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第1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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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祯有些奇怪,就听一旁沈绥道:
“舍弟嗓子受过重伤,无法正常发声,还请蔚尘先生见谅。”
崔祯闻言,心下不由更加惋惜了,如此一位才貌双全的俊郎君,却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留下了终生的残疾,真是可悲可叹。
“冒昧问一句,沈二郎是因何受了如此重的伤?”
“先生不必顾虑,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舍弟都已看开。我家多年前曾遭歹人杀人劫财,他们还在我家放了一把火。当时,舍弟被困在屋中,被烧断的房梁砸中了腰部以下,至此下身瘫痪无法行走。她的嗓子,也是在那时受的伤。”沈绥道,她说这话时,双目低垂,看似在回答崔祯的问题,面对的却是对面的了一神尼。
身处于中央的沈缙望了一眼阿姊,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了一神尼,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缓缓捏紧。张若菡更是咬紧了牙关,双目微微发红。
崔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叹息。
“这世上,有那样一群人,只顾及自己的私利,为获得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行事无道,离心背德,乃至疯癫无度,杀戮、陷害,腌臜之事无所不为,到最后放一把火,尽归寂灭,便自以为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了。”
沈绥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眸光幽邃,漆黑的瞳孔之中,仿佛有一片火焰在燃烧,就这般灼到了对面了一神尼的身上。了一神尼终于从古井无波的状态中松动出来,她眼眸缓缓睁开,拨动持珠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崔祯噤若寒蝉,他已然看出沈绥的这番话,似是针对了一神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呵呵,仲琴,若菡,我们开始演奏吧。”沈绥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接过蓝鸲递来的自己的紫竹长箫,缓缓放在了嘴边。
沈绥、沈缙和张若菡,已然十多年未曾合奏过了。但是,默契仍在。这一次,作为主音琴,张若菡率先起音,她刚一起手,沈绥、沈缙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竟是《广陵散》!
《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最早由魏晋名士嵇康编纂成曲、弹奏成名,自嵇康后几近失传。“广陵散”意为“广陵止息”,广陵乃指扬州,意思是,这首曲在广陵流传之后就此休止而散,无人继承。此曲后来由历代名士不断重编,出来了许多版本,张若菡所弹,乃是当下最流行的一版。此曲讲述的,是刺客聂政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刺韩、冲冠、发怒、报剑,铮铮杀音、慷慨激昂,乃是上古相传的唯一一首杀伐之曲。
张若菡会选择这首曲子,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此曲一起,屋内霎时仿若变作了韩王的宫殿,肃杀的气氛顿起。主音琴起后不久,沈缙的辅音琴也加入,焦尾低沉沙哑,张若菡的琴音则高亢激畅,双琴合并,乐感层层叠叠铺开,极富感染力。而沈绥的箫音,亦在不久之后加入,更添一份苍茫渺远之感。
崔祯闭目凝神倾听,这等水平的奏乐,他此生也是第一次听闻,不由陶醉其中。尤其是奏主音的张若菡,指法极其凌厉,琴弦似有刀刃向弹,弦音铮铮,似在割裂空气。这琴声真可谓怒意滚滚、杀意勃勃,直向对面的了一神尼扑面而去。途径沈缙时,被她的焦尾琴音一激,登时愈发浩荡,排山倒海。而沈绥的箫音,却好似徘徊在上空,天音般时有时无,但却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弥补张若菡琴音过为凌厉造成的漏音之故。
