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幽云-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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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微微沉默了半响。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容忍支道承的私卫横行京里,而且步步放任支家做大?如果不像太祖太宗一样抑制相权,那就会更麻烦…支相的手早就伸出到他的势力范围之外了,而且这个人简直直白的愚蠢,我不明白皇帝到底是怎样想的。”
灵均装作无意的随意拿了一本书吃茶,耳朵仅能捕捉到一些只言片语。她抬头一看,左淳夏冷淡的看着她:“怎么想的?”
“嗯?”她疑惑的瞥了一眼。
左淳夏指着那边的一群人:“他们说的你是怎么想的?”
灵均微微淡笑:“予姑待之,多行不义,必自毙。”
左淳夏在她身旁坐下,身姿依旧挺直:“这样的安慰之语,你父亲在十几年前就谙熟于心了。”
灵均晒然:“从前我在南边看到一个杂耍艺人,他精通细线木偶,艺高人胆大。不过嘛,他也有个缺陷,就是更想要观众爱他的技术,而不是他手中这些精巧的玩偶。所以他的玩偶,从老大小,从美到丑,形色各异。有一天他拿了其中最美的那只彩凤春秋小玉,说的是萧史弄玉吹箫之故,他看着台下一群观众哭得泪眼淋漓,很是得意。结果他便问一位小姐,‘我的技术可是高超?’那小姐哈哈大笑,‘先生,不是你的技术高超,而是这你的玩偶美妙,你的故事优美。’这艺人回家越来越气,便将这个小玉玩偶撕成碎片,第二日弄来一个丑陋的东施玩偶,演了一出效颦之戏。可是他记忆实在高超,欢呼尤胜昨日,自此之后,艺人心中便记住了,只要手中有足够的棋子,下棋之人根本不用担心输赢,因为棋子始终是棋子,一旦它失去用处,只要找个机会丢弃就可。”
左淳夏忽然露出微笑,竟如冰消雪融:“尤其是那些声高震主的棋子,只要稍微有一根导火索,那么他的命运将非常可悲。”
她起身看了一眼灵均,轻轻拜会众人:“我就先失礼了。”姜楚一会意便出门相送:“多谢夫人了。”左淳夏看了他半响:“你想好了要再寻良婿么?我看令狐家的夫人还在犹豫之间,依你们长辈订礼,还是能玉成好事,就算小辈再如何不愿意也没用。”姜楚一苦笑一声:“我们姜家自知没落,却绝不敢再因为儿女之事而强迫他人。”左淳夏绝非如外表所见的简单疏淡之人,她认真的盯着姜楚一:“武将这边我知之不多,令狐家人脉更广一些。文官这边的合适人选我会帮你尽力周旋。”姜楚一点头便是谢过了。左淳夏心中想想,终究回首又看他:“你真的要把女儿尽早嫁出去吗?”姜楚一半闭着眼睛无奈的点点头。左淳夏拱起双手轻叹一声:“可惜了,她真像个优秀的女士子,优秀的女人一旦嫁人就如明珠封匣,哪里有机会待时而飞呢?”她低头敛敛声音,眼睛却认真直视姜楚一:“婚姻也是一场豪赌,我劝你考虑齐家,未必就险象环生。”
姜楚一回到屋中,却看到女儿正和几位长辈亲朋言笑晏晏,一改刚才的紧张气氛。他冷淡的双目如春水般敛唇一笑:“这孩子就是个自来熟,又是个话唠子,咱们老几位可别太在意。”
灵均暗暗看着父亲的表情有些光风霁月,怕是左淳夏说了什么令他高兴的事情。平日沉默的凌风子胡子微微抖动:“她也长大了。”那眼神投注在姜楚一身上,他明白得很,意思是要看好女儿,不要让她再重走她父母的老路。也许更是劝诫自己,现在这样仍旧为朝廷办事不是明智的决定。
总归是看着她长大的不用避嫌,灵均偷着笑嘻嘻的对着面无表情的凌风子做了一个鬼脸儿。
姜楚一向一旁始终静座的文雅清秀女子一拜:“殷妹妹,你最通礼节,烦劳您有时间多指点我这不成器的女儿一二,她小时候我忙于事务管束不多,现在这孩子野了下来。”又指着一旁忽然出现雍容端雅的中年男子打趣:“阿灵,你薛叔叔可是正了八经儿的‘吴下阿蒙’,三日之外便能颂八百种书,你再是天赋之才,和他比也是要输的。”这男人一直笑得文雅,姿态却清朗疏放,令人很生好感。
姜楚一指着女儿笑问:“薛兄,小女如何?”薛金玉眼睛带着兴味:“不错。”
另外一对夫妻似乎是等不住了,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姜楚一,好像在等着夸奖。姜楚一笑着背手:“别学你叶叔叶婶,老大不小了还是两个小孩儿脾气。”叶醉拊脾大笑:“阿灵,你可别学你爹,老大不小了还找不着媳妇儿!”
