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砚-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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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并不买她的账:“不必同哀家说这些虚话、套话,只说你要什么吧!”
“孩儿要换一人的身份。”景砚迎上太皇太后的目光。
明亮的阳光下,她的面颊上还残存着泪痕。太皇太后心念一动,她之前全没意识到景砚居然哭得这样厉害,顿觉不舒服。这念头也不过一晃而过,太皇太后疑道:“谁?什么身份?”
“孩儿请太皇太后承认宇文棠是先帝同漠南长郡主的女儿。”
“宇文棠?”太皇太后双眸微眯,迸射出恨意来。
“是。那孩子乳名唤作吉祥。”
“那贱婢的孙女,也配姓宇文!”太皇太后怒上心头。
“那孩子终究是仁宗皇帝的亲孙女。”
“呵!你跟哀家提仁宗皇帝?”太皇太后凉凉嘲道,“当年哀家与那贱婢名为主仆,可哀家待她亲逾姐妹,她竟有脸背着哀家做出那等勾当!若非她引诱仁宗皇帝,怎会生下那对孽种!”
这是景砚第一次听说当年的事。其实不过是当年的段皇后专宠后宫,她的亲近侍女想博取富贵,而仁宗皇帝也是年深日久厌倦了皇后这一朵解语花,两个人一拍而就,成了那档子事儿。
“请问母后,您可在意仁宗皇帝?”景砚直言道。
“景氏,这是你该问的话吗!”
景砚却不惧:“母后担心的,恐怕不是失了仁宗皇帝的宠爱吧?母后怕的是,玉素可能诞下麟儿,动摇了哲的太子之位吧?所以母后派人……”
“住口!”太皇太后喝斥道。极怕她揭开陈年旧事,任谁也不愿意面对曾经害其母,又抛弃稚子的自己。
景砚从善如流道:“母后让住口,孩儿便住口。只是,今非昔比,麒麟双生子不可能再威胁到那张龙椅。可吉祥的身上毕竟流着仁宗皇帝的血,世人不知麒麟双生子的存在,母后想来也是不愿重提旧事的。是以,请母后认可吉祥是先帝的骨肉吧!只有这样,吉祥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入宗谱,将来承继大周江山。”
“哼!你们倒是口风一致!”
景砚知道,太皇太后所指的“你们”,是她和宇文睿,干脆承认道:“立吉祥为嗣,亦是皇帝的意思。”
太皇太后冷道:“她要立嗣,怎不自己生去?”
她向来宠溺宇文睿,这样的口气,已是被气到了极致。
景砚垂眸,低声道:“纵然皇帝想那样做,孩儿也是不允的。”
太皇太后微愕。她的心思何等灵透?只一转念,便明白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抖着手怒指着景砚,“你、你们……你们竟然已经……”
景砚涩然,叩首道:“是。”
“你……你对得起哲儿吗?”
景砚黯然:“孩儿自知对不起她,可……可是孩儿必须……护住皇帝!她……她在天之灵……会体谅的……”
“荒唐!你们荒唐!”太皇太后盛怒之下,将几上的茶具、笔砚都一股脑地挥在了地上。
“当啷当啷”的一阵乱响,景砚听着格外刺耳,但她撑着,岿然不动。
“你们眼中,还有哀家吗?你们……当哀家是什么!”
“母后是后宫之主。”景砚恭敬道。
“后宫之主?景太后啊,你在打哀家的脸吗?”太皇太后的胸口,因为怒气而起伏不定,“你们这样有手段,还来寻哀家做什么?你们想怎样便能怎样,想立谁是皇太女谁就是皇太女!”
景砚心中气苦,但仍恭敬道:“母后才是后宫之主。”
“你走!哀家再不想见到你!”太皇太后怒指门口。
景砚的脊背挺得笔直,“母后的心愿,孩儿定会完成。”
第149章 祭奠
离开寿康宫,景砚走得很快,倒像是忘了自己还有仪仗车辇可坐似的。
众人眼瞧着她一抹紫云般远远地飘走了,皆不明所以,紧忙跟上。
别人倒还好,唯独申全感触颇深: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陛下每每不喜仪仗随身,恨不得撇得越远越好,咱们太后主子总跟陛下在一处,也学会这个了?
景砚疾走了一箭之地,突地驻足,娇躯晃了晃,像要栽倒的样子。
幸亏申全眼疾手快,抢前一步扶住景砚的手臂:“太后!”