了一神尼双手合十,颤动双唇默念佛经,袖袍无风自动,好似在抵御琴音的攻击。这诡异的场景,让崔祯都忘记要听奏乐了,仿佛真的身处刺杀现场,奏琴者便是聂政,琴音便是他手中的剑,而了一神尼,则是韩王。
只是,让崔祯更为震惊的事,就在下一刻发生。一个黑衣人影,幽魅般忽而从门口闪身而入。此人身法极其诡异,仿佛踩着乐点一般,几步就迈出了数丈远,迅捷地绕过了身前所有的障碍物,抬手,袖中亮出一丝寒芒,直直刺向崔祯面门。
崔祯惊呼一声,向后跌坐,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头部。他身旁的四个护卫高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前面两个向崔祯扑去,挡在他身前,身后两人拔出刀剑,闪电般向刺客斩去。
然而刺客前进的速度丝毫不减,只是袖口一翻,四枚寒针抖出,刹那刺中四名护卫,四人应声倒地。
袖口的寒芒,还在进发。
“琴奴!”沈绥箫声不知何时已止,大呼一声,与此同时,她衣袂猎猎,飞跃半个筵席,身形已然出现在了刺客身侧,手中紫竹箫向那刺客点去。
刺客侧身,举起手臂护甲相抗,身形霎时一顿。彼时沈缙琴声顿止,双手忽而扣住轮椅扶手两侧,只听“咔哒”一声机关声,轮椅扶手头忽而打开,两只三棱飞索毒蛇般窜出,扎向那刺客。
却没想到那刺客身手极其了得,竟是双足/交叉,忽而腾空,于半空中旋身,弹开那两道飞索,甚至还有余力,将其中一道飞索打向沈绥,逼得沈绥退后半步。
忽而又闻一声机簧声,只见那刺客在半空旋转的过程中,忽然背部蝴蝶骨向后一夹,一只短矛直挺挺从他后颈处飞出,扎向崔祯。
沈绥腰间雪刀悍然出鞘,“锵”,刀刃将那短矛于半空中斩断。然而矛尖却打着旋,要划过崔祯的头颅。
忽的从半空中突兀出现了一只手,这只手稳稳抓住了那旋转的矛尖,就好似玉手轻摘一朵花一般,行云流水,毫无钝涩之感。然后这只手将那矛尖反手掷出,瞬时扎进了那刺客的右肩之中。
“阿弥陀佛,害人之心不可有,收手吧。”了一大师掷出矛尖后,合掌道。
沈绥几步赶上前,将那刺客当场拿获。揭开他的蒙面面罩,却看那刺客已然咬破藏于口中的毒囊,服毒自尽了。
沈绥紧紧蹙起眉头。
“唉……”了一大师叹息。
从刺客入门,到矛尖扎入刺客肩膀,这一切过程发生得极其短暂,待到刺客落败,张若菡的琴音才顿住。她缓缓收回放在琴上的双手,额头已然渗出一层薄汗。而李瑾月则全程不动如山,倒不是她没反应过来,只是她的优势不在快,这等拼速度的场面,她插手只是添乱。
“呵……呵……”崔祯喘着粗气,面色煞白,只是一瞬,他已然周身被冷汗浸湿,“多谢诸位护我性命。”但他也并不忘谢过众人。
“先别急着谢我们,今晚的客人可不止这一位,这不过是开胃菜罢了。”沈绥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仙气渺渺的女音从远方遥遥传来,却又特别清晰,好似在耳畔响起一般。
“诸位,可否出来一见,妾身久候多时了。”
沈绥率先推门而出,众人随她步出书房小院,就见与书房院落隔着一堵墙之外的藏经阁飞檐之上,有一白衣胜雪的蒙面女子,正坐于月色朦胧之中。
“好凌厉的广陵散,妾身喜欢极了,多谢沈大郎为今夜刺杀准备这样一首曲子伴奏,真是妾身的无上光荣。”
她话中笑意盎然,仿佛丝毫未被刺杀失败所困扰。一头棕色的长发披散,蒙面纱布之上,碧绿的眸子好似猫。
她的说话对象,又从沈绥转向了了一大师,她手指点了点了一,语气中充满了戏谑:
“我亲爱的妹妹,真是许久不见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锲而不舍地追逐着我,我真是感动。”
场面顿时陷入死寂。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第一个谈得上boss级别的人物正式登场。
第一百四十八章
“阿弥陀佛; 出家人; 何来的姊妹?”就在众人皆吃惊无比地望向了一神尼时; 了一神尼却淡然开口了。
“你当然不是我亲妹妹; 可你是我的小师妹啊,当年; 你我师姊妹,与师尊三人; 行遍西域。虽辛苦; 却满足。那样快乐的日子; 如今却一去不复返了。”那坐于楼阁飞檐之上的白衣女子,颇为惋惜地说道。
“贫尼; 也没有阁下这样的师姐。”了一神尼向来古井无波的声线; 渐渐变得冰冷。
“哼。”那白衣女子谑笑一声。
“既然你主动现身,想必也没想再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贫尼是出家人,虽未打诳语; 可隐瞒事实亦非我所愿。阁下若不介意,在场诸位可都等着贫尼介绍介绍你的身份呢。”了一神尼道。
白衣女子抬了抬手; 笑道:
“请便; 亮明身份好说话; 这也是妾身今夜前来的目的。”
“那你却又何必派出刺客去做那先锋官,伤人性命之事,你做得还不够多吗?”了一质问道。
“总得试试嘛,否则,我如何报当年河朔众世家围剿我教; 杀死我诸多兄弟姐妹的仇恨。”那女子平静地说道,“此外,妾身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否则我信中告知你们今夜会有刺杀行动,却并未前来刺杀,岂不是食言了?”
