衷讨论这件事,俨然已经将最要紧的初衷给忘了。他不由问道:“那我们就只能这样被动吗?”
公馆主人迎上来
,叶楷正尽敛了凛然的神色,含笑迎上去,却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淡淡说:“我也没耐心再陪他们玩下去了。”
郭碧青果然已经在二楼了,一见到叶楷正带着人上来,便迎过来笑说:“叶帅。”
她是如今北平城中时髦少女典型的装扮,玻璃纱制的旗袍衬得身材越发苗条纤细,细腻的肌肤在底下若隐若现,妆容非常精致,也十足是个美人。
叶楷正每次看到她,都会忍不住想,如今的女大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是这样在交际场上左右逢迎、长袖善舞,还是像廖星意那样,没日没夜地在学习和做实验,仅有的休息时间里也还要去慈善医院见习?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星意能放松一些,也好多陪陪自己。
想到星意,他忍不住笑了笑,下颌坚硬的弧度都柔和了些,他将大氅与手套皆随手递给了随从,一如既往,不冷也不热地招呼:“郭小姐。”
行政院唐院长做东请客,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又将两人放在了同一个包间,正对着一楼的戏台。今日请来登台的是女伶林春逸。林春逸在京沪两地登台表演《花田错》时,一票千金难求,达官贵人们更是争相请她表演,说是最红也毫不为过。
郭碧青坐在叶楷正身边,身上的香水味颇有些娇媚:“叶大哥喜欢看戏吗?”
叶楷正不动声色地避了避:“还好。”
他的身份太过贵重,不时有人进
来寒暄招呼,郭小姐几次与他说话都被打断。此时好不容易得空,肖诚又进来了,他走到长官身边说:“督军,花与礼物都已经送到了后台林小姐那里。林小姐说马上要登台,不能亲自来谢您了。”
叶楷正便点点头:“让人去说一声,我会等她。”
他今日穿着军装,包厢若明若暗的灯光下,侧影十分地挺拔英武,可这句话说得温柔款款,仿佛是直面台上艳光四射的女伶说的。
郭碧青笑得有些勉强:“叶大哥你认识林小姐吗?”
叶楷正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这是明宣德年间的白瓷,剔透纤薄,里边温热的花雕口感极好。台上唱腔清亮又不失婉转,一切都令人十分享受。叶楷正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勾,毫不避讳说:“很熟。”
郭碧青蓦然间有些失神。他既然开口说“很熟”,只怕不仅是“很熟”了。林春逸走红以来,不少军阀与世家公子都曾向她示好,可她都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原来也不是她多么贞烈,只是入幕之宾中有了眼前这个年轻督军,谁还瞧得上那些大腹便便的政客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楼下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林春逸才唱了两句,忽然有人冲了上来,戏班子并看客们都怔住了,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那年轻男人口中喊着“林小姐”,几步就跑到林春逸身边,将她紧紧抱住了。
叶楷正霍然立起,台下警卫们已经冲上
去,很快将那年轻男人拖开了。
林春逸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叶楷正脸色铁青,大步下了楼。
唐家公馆的所有贵客皆看到叶督军大步上台,伸手揽住了林春逸低声安慰。看客们各怀心思,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叶楷正揽着林春逸,冷冷问那个男子:“你是谁?”
管家已经赶过来,一看到那人吓了一跳:“侄、侄少爷?”
闯入者竟然是唐云鹤院长的亲侄子。几乎整个北平的人皆知他迷恋林春逸,曾经从上海追着她到北京,这一次因为是在唐公馆,他在后台又被拒绝见面,一冲动就直接冲上了舞台。
“督军,这位是唐院长的侄子,误会,误会。”管家抹着汗说,“先让您的警卫松开他?”
“这样的场合公然唐突惊吓旁人,你一句误会就放人?”叶楷正冷冷看着他,“肖诚,送他去警局。”
肖诚答应了一声,侍卫立刻将那唐公子拽起来要拖走,唐云鹤匆匆赶来,先是狠狠踹了一脚侄子,才笑着说:“督军,我家侄子不成器,见笑了,见笑了。”
叶楷正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见不见笑我不知道,只是惊吓到了林小姐,小小惩戒还是要的。”他懒得再同他多说,肖诚便已经让人捆起了那位兀自叫闹不停的公子,拉了出去。
唐云鹤暗暗咬了咬牙,今天请叶楷正来看戏,也是为了稳一稳他。他早年从日本留学回来,和如今日本内阁
的关系很好,政府的亲日派便以他为首。叶楷正北上来讨个修路说法,一直拖到今天,有多恼火他也知道。
可这场戏还没听,话都没说上两句,便因为这件事被打断了——谁会知道林春逸竟然是叶楷正的相好。搞不好偷鸡不成,还得把叶楷正给得罪了。唐云鹤赔着笑:“这么多人等着听林小姐的新戏呢,督军不如等林小姐休息休息,还是给大家唱一出?”
叶楷正冷笑了一声,从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