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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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
千鹤迅速返身离去,甲板上只剩下沈绥一人。
借着灯笼的光芒,她能看到,有人淌水、从船侧爬上甲板的痕迹,接着,那人撤退的方向,有重叠的脚印。是绣鞋踩在湿漉漉的大脚印上的痕迹。撤退的方向是往船头,一直消失在了栏杆处。沈绥看到,栏杆下有一颗冒出来的钉子,勾着一块粗麻布,还染着几丝血。就在这段栏杆下的甲板,脚印杂乱,分明在此处有过一番挣扎搏斗。
一副歹徒挟持张若菡,带着她一起翻过栏杆落入水中,裹挟她上船远遁的画面,已经展现在了她的面前。冥夜之中,仿佛有一只恐怖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嗡鸣。腿一软,她扶着栏杆矮下身子,一时气短心慌抑制不住。
她握刀的左手在颤抖,她捏紧了刀身,以抑制颤抖。随即,无名的邪火从心底熊熊燃烧而起,她缓缓扶着刀站起身来。
丢掉灯笼,她返身入了船舱。船舱中已经灯火大亮,在无涯几乎歇斯底里的吵闹中,所有人都醒来了,很多人衣衫不整,正迷迷糊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绥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狂风一般,提着刀从走道中大步跑过。张说、裴耀卿、刘玉成当时正开了门,一眼就看到沈绥从自己身前跑过,那一双向来的温润深沉的黑眸此刻已经鲜红似要滴血,周身的杀意狂烈乱窜,吓得他们呆然站立在原地,竟忘了呼吸。
眨眼间,沈绥就不见了。
“伯昭!你去哪儿!”
张说的呼喊显然是迟了,沈绥分明已经出了官船,一路“咚咚咚”跑过年久失修的栈道,向着远处码头的官家马厩跑去。
马厩的方向,也正好是周家船的方向。夜幕之中,沈绥凝神远望,隐约能看到栈道那一头,三个提着灯笼的人影快速从周家船下来,正往回跑,与她恰好相对而来。沈绥看得很清楚,正是忽陀、蓝鸲和源千鹤。
“大郎!”黑暗中,忽陀第一个认出了沈绥。
“情况如何?”沈绥大声问,一边问,一边已经跑到了近前,住了脚步。
“真的出事了,看守周家船的几个府兵都被砍成了重伤,生死不知,明显是从背后偷袭的。舢板不见了,周家人也都不见了。”忽陀气喘,语速匆匆,蓝鸲也面色苍白。虽然入了千羽门后,她也算见多识广,但是方才在周家船上看到的情景,依旧是让她心中悸然。太惨了,入眼全是血,那些府兵都被准确地挑了脖子,血流如注,如捕捞上船的鱼一般,在甲板上不住地抽搐。
“这帮刁民!太大胆了!”蓝鸲怒道。
“他们可不只是一般的刁民。”沈绥意有所指,话语中透着一股寒凉杀气。
“大郎,现在怎么办?”忽陀请示道。
沈绥思索了片刻,道:
“蓝鸲,你立刻回去,守着二郎。记住,找到奉节县令孙斐,让他立刻将所有关于周家一家的情报抄一份,然后迅速用夜鸮报给我。这个给你,你吹,它会记住声音。”她从自己的蹀躞带上挂着的皮囊中,取出了一个小哨子,递给了蓝鸲。
蓝鸲接过哨子,郑重点头,然后就往官船跑去。
沈绥吩咐蓝鸲的话,让千鹤蹙起了眉。但是现在也不是在意这些事情的时候,沈绥的下一个指令马上就来了:
“忽陀,千鹤,你们跟我走,现在上马,我们走陆路去追!”
