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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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发抖道:“。。。。。。的确如此,在殿下心中,我先是代国朝臣,需听命于主上之命,为国献身;再是您的臣属,看见时机不对,就可以随意丢弃。只是我想不明白,若是殿下有命,做臣子的怎能不从?何必要与我说些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她惨然一笑,一步步向后退去,道:“莫不是看我失魂落魄、神魂颠倒,觉得十分有趣么?”
楚晙脸色异常难看,手握紧了椅背,眼中怒意翻腾,清平恍若未见,转身快步离去,在雕着百鸟逐凤的殿门前驻足回首,隔着重重帷幔,突然道:“。。。。。。那夜在船上,我真的想过,若是使团被扣压在西戎,二三十年不复得见,我又该如何?”
水渍没入脚下砖缝,话音刚落,她先自己失魂一瞬,而后觉得自己内里空空,好似只剩下这具行尸走肉的躯壳,魂魄早已随着今夜的话散了个干净。
“想来黄泉再见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殿下,我从不怕死,我等的起,只是——”
清平倏然住口,最后一魄随着话出也不见了踪影,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一句梦呓:“——只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打开门离去,夜风长驱直入,吹的殿中烛火摇曳,帷幔微晃,楚晙坐回椅中,那句痴人说梦仍回荡在殿中,合着窗外的雨声,融入漫漫长夜中。
第133章 所爱
骤雨初歇; 水滴从青瓦檐滑落; 在寂静深夜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清平立在宫门外; 刘甄提着一盏宫灯送她出来; 有些踌躇地站在她身侧,却不知要怎么开口。她二人之间仿佛隔着天堑; 再也不是从前相处的样子。
刘甄沉默片刻,缓缓道:“回去好好歇息; 说不定过几日; 殿下又要召你入宫。”
清平没有回答; 只是把目光投向更深的夜色中。
她忽然有些了悟,那高踞主位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女; 并不是偎依在窗檐下; 看雪洋洋洒洒的爱侣。曾冒雪前行数日,连夜赶赴月河战线,寒风呼啸中她们对立而视; 托付彼此心意;绚烂星河下,她也曾为她挽发; 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如今; 这些都已经化为记忆中模糊的一隅; 哪怕她再如何竭尽全力去回想当时的心绪起伏变化,再也不会有分毫触动。脑海最为清晰的,竟是从草原到云州那些不眠不休逃亡的日子。
“多谢。”她低声道,神情有些萧索,“我自有分寸。”
刘甄脸上露出不忍; 从她一如既往的平静中读出某种深切的痛楚与隐忍来。楚晙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她虽知道大部分的事情,但依然不能为清平做些什么,愧疚与无能为力让她感到无比的煎熬,她忽然道:“清平,若你想走——”
清平突然按住了她的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深夜的墙外传来踢踏马蹄声,刘甄猛然住口,额头蒙上了一层薄汗,清平若无其事地松开她,从她手中取过那盏灯,道:“回去的路太暗了,这灯便借我一用,日后有机会再还给你。”
她提着灯向外看去,天枢驾着马车到了跟前,道:“李大人,请上车吧。”
刘甄怔怔地看着她提着灯上了马车,灯光照出她的脸,如同开锋的宝|剑般,眼角眉梢褪去了原本柔和,变的有些锋利冰冷,光影勾勒出鼻梁到嘴唇的线条,呈现出种动人心魄的美。
刘甄不免有些心惊,她与清平相知相识,如何不知她是怎样的人?但此时看她的模样,竟然连往日的一点影子都寻不着了,简直就是脱胎换骨了似的!
清平看向她,眼瞳中流转着浅浅的光,她微微一笑,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天边泛起鱼肚白,宫人关了门。刘甄走在宫道上,以口型相仿,在心中把清平那句临走前无声的话给念了出来。
“记住你说的话。”
刘甄眉心重重一跳,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她心中。她有些后悔当时说的话,劝清平走,可是又能走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想不被发现,就要一辈子隐姓埋名,藏身于山野中,做个农人村妇,难道清平愿意这样?