秉笔和侍墨也被惊了一跳,赶上来,慌道:“太后,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景砚定了定神,摇头轻声道:“不妨事,不必大惊小怪。”
秉笔和侍墨脸上一红。
“马上传施然去寿康宫为太皇太后探疾,请安和郡主入宫,协助施大人疗治药婆婆。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请他们务必尽全力医好药婆婆,哀家知道他们辛苦,哀家感激他们。”
二婢答应了。
景砚顿了顿,又道:“你们二人再去寿康宫,单独唤玉玦和玉璧,传哀家的懿旨,包括她们两人在内,寿康宫阖宫的人,都打叠起全副的精神侍奉太皇太后。有敢嚼舌根子的,有敢口无遮拦扰太皇太后养病的,哀家定不轻饶!便是他们自己不怕死,哀家不信他们哪个在宫外没几个亲眷故旧!”
秉笔和侍墨听得怔住。她们侍奉了景砚许多年,从来只见太后端庄守礼,就是责备下人时也是有据有节,今儿算是开眼了,还是头一遭见识太后的雷霆手段。
二人不禁好奇太后和太皇太后私谈了什么,“叮叮当当”的摔东西声她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难道,太后要……要软禁太皇太后?
吓!二人皆被自己脑中冒出的念头唬了一跳。要知道,眼下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局面了,太皇太后早就式微,连段相都递上了告老还乡乞骸骨的折子,就等着批复了。现在,只要太后不拘泥于那个“礼”字,太皇太后又能拿她如何?
久在宫中浸润的人,哪个不知道,这天下,谁手中握权势,谁就是老大?
二人怔然的当儿,景砚瞥她们一眼,隐含威严,淡道:“速速去办吧!”
秉笔和侍墨一惊,忙恭恭敬敬道:“奴婢们这便分头去办。”
总觉得,太后哪里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打发走了二人,景砚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艳阳高照的天空,弥散在胸中的阴霾稍稍被那耀目的日光驱退了些,可还是堵得慌。
一个人习惯了某种生存方式,一旦有所改变,何止周遭的人意外?自己才是最觉得别扭的那个吧?
她活了二十八年,做英国公府端静明慧的大小姐也罢,做大周朝和皇帝琴瑟和谐的景皇后也罢,以至做了十年的含辛茹苦教导小皇帝的景太后也罢,她无不是知书达理、循规蹈矩的。她抗拒过她的母后,她斥责过臣子,她治理过后宫,可每件事所倚仗的都没跳出圣人的教诲,她时时刻刻守着“礼”、守着“节”,守着“孝道”。
今日,她却胁迫了她的婆母,她的心内难安。
景砚懂得秉笔和侍墨方才的眼神,她们认为她要控制太皇太后,独掌后宫了。
把太皇太后气成那样,又敲打她贴身伺候的人,措辞又那般严厉,难怪秉笔和侍墨会做那种想法。
此刻,若自己说,相较于掌控后宫,她更在意的是太皇太后的身体是否康健,怕是没有人会相信吧?那毕竟是她的姨母,毕竟是哲的亲生母亲啊!
罢了!信与不信,又能如何?她苦苦努力了十三年,想要让母后信她并无私心,母后可信了?
景砚自幼时便博览群书。父亲心疼她年幼丧母,更疼爱她几分。见她聪颖明慧喜读书,光西席先生便请过不下十位。因此,景砚少年时就已吸收诸家学说,所知者,何止孔孟之学的仁义礼智信?兵家之诡道,道家之应天,法家之崇刑,墨家之兼爱,阴阳家之推演,凡此种种,她无所不涉。若当真用起手段权谋来,她又逊于何人?不过是,她不愿那般而已。
而今,段炎为首的朝臣以国本逼迫她,太皇太后以礼法逼迫她。她不怕委屈,亦不怕苦累,她只怕,长此以外,前朝混乱,后宫混乱,如此则国将不国。
景砚想着,无奈地垂眸:若不是无忧那小冤家,若非她丢下这副凌乱的局面,横了心非要亲征,何至于此?
她真的很想抽打那小冤家一顿。可只要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那日指尖上鲜红刺目的血迹……
景砚无声地叹息,默默握拳,右掌的食指与中指被她攥进了掌心中,仿佛将那点点红痕护在了最安全的所在——
终究,她还是舍不得的。
依旧是任由仪仗随在后面,景砚独自往坤泰宫走着,所不同者,较之前慢了些。
秉笔和侍墨各自去忙营生,申全不放心太后一人走着,紧跟几步,保持着落在太后身后三步的距离。如此,既不僭越,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他也好冲上前去。
景砚走了几步,低声道:“申全?”