“喏!”忽陀大声道,千鹤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沈绥带着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马厩,一人挑了一匹快马,上了马就迅速打马去追。马儿跑过岸旁滩涂地,进入了沿江道,初时林木并不稠密,还能看到左手侧的大江在夜幕中奔流,江流映射着星点波光。但随着道路逐渐向北方延伸,距离江岸越来越远,逐渐看不到江流,只隐约能听见江涛声,闻到水腥气。
今夜星月稀疏,两侧是越发密密匝匝的林木,好似地底长出的魔爪,耸然内曲,向他们抓来。暗夜如墨,漆漆黧黧,马蹄前不足七尺外的道路就已看不清。三人三马,没有任何的照明灯火。沈绥却不管不顾地疯狂纵马向前赶,马儿在她的催促下越跑越快,好似根本不在乎夜幕的阻碍。忽陀和驰马在侧的千鹤几乎要赶不上她。忽陀只能隐约看到前方她被大风撩起的淡青衣袍和手中那把雪白的刀,凭借她呼呵的声音与马蹄声紧紧跟随。
忽陀追随沈绥这么多年,也曾出生入死、经历过诸般危险,但今夜是第一次觉得心中有些发慌。好似,前方的那人,就要这般消失在夜幕之中,他再也跟不上,抓不住,她就要这般狂怒失控地奔入末路,被无尽黑夜吞没。
他不知道这莫名的心绪是从何而来,这让他失声喊了出来:
“大郎!我们去哪儿?这样会跟丢的!”
“沿着这条路,不会错!”好在,前方立刻传来了沈绥很镇定的声音,“跟着江水声走,我大概知道周家人要去哪里!”
她话音落下没多久,前方就响起了独特的哨声。忽陀知道,这是夜鸮专用的哨子,哨声能够引导很远之外的夜鸮的方向,使夜鸮能准确地找到他们。沈绥这么做,就是随时准备着接蓝鸲那里发来的情报。果不其然,此后每隔一小段时间,沈绥就会吹一次哨。
千鹤一直默默的跟随着沈绥、忽陀主仆俩,对他们所有的动作,没有发表任何的言论。
也不知跑出去多远,中途甚至不走正常的道,专挑丛林中的近路,沿江急奔,枝桠,将忽陀的脸都划出了一道血痕。忽陀觉得这一场夜奔,极其的漫长,估计能有两个时辰还多,待到马儿已经汗出如浆,跑不动了,沈绥终于降下了马速。她道:
“不必再快马加鞭了,虽然今夜刮西风,扬帆上游有助船速,但周家人行船的速度依旧没有那么快,我们或许已经反超了。现在,等夜鸮的消息。”
沈绥开始反复地、长时间地吹哨,又前行了不到两里路,她终于彻底勒缰,停下了马。
“就在这里等罢,我估摸着消息快来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千鹤问,她本就看不见,黑夜与白日并无区别。但是平白跟随沈绥策马而出如此远的距离,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的。
沈绥回答道:“以我们的马速,我计算我们已经沿江往西走了三百多里路,跑了两个时辰多,天就快亮了。现在我们应当是在奉节县西,我猜测他们的舢板应该就在这附近停留。”【注】
“这是为何?”忽陀有些气喘地问道,骑马绝对不是一件轻松事,长途奔袭这么长时间,不止马累,人也很累。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
“您是怎么知道的?”千鹤问。
“我们乘船沿江而下时,我注意到,奉节县这一段的沿江山岩,悬棺非常密集,说明此地有着非常传统的悬棺葬俗。而此地,又恰巧很有可能是朱大都督出事的地方,因为根据张公所说,他在醉倒睡着之前,他们尚未抵达奉节,这说明当时船的位置极有可能在奉节以西的江面上。”
“为什么一定是在奉节西呢?如果在张公睡着的这段时间里,船行过奉节港,在奉节东面江段的悬棺崖壁下停驻,又当如何呢?而且,为何非得要有悬棺?”千鹤不是很理解。
沈绥叹了口气,简单解释道:“这是我这一路行来的临时推测,暂时还无证据证明,但我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解释。张公说过,他们只喝了自己带来的酒,那不是烈酒,不至于让酒量很好的朱大都督和张公没有饮下几杯就醉倒了。说明,其内应当被下了药,张公和朱大都督被同时迷晕了。
你们要注意,在这个时候,朱大都督和张公的身份同时发生了改变。朱大都督沦为了无法反抗的受害者,而张公,则成为了给周大郎一家脱罪的证人。为了让张公的作证更为有力,周家一家做了一个十分精巧的时间陷阱,以改变张公对整个行船过程的记忆。”
“时间陷阱?”忽陀也迷糊了。
“对,张公说,他睡着时,是黄昏,这个时间点是不会错的,因为在此之前,他都处在清醒的状态。但是他说他再次醒来,是在第二日黎明,这个时间点就有问题了,因为他当时精神状态很迷糊,他手边没有漏壶,天空又非常阴沉,看不见日头,不能分辨黎明与黄昏,他得知时间点的唯一途径,是周家人。而这个时间点,就变得极其的不可信。
周家人告诉他时间已经是第二日黎明,可如果那依旧是前一日的黄昏呢?他以为他睡了一夜,可如果他只睡了一盏茶的时间呢?人,唯一不能准确感知时间的状态,就是在睡眠之中。假使,他们迷晕了张公,带走朱大都督后,又在很短的时间内,再度以某种方式唤醒了张公,告诉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夜。你们觉得,换作是你们,你们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吗?”