刘甄叹了口气,往事历历在目,她整了整装束,垂下眼,在踏过重华宫宫门时,又变成那个颇得太女倚重的刘尚女。
下了一夜的大雨,宫殿顶上的琉璃瓦被冲洗的明净,在朝阳中反射出一片无比眩目的金红色,刘甄看着雨后澄澈的天空,忽然觉得哪怕清平真想离开,从此做个这样的人,也未尝不可。
。
清平回到府中时已是天光大亮,张柊见她回来,便在厅堂招呼下人备饭。
清平在桌边落桌,有仆人送上碗筷,张柊若无其事道:“昨夜下了一夜雨,今早起来不曾想竟放晴了。”
“晴天自然是好的,使人将屋里的褥子拿出去晒晒,晴不过几日,到时候又得下雨。”清平舀起一碗粥喝了几口道。
张柊注视着她道:“……竟不知你对长安这般熟悉。”
清平手中一顿,瞥了他一眼道:“曾在长安求学,也是住了几年,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
张柊有些尴尬,低头用饭不语。两人各自心怀秘密,本就无话可说,清平用完饭便回了后院书房中去,临走前低声道:“看好那些下人,别让他们随意走动,宅中的事情,要劳烦你打理好。”
张柊压下心里疑惑,无论他对昨夜所见有多少猜测,此时他也不得不装做毫不知情的样子。深夜出现的马车,身着近卫服饰的女子,他深吸一口气,明白他们彼此都需要等待时机,而这种等待,恰好是最让人倍感煎熬的。
。
清平坐在书房中翻着那本账本,她手上这本自然不会是原本,而是另行抄录的副本,她翻了几页,慢慢合上放在手边。
她手中这本账本记载的东西几乎可以颠覆整个贺州官场,世家大族手伸的如此之长,将贺州瓜分殆尽,贺州官场贪墨横行,世家肆无忌惮,几乎已经将贺州官府压在下面,朝廷多次派去的官员整治,但都无从下手,皆无功而返。贺州甚至成为一块铁板,谁敢去踢,就会遭到激烈的反击与报复。
这只是一州之景而已,那其他州呢,是否也是这般黑暗糜烂?世家自建朝初便已盘踞在六州土地上,当时朝廷需要仰仗她们,但历经种种变革后,到了今天,她们已经成为能插手朝廷决策的庞然大物了。通过不断在朝中举荐和插|入合适的官员,达到为其谋利的目的,再通过联姻,使得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这已经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局面的形成也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同云州有战事,朝廷要从其他州抽调粮食运往广元,但都没有收到预期的数额。地方凝聚起的势力成为阻碍朝廷新法推行的巨大阻碍,更别说科考取士,如无人推荐,平民之家,怎能有入官学就读的资格?贺州一地最讲究出身家世,为此改姓入门者不计其数,不过只是为了冠个宗族姓氏罢了。
她手中这本账本分为两本,一本为进账,一本为出账,记载着贺州近三年来各项税收的流向,吴钺恐怕并没有看这本账本,否则她就会明白,这里头所称的向朝中重臣上贡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扣除朝中为推行新法发放的各项补贴,还有税收出入,最后清晰的指向一个地方,剩余的五百三十万两,全都被贺州世家大族所瓜分。贺州都是如此,更遑论其他五州了。
原本还在张柊身上,清平相信他自然会把这样东西藏的很好。云州频繁的战事将举国上下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人人都想知道成败如何。事关国体,更关乎这位继承者是否能得到认可顺利继位,她清楚的明白,这场战争对楚晙而言至为重要。随着女帝的退隐,权力的无形移交,楚晙在这一年中表面上说的监国,但其实六部内阁已经隐隐以其为尊。官员们需要的是能决策大局的君王,如果说前三十年中,女帝的不作为将她们被迫推向的世家战线,参与到两党之争中去,但现在,许多曾被放逐到权力中心外的官员看到了一丝希望,若是明君在位,那么这腐朽不堪的官场,总有一日会得到彻底的治理了。
她问自己,回到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心怀愤慨,想为安平殉城的孙从善与一众同僚问个缘由;她回想起在雪中跋涉的场景,想为这一路流离失所的百姓问个究竟。拨开重重阴谋,她不想让吴盈平白送了命……种种缘由,促成她回到长安,再次踏入这片土地。
她坐在书房中,想到往日的情形,只觉得想笑又想哭。长安承载了她太多太多的记忆,她看到旧日的屋舍、街道,怎能不触景生情?