阴影微微煽动,姜楚一指着与凌风子并坐的影子:“灵均,那位是大通的前辈,凌飞辰凌大掌柜,这可算是你的前辈了。”灵均看看一边临窗而立的女罗,又微微给众人见礼。姜楚一受她提醒倒是想起来了,便询问一旁临窗慵懒而立的女罗:“你应该认识凌大掌柜罢。”女罗头也未回,只是懒懒的点了个头,算是给姜楚一面子。
凌飞辰半掩在幕帘中的声音平板无波:“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女罗小姐,倒是另一位天心小姐是极活跃的。”灵均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天心的‘活跃’一般是没有什么好兆头的,这两年她加入大通商行之后,行事一改往日作风,说不出来的怪异。
叶嗔和她丈夫叶醉一样是个极爱笑的女子,圆盘脸儿上有两个可爱的笑涡儿:“隐之,我们不来可还不知道,你们家女孩子都和天仙似的,我看随便拿出嫁出去一个,你都能做国舅爷了!”
姜楚一哈哈大笑:“姐姐不要胡闹,薛王爷还在这里!”薛金玉用宽袖遮脸含笑打趣:“无妨、无妨。”
大笑过后,最是孤寂,更何况这些男女都是在他鼎盛而衰时的罹难旧友。姜楚一闭着双目哀叹一声:“老杜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了,我自己再是郁郁不得,可是女儿总算是无辜的。”
这一句便真的是真心无假了。
叶嗔的笑容也变成了一声叹息:“隐之,自来是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况是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纵使你现在斯人憔悴,我们的心也未曾就有过半分欢愉。可是我还要劝你一句,骨肉连血,你要为着女儿;磊落士人,你要想想社稷啊。”
他们年少风华,他们年少悲歌,他们傲世王权,自然不会惧怕二公主,甚至不会惧怕天子。可是他们沉于落志,他们落于悲苦,这些年火热的心慢慢变得如死灰枯槁,只靠着昔日仅存的理想火焰麻木前行,却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们击破。
这些客人走的时候,姜楚一一个一个的把着手回忆当年之事,心中都有许多欲说而不能说的事情,灵均隐隐看着父亲反复摩挲挚友的手,似乎不肯放去一般,心中也酸涩无比,他们的时代终究渐渐黯淡,现在只能沉于下僚,用昔日的点滴来见证现在的存活。
“若有不测,我的女儿就拜托你了。”最后一句,姜楚一总是这样细细的叮嘱。
所以说,人们总会怀恋最美好的时光,就连她自己也曾经想到,如果不是遇到了檀郎,她不会生爱怖之心;若没有遇到宋之韵,她不会生怜悯之心;若她从小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她也不会生愤恨之心。
人呐,何必欲望这么多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是不是觉得美爹的戏份太多了,因为我写的是群像式的人物,对这个人实在是偏爱太多了,虽然想给他单独写传,可是写出来自己也觉得伤心,所以最后会写番外的。
☆、梦魇
她们回屋的时候,宋之韵仍然陷入迷药效力昏睡之中,她睡着的样子不像往日一般发狂,却非常安静,灵均甚至能感到她似乎要恢复往日神气了。难道说宋姐姐终于放下心中的仇恨了么?灵均暗自忖度,也许那日她枯寂如死尸般的气息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吧。
女罗自从进了屋子便一直呆呆的望着窗子,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她说话:“他叫殷白雀教你礼节,又让你去认识千秋岁的凌飞辰,还请来了皇家的薛金玉,将最是诚挚的叶氏夫妇和凌风子找来了。他这是隐隐有了下世的光景了,怎么会呢,他还这么年轻…”说着便呜呜哭了起来,却还怕姜楚一听见,咬着牙不敢放声。
过了半响,女罗止了哭意,仍旧呆呆的看着窗外不动。灵均动动嘴唇:“还装作不认识,其实他身边每个人你都查的分毫不差。”女罗麻木的擦干眼泪:“他的事情我自然要全了解,所以当时他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世,你不晓得我有多愤怒。我还宁愿他不叫这些人来,每次这些人一来,我就在他身边看到了黑气,那种死亡的气氛,我再不想看到了。”