忽陀与千鹤悚然一惊,又恍然大悟。
“周家人很有可能误导了张公,此后张公又睡去,再次陷入混沌,时间再次不明晰起来。在此期间,船行了多久,行了多远的距离,他也不知。这其中很有可能出现了一个时间陷阱,抹平了他们将朱大都督的尸首运上崖壁所耽误的时间。如此,便可制造朱大都督失踪时,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并使得人们毫无怀疑地以为,朱大都督是酒后失足落水了。”
千鹤惊叹:“几个船夫,如何能有这般的智慧!”
“我猜测,他们并非是一般的船夫,特别是周大,他很有可能从前曾入过行伍,而且当过斥候,他有不弱的身手和侦察本领。并且,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们的犯案,是有人在背后指点的。”
“您为何会这般想?”忽陀问。
“因为现在他们表现出了与此案缜密圈套所不符合的慌乱与狗急跳墙。我在周家船上搜查时的表现,极大地刺激到了周大郎,才促使他犯下今夜绑架莲婢为人质,全家逃遁的事。如果他对自己想出的这个圈套有信心,他就该明白,我其实没有办法定他们的罪。可他们偏偏对这个圈套很没有信心,我稍稍一刺激,他们就立刻觉得自己暴露了。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他们想出来的圈套,而是有人在背后教的。”
就在她说完此话后,天空中响起了一声鸮鸣,沈绥立刻举起哨子吹响,不多久,一头漆黑的大鸟,从天而降,一双铜铃大的圆眼睛在夜幕中闪烁着骇人的光亮。沈绥抬起胳膊,夜鸮准确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沈绥迅速取下了夜鸮脚上的信筒。
看完信后,她蹙起眉来,思考了片刻,再度策马,道:
“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知道大家久等了。
【注】三百里=150公里,汗血宝马最快冲刺时速为60公里,如果以此速跑完全程,只需两个半小时,沈绥三人快马跑了四个半小时,算是比较合理的时间了,相当于一般300里加急公文的速度。PS:最快的加急公文,日行600里,也就是10—12个小时跑300公里。
PS:先发上来,稍晚修改捉虫。
第五十二章
张若菡觉得; 自己可能预感到了今夜会发生些什么; 否则她又怎么会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呢?虽然自从慈恩案后; 她就很难保持心如止水的状态; 也再难获得一个完整的觉了。
但她并没有想到,她所预感的事情; 是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她后悔了,即便睡不着; 她也当呆在屋内; 哪怕真的很想去外面透透气; 也当让无涯和千鹤陪着,但是偏偏中了邪一般; 她独自一人披了衣; 上了甲板。
夜里的江风刀刮也似,割破厚厚衣物的阻隔,轻而易举地侵入肌骨。冥冥夜天; 幽幽厚土,淼淼大江从西贯东; 涛声彻夜; 规律地反复响起; 好似天地间的脉搏。这一切,使得她忽的觉得自己渺小不堪,与蝼蚁无异。
而当一只裹着涂抹药粉的粗布条的大手捂住她的口鼻时,她真的变作了任人宰割的蝼蚁,她无力挣扎; 无力反抗,气力从身体中迅速溜走,意识也逐渐迷糊。鼻间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奇香,使得她头脑瞬间好似灌入了水银般,沉重起来。
谁对她动手?为何要迷晕她?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
连续三个问题在心底发起,但她的状态不允许她思考并得出答案。意识模糊前最后的场景,是她失去了平衡,头重脚轻地被人裹挟着,一头栽进了江中。寒彻刺骨的江水瞬间将她细细密密地包裹起来,一丝缝隙也不留,那种冷,是一种好比凌迟之刑的冷,刀片一点一点地剐着皮肉,最后剐入白骨。她下意识地吞了好几口江水,土腥气刺激得她将欲作呕。她不会凫水,手脚顿时被浪涛束缚,胡乱扑腾着,挣扎着,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喘不上气来,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