但这一年的遭遇让她有了新的领悟,原来所谓的感情,才是最要不得的。时至今日,她只觉得仿佛再生了一般,人历经生死险关,总是会发生一些变化。曾经的日子并不是假的,人付出的感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忘记,她想起长安的同窗,安平的同僚,或是曾予她教导,那些在她生命中来了又离开的人,她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奈,她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曾经的错误,她的确是那个被人推着走的棋子。
若是她一早便离开,去周游六州,远离所有的是是非非,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吴盈不会死,安平不会沦陷,所有未发生的都可以被改变?她清醒痛苦的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但又如饮鸩止渴般,陷入悔恨之中不能自拔。但她并未因此而产生过自暴自弃的想法,如果对自己这么随意,她早就该死在阾枫郡的废庙里。
清平看着日影从窗柩的一侧慢慢落到地上,她想到那句“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她心中堆满了苦闷,但却不能与任何人说。能说的人已经不在,在的人已经背道相驰,越走越远。她恨自己历经种种,仍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又是失落又是庆幸,彻底的失望过后,她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她虽是心伤至极,但也明白一件事,所谓的感情,并不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她的一往情深,或许只是一个笑话。如今临脚刹住,悬崖勒马,也算为时不晚。
清平一边嘲讽自己,一边抽出纸来将所经历的事情记下,好加深记忆,整理的更清楚一些。屋外阳光洒了一地,有鸟雀停在窗前叽喳叫个不停,她抬头看了看,忽然笑了笑。
她或许是错付了深情,为人耻笑。但她也能拿的起放的下,苦学数载,女儿心怀天下,胸中自有磊落山河。情爱小事,痛过伤过,就当它是过眼云烟罢了。
第134章 如鱼
这场旷日持久的国战终于落下帷幕; 自捷报从前线接连传来; 朝廷也松了口气。内阁自然不必再连轴转; 日夜待命于紫宸宫侧殿。庞大的帝国在历经一年的诸多变故; 总算能迎来一个喜庆的新年了,云州虽硝烟未尽; 但残敌穷寇,已经不足为惧。
被战争阴云笼罩的长安也渐渐恢复了原有的繁华平静; 云州一役过后; 朝廷六部勉强运作的种种弊端也渐渐暴露在众人面前。但至少现在看起来局势仍旧平静; 如同秋天的湖水,仅有落叶扰乱宁静; 但那细小的涟漪; 并没有破坏这份固有的平静。
与此同时,在任一年监国的太女楚晙,以其沉稳冷静的姿态率领内阁朝堂共面国难; 使得朝野风向大转,原本的反对之声渐渐少了; 世家也不再是观望之势; 反而表现出靠拢的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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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霄宫中不分白天黑夜都燃着灯火; 淡淡的雾气从凤形香笼的嘴中吐出,湮没在深宫之中。
楚晙坐在桌前,读完兵部呈上的最后一本奏折,有宫人端上茶,她也只是看了一眼; 把茶盏轻轻挪的远了些。
这虽是女帝常修炼的宫殿,说是什么清静自然,撤去了一应金器玉摆,但呼啸展翅,以凌空下落之姿悬于藻井之间,翎毛张蓬,神态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
茶盏与桌面发出的轻微碰撞声惊醒了靠在床头的那个人,头发花白的女帝被裹在赤色的帝袍中,好像被这代表尊贵的颜色吞噬了血气,她惨白的脸更显衰败,楚晙目光在她日渐颓老的脸上落下,而后女帝双眼微颤,慢慢睁开眼睛。
她艰难地喘息,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云州,尚在?”
楚晙颔首,道:“复组了寒甲营,周乾赢了。”
“寒甲营?”女帝微微眯起眼,“你可真大胆,建武年间撤寒甲营分云策十二军,就是怕这些将帅拥兵自重,到时候说反就反了!你居然敢将寒甲营再弄回来,难道就不怕周乾反了?”
她面前的人只是轻轻笑了笑,姿态闲适道:“反的不会是周乾,也不会是云州的驻军。云策军的指挥权历朝历代都被紧紧握在皇帝手中,从来只有内生反心的世家,没有听说在边疆叛乱的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