“你的目的不过是想将我等聚集于一处,你给我的那封信,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如此,我才会恰好碰上晋国公主阁下,公主阁下才会通知沈氏兄弟,才会有今夜我们众人汇集在此的情形。所谓七日之限,不过是你计算出来的沈家兄弟来到清河所需的行程时段。你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达到如今的目的,可你却偏偏要装神弄鬼,威胁恫吓,然后派出杀手真的施行刺杀。”
“我亲爱的师妹,杀人,才是我的目的。”她那双碧绿的眸子,寒冰般投向崔祯,“只是这一次,杀与不杀,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你们这些佛家弟子,怎么都这般啰嗦,你不是说要介绍我吗?我可等着呢。”
了一神尼冷哼一声,言道:
“诸位,此人名叫安娜依,乃是突厥与粟特的混血儿,天生邪崇,被父母遗弃,流浪街头乞讨、偷摸度日。后随我师尊了明大师出家入空门,但因性情天生狡猾残暴,难以驯化,后叛出师门,蓄长发入祆教,成为祆教的重要成员。”
“祆教?”沈绥大吃一惊,“为何是祆教,此人难道不是景教的成员?”
“沈大郎,你也清楚,这个组织,表面上以景教作为皮面,内里实则根本不是景教的任何一个分支。他们实际上都是祆教徒,只有祆教徒才会崇拜火焰,才会有明火降世,焚我身躯,净归尘土之说。”
沈绥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刹那间仿佛被打回十七年前的大火之中的太平公主府内,盛装母亲的棺船,飘荡在池水中,燃烧着熊熊火焰。她哭喊着,无能为力。不只是她,还有沈缙、张若菡,此刻仿若被五雷轰顶,目眩耳鸣。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院门外,以玄微子、呼延卓马、颦娘为首的千羽门人马,以及李瑾月、崔氏府邸的人马齐齐赶到,一入院内,就看到藏经阁之上的那白衣女子,所有人都怔住了。
“他们为何要冒充景教?”张若菡此时问。
“因为景教抢了祆教的传教地,很早之前就发生了冲突,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他们冒充景教行歹事,便可从根源上铲除景教在中原地区的传播。”不等了一神尼回答,沈绥便说道。
【这……这难道不会被识破吗?】沈缙抓住阿姊的手臂,急切问道。
“不,事实上他们成功了。十七年前,景教因为涉嫌制造太平公主府灭门惨案,唐民教徒被大面积逮捕屠杀,外来教徒,也是能遣返的都被遣返了。实际上就算能回去也是很幸运的,大部分都死在了漫长的旅途之中。从此以后,景教一蹶不振,再难于大唐境内见到了。只是偶尔有一两座城,还保留着当年建造的大秦寺。”
沈缙语塞。
“呵呵呵,沈大郎好快的脑筋,如此短的时间内,能想清楚那么多弯弯道道。”飞檐上的白衣女子咯咯发笑。
“有些疑惑,早已盘桓心底很久,今日终于得解。”沈绥冷冷地看着她。
“呵呵,瞧我这师妹笨嘴拙舌,到现在也没说清楚妾身的来龙去脉。我说师妹,你向别人介绍人,总要提及年方几何罢。”白衣女子转而又道。
了一神尼默然不语。
“怎么,不敢说了,怕别人以为你我是妖怪?”
“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还不是拜你所赐!”了一怒道。张若菡震惊地看向师尊,这许多年了,她是第一次看到师尊发怒。
“师尊,弟子来拿下她!”沉默寡言的了宏一步跨出,道。
“别轻举妄动,你我都不是她的对手。”了一拦住她。
“喂喂,我说师姪,你就是这么对你师姑说话的吗?”白衣女子不满道。
“你才不是我师姑!”了宏怒道。
“呵,好大的火气,妾身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啊。那样珍贵的琼浆玉液,我分出来给我的好师妹吃,使你岁月悠长,青春永驻,你还不领情,真是暴殄天物。”白衣女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