灵均默然的进了外堂,看见容桑叶脸上有几分笑意:“这两天终于驱除邪恶了,看来许夫人对你很满意,也答应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婚约人选。许夫人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她在京中贵妇圈地位独特,能尤她保媒之人可是少之又少。”灵均细心想想,千秋岁中,她并未留意此人的消息。
姜楚一也有几分兴致,手中提了一个精致的西施壶啜茶:“你可知这位许夫人都保过谁的婚事。”灵均对那位清淡从容的女子也很有好感:“是谁?”姜楚一勾勾唇角:“齐家大公子齐明晦、戴国公之子孙飞卿,以及…当今太子薛明睿。”
灵均看着父亲,心中不由得叹服,父亲这个人的所有就如同冰山一角,永远挖不倒尽头。姜楚一横波直笑:“你也不必怕她,平常心应对就好。”灵均嘿然:“我不是怕她,我是敬佩您呐。号称‘玉貔貅’的薛金玉都赏脸至此,千秋岁的凌飞辰更是得意之人,父亲真是令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姜楚一横眉淡睥:“说到底今日也是真真假假,各参其半。你凌叔叔和杨姨自然是不必说了,他们对你绝对是真没有假意的。叶醉和叶嗔是真心没错,可是他俩,哎…殷白雀这个人很是传奇,别看她貌不惊人,但是她曾经以白身成为官吏,却又能在厌倦争斗后抽身退隐官场。至于薛金玉,这个人才是有趣。他是皇家公子,名士风流、三教九流、庶人悖逆他都不惧交往,皇家也不管他,这个人如貔貅一般只进不出,口风最紧。但是偏偏识人很明,若能得他一句点评,便可以扬名天下了。”
灵均轻敛睫毛,恭肃而立:“那么那位许钩吾许大人呢?”
姜楚一看着窗外恣肆的飞雁,轻轻叹息:“那是我曾经想成为却不能成为的样子。”
容桑叶看着灵均静默退回房中,却轻轻拍在楚一身上:“自她娘去了,已经十五六年了,现在她终于成人了,你也帮她打点好议亲的事情了,阿隐,我知道你本不想请他们,其实都是为了女儿。这么多年,你没有愧对妙仪!听姐的话,别再参与朝廷的事情了,咱们现在抽身出去,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姜楚一看着容桑叶渐渐变得沉默的眼睛,不由得带些泪意:“桑子姐,你看看我的头发都有白丝啦,那天我进了屋子在想这些人,想的身心焦躁,这十几年的恩恩怨怨近在眼前,结果回首一看,这些日子竟和我这跟突然冒出的白发一样枯萎啦!”
容桑叶坚强的面容也笑落下泪珠,其中的凄苦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你看看我,也都已经有皱纹了!”姜楚一摸摸她的眼角,那细细的弧度如恶劣的蝉蜕一般破蛹而出,将这个女人染上风霜:“姐,我问你,你可会再找个人过一辈子?”容桑叶凄凄惨惨的空洞不已:“你可听过寡妇再醮?我们容家那些祖祖辈辈的贞节牌坊挂在那里,我的名字早就被写上去了。这样也好,至少做个寡妇相安无事,也不必再找一个像我那个死鬼一样的病秧子,他活着我日日夜夜给他治病,他死了我生生世世为他守节。”
姜楚一听及更是哀伤,到底桑子姐这半辈子的经历让她坚强却枯槁,还是她太过坚强所以神灵偏爱这样的折磨呢。他擦擦泪珠却颤着嘴唇:“那我就和您一样,是那守节之妇,为一朝人,忠一朝事,就算仕途坎坷,但是我不能愧对自己的风骨,不能惧怕那些流言。”
容桑叶心疼的看着这个小弟弟:“我在塞外的那几日,竟然是人生最放纵的时刻,没想到杀人却是如此快落,竟让我想到和妙仪相处的日子,快活的不敢再想,生怕美梦醒来。你说说你们姜家,为什么都要欠缺一样东西呢。妙仪无所欲求一个人,偏偏是那种冒险欲望害了自己;你这样一个本来洒脱之人,偏偏被这忠孝节义毁了一生;女罗那样一个聪明灵慧之人,可是伤于一个情字。如果你们能够少欲、浪荡、多情,也就不会有今日悲苦。”
姜楚一抱着容桑叶轻声啜泣,二人想起过去种种,始终难以忘怀。
“他这是隐隐有了下世的光景了,怎么会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