“奴婢在。”申全紧上两步,和景砚保持着同样节奏的步伐。
景砚突然沉默了,徐徐走着,让申全一度以为刚才是自己幻听了。
半晌,景砚忽道:“你从小就跟在皇帝身边?”
申全恭敬答道:“奴婢十一岁时得陛下青眼,自那时候起,一直服侍着陛下。”
景砚点点头,道:“皇帝从小在御书房读书,想来你也是跟着的吧?”
“是。奴婢时刻侍奉着。”
“那你也算是听过御书房的师父讲课的,”景砚说着,晃了晃神,又道,“你可知道何为‘孝’?”
申全追随宇文睿十年,从幼时读书起,到后来的侍奉笔墨、随侍上朝,甚至宣读圣旨,所知所学虽不及宿儒,但此刻若让他去科考,定不逊于普通的读书人。他又聪明,记心又颇好,太后问的自然是懂的。
然,他不知太后何以突有此问。联想到太后刚刚同太皇太后起了龃龉,申全便明智地选择了藏拙,陪笑道:“奴婢愚鲁。”
景砚并没计较,幽幽道:“《礼记》上说,‘孝,善事父母也’。”
申全心念微动,接道:“奴婢依稀记得曾听御书房的大人们说过,‘孝,善事父母也。顺于道,顺天之经;循于伦,循地之义’。”
景砚闻言,脚步顿住,侧头看着他,眼中隐含欣赏:“顺循于天下大道,才是最大的孝道。”
申全道:“奴婢虽然驽钝,倒是听过‘家国天下’这四个字。家之上为国,国之上为天下,想来,天下的大道才是最最重要的。”
景砚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直奔仪仗,吩咐道:“回坤泰宫。”
她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申全待得她在辇上坐稳,恭敬道:“谨遵懿旨。”
和京城里春风拂面的气候不同,北地的春天要来得晚一些。这里春寒料峭,扑在身上,就老实不客气地往骨头缝儿里钻。
五原城,距离边关不足百里,是关内最大的一座城镇。城外五里,绵延起伏着一线山岭,因为其形似盘龙,被当地人称作盘龙岭。
山里的积雪尚未化尽,由远及近“哒哒哒”地传来一串马蹄声,越来越响,听声音不止三五匹。
“陛下,就在前方了。”五原太守在马上抱了抱拳,对着最前面素袍素色披风的少女恭敬道。
宇文睿闻言一凛,凝着前方的地形,道:“这地方,果然险峻啊!”
“是。”五原太守憾然道。
宇文睿肃然,下马,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又正了正头上的玉冠,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过去。
她既然下马,随从众人自然不敢再待在马上,也都随着下了马,肃然跟从。
天地造化,沧海桑田,十年的光阴,在这天地寰宇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
十年能让一个懵懂孩童长大成人,十年也能抹去这里曾经的殷红血迹,可有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比如血脉。宇文睿清楚得很。
她蹲下|身,素手贴在地面上,极轻缓地拂过。薄薄的一层积雪被她掌中的热气一烘,纷纷融化,露出了下面黝黑冻实的泥土。
“魏顺,上祭。”宇文睿轻声吩咐道。
魏顺乖觉地应了一声,提着食盒上前。皇帝尚且蹲着,他不敢比皇帝高,遂双膝跪地。两名兵士抬来小几,魏顺小心翼翼地从食盒内拣出几只碟子和一只瓷盏来,摆放齐整,便退到了一边。
宇文睿静静地看着小几上的几样吃食,蓦地悲从中来,“你们先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和皇兄待会儿。”
随从的众人呆了呆,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动。这荒山野岭的,就算他们不会走太远,可放皇帝一人在此处真的合适吗?此处离边关不远,万一有什么闪失,谁能担待得起?
一行人中,最发自内心在意宇文睿安危的非吴斌莫属,他上前一步,劝道:“陛下,此处山荒,难保没有歹人,还是臣等……”
宇文睿不耐地挥手打断他:“朕又不是小孩子,自有分寸!”
皇帝的“最讨厌被当成小孩子”病又犯了,